那么这画上的内容是谁吩咐的,不言自明。
李郁萧坐在龙椅上发呆,这事儿他还没付诸行动,有些人是忙到他前头去了,可见替君分忧的功夫真是到家。穆庭霜到底,为何这样?嘴里没一句服帖话,做出来的事却又如此服帖,直帖到人心坎上。
这件儿服帖事,又将李郁萧心底的千丝结勾出来,他真的宁愿穆庭霜不要这样。也宁愿自己不要这样。
这名画工立刻升任画室署长,任命的诏书发出去,一样从宫中发出去的还有一张琴,名琴紫茸。
紫茸乃一种细茸花,晚篁初解箨,新蒲含紫茸,竹子生处多见此花。而这张紫茸琴,通体深黑,尾处幽绿,恰如深山之中的一片竹海,传说乃琴圣俞伯牙的遗物。
伯牙子期是千古的知音佳话,天子用这件东西送臣子,实乃隆重至极。
接赏赐的臣子自当诚惶诚恐,入宫谢恩。
可是穆庭霜远远儿从殿门口进来,李郁萧便有种感觉,觉着他不是进来谢恩,而是进来甩脸子。其实人家穆常侍也没黑脸,也没瞪眼,相反言笑晏晏,礼数周到。
见礼完第一句:“谢陛下赐得好琴。”
李郁萧五味杂陈,半晌才憋出一句:“那穆卿说说,紫茸好在何处?”
“琴身玄色如墨,绿尾如绮,这是百年疏松才有的成色。琴弦韧而不涩,滑而不连,蚕丝与白芨制成的珍品……”从材质到典故,穆庭霜侃侃而谈,言语间欣慕而真挚,仿佛是多年肖想一朝成真,末了他道,“臣慕名久矣,今日算是得偿所愿。”
李郁萧没接茬,只是招呼道:“穆卿上来坐吧。”穆庭霜依言到九犀玉阶上坐定,李郁萧却又无话,只是接过紫茸摆到御案上,手抬一抬,似乎想勾一个调子。穆庭霜笑道:“陛下何时学的琴?”
“不曾。”李郁萧信手一翻,将整只手掌露出来。
那上头有上回琴弦剌出来的伤,还没愈合完,几道鲜红的伤痕下头却依稀还叠着一层旧伤,穆庭霜便记起来,那是去年研磨罗娑紫兰留下来的伤。无数深红间浅红,恣肆地割开原本莹白完好的皮肉,穆庭霜心里忽然一阵紧,十指可是连着心。
殿中原安静,他蓦地打破安静:“陛下其实不必送臣如此名贵的琴,先前是臣犯天颜,修慈寺的事臣也——”
“先不忙说这个,”李郁萧温和地打断他,抽出一卷丝帛展开,正是画工呈上来的唐僧四人,“这画朕要多谢你——”
预先打的腹稿,朕多谢穆卿,为朕分忧解难,上一回在穆卿家中咱们君臣不欢而散,可不好,往后可别生分,朕感念穆卿的忠心,愿长长久久,君臣相得。
可是李郁萧无意中瞧见穆庭霜的眼睛。
那眼神丝丝缕缕绕在李郁萧指头尖儿,仿佛疼的是穆庭霜自己。
李郁萧脑子一抽话锋一转:“只是这个故事全让朕来写,实在强人所难,须得穆卿助一助朕。”
穆庭霜:“陛下请说。”
“有些情节朕还有疑问,譬如这一节。西海中有西梁女国,东接吐鲁,北接于阗,国中无男子,以女王称制。”
话头到这里停一停,穆庭霜便道:“陛下好巧思,逸趣横生。不知西梁女国如何传承?”
李郁萧稳坐龙椅之上,慢慢地讲述:“国中有神河,饮之则生子。玄奘法师师徒四人途经此地,不知情,饮水而妊,拜皇宫讨要解药,却遇到美貌的西梁国王。”
穆庭霜何其聪慧,立刻猜出大概:“啊,臣方才还在想,陛下的故事依托于九九八十一难,女儿国如何也算得一难呢?却原来是美人难关。可是这位国王倾心玄奘师傅么?”
“穆卿聪悟,”李郁萧身前是御案,御案一旁便是跪侍的穆庭霜,在他的右手边,他便往右侧注视,“九九八十一难,有过得去的磨难,便有过不去的磨难。穆卿,西梁国主比花解语,比玉生香,又对玄奘一往情深。朕实在发愁,倘若你来替朕选一选,卿与如来,当如何抉择?”
当如何抉择?明明是替玄奘师傅选,怎说是替小皇帝自己选呢?穆庭霜即知,这一问不单单只是问故事。
第35章 问道道不会,问佛佛不求·四
这一问语焉不详, 可问的到底是什么,殿中两人心照不宣。如来与卿,便是问是选情还是选使命。
其实李郁萧已经下过决心, 就他心里包括生理对穆庭霜肖想的德性, 他自己清楚,因此叫他自己死死按住,尤其给栖兰殿改名的时候, 他曾下定决心坚守演员操守,不当真。他原本也想着大局为重粉饰太平, 道歉言和,只做一对寻常君臣, 因此西梁女国这一问,纯属心血来潮。
可一旦问出口,便好似蓄谋已久,嗯……穆庭霜会怎么答?李郁萧手心蜇出一层汗,腻腻的, 沾到未痊愈的伤口上又有一点疼, 仿似等待判刑的焦灼。是数罪并罚还是无罪释放,只在面前这一人口中。
黄药子知情识趣,已经领着内侍们退出去, 两个人却又不说话,栖兰殿里只有安静。
一片寂寂中, 穆庭霜漫不经心一般道:“世人向往完满,历经磨难, 大约是盼着玄奘师傅能直上西天的。”
话音落下来, 空旷的大殿几乎泛起回响,却都不如李郁萧心中的回响惊心动魄。雷鸣千里, 鹤唳九霄,李郁萧心底一叹,行,判刑,这是给判的立即执行,不提陛下不说佛心,只说世人,连再反驳争取的余地也没有。
其实啊,他心里自嘲,早也该知道,还有什么不明白?车辚辚,琴寂寂,如果月前穆庭霜书房中残破的琴音里没听够,那么从前圜丘驶向宫廷的车轱辘声中也该听得够,人家早已告诉你分明,为什么还要自讨没趣?
怎么办呢。
世人谓我何求,我便只好无所求。
他向穆庭霜亲切一笑:“说的是,多谢穆卿为朕指点迷津。”
如此一问一答,两人之间有些东西,恰如瑶水东流,一去不复返,李郁萧不许自己软弱,没待穆庭霜反应,直接又:“太后在胶东日子过得清苦,性子难免孤僻,朕有心讨好,有时说话难免有口无心,那日在修慈寺,”他欲言又止,面上装得无比真挚,“朕待穆卿之心,穆卿如何不知,甚么挡箭牌,朕恨不得肉身替穆卿挡剑。”
穆庭霜面上恭敬:“前次在臣处,已经叫陛下手上受伤,倘若再累陛下圣体有损,臣只怕要自裁谢罪。”他瞧一眼搭在琴上的那只手,那只伤痕遍布的手,口中问道,“从前陛下借服食丹丸施苦肉计,此番是故技重施么?”
李郁萧目光复杂又奇异,心说哥们,怎么能装得如此殷勤。这戏明明是他起的头,他却一阵一阵的煎熬,不行,不能输。他假意想起什么似的一阵发呆,直愣愣望着殿外头,穆庭霜问他怎了,他委委屈屈收回目光:“便是有通天的计策,朕在穆卿跟前也是半点施展不出来。穆卿往后不许再说诸如‘自裁’之类的话,只要想一想这世上再无穆卿,朕恨不得随你去了。”
他面上如此失魂落魄,甚至顺手揪起穆庭霜的袖子,好一个情真意切。
“陛下,”穆庭霜反手握住他,伸开他的手掌,“陛下既知此中心情,往后万望保重圣体。”
他细细看过伤口,又问:“太医令怎么说?为何还未结痂却已经去掉白帛,”末了又添一句,“还疼么?”
语气里居然有一点点的疼惜,李郁萧有种错觉,是不是方才穆庭霜的回答是他的错觉,其实穆庭霜选的是另一项,两个人已经成了亲密无间的……但他知道这念头才是错觉,穆庭霜给他好脸,正是因为两人不是。他答一句已经好得大半,晾一晾也有利肌理愈合。一只手掌叫托在手中,另一只藏在袖子里捏紧掌心,李郁萧逼自己清醒。
“……多谢穆卿关怀,”勉力收敛心神,他又道,“其实穆卿这么瞧两眼,朕这掌上无端疼得轻一分。”
两人说几句伤口,穆庭霜捧着他的手,如珍如宝,面上略笑一笑,如云开月明,又温情道:“已是陛下午间安置的时辰,臣用紫茸为陛下抚琴安枕罢?”
李郁萧站起身,亲昵笑道:“正想着呢,合该如此。”如你所愿。真心你不要,你想要假意,你想要演的,那也行,如你所愿。
……
今年春天却没怎么下雨,雨水这节气名不副实,见天儿地大太阳,气温天天狂飙。李郁萧最不耐热,春天就这样,夏天得热成什么样子?这里又么得空调,他心中产生深深的忧虑。忽然转念又一想,他舒舒服服住在宫里,啥活不干,自有宫人给打扇子,就他还有脸嫌热?那人家整天太阳底下耕作的农户咋整。
而且老话说春雨贵如油,足见春雨对庄稼收成的重要性,那么今年春季地里收成如何,受影响没。
他叫来管农事的司农蔡陵蔡大人询问,却被告知各地春种一切如常,北方一年一季的黍米已经下苗,南方一年两季的稻米眼瞧已经快要长成,丰收指日可待。
然而从黄药子打探到的消息来看,事实并非如此。黄药子悄悄从丞相集曹手底下的侍笔黄门嘴里套出一些消息,说是各地都春雨欠沛,已经有旱灾的苗头,好些州郡已经上表请求朝廷开仓放粮。李郁萧憋气,具体奏章他看不见。别说春麦的收成,这是还没落地的钱,就是年节上各地郡国州府送上来的岁贡,这原本应当落地的钱,他都还没见着,还在少府卿手里。
哦也不是全部都还扣在少府卿手里,陆陆续续有清点完毕的东西物件已经到得库里。只是李郁萧瞅着那些玉石摆件,香料香粉,似乎成色也就一般,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交的岁贡,生产力有点拉胯吧。
要不就是少府卿眼光太差。
须知本朝岁贡的规矩是这样,各地交上来,那不是单单供给少府的,大头要留给司农,留备军需或者填平常仓,总归不是只顾着皇帝一家子吃喝享用。这也是常理。不是无偿交给少府,但是少府可以花钱购置,而采办这项,搁本朝自然是少府卿全权做主。
横看竖看,李郁萧觉着这里头有事。当然采买的清单过过李郁萧的眼,大眼一瞧也确实都是宫里用得上的东西,但是至于市价几何、买亏还是买赚,他上哪知道,叫人取来前两年的账,比对之下也看不出端倪。
想过去请教那谁,可是终究是,演员还有倦怠期呢,有时真没那个力气。
没成想,他不去就山,山却来就他。
这日穆庭霜自己拎着几只竹简上栖兰殿,李郁萧问他拎的啥。
芝兰玉树的一人,笑意盈盈的一人,温文道,少府卿的项上人头。
李郁萧接过来,发现是少府购置各地贡品的真正账目。原来岁贡的猫腻是这样,各地贫富不一,贡上来的东西自然良莠不齐,少府卿是个人才,明明是次品,他却在少府的账上记的是高价购进。这当中的差价么,左右是没落进李郁萧的口袋。而一些真正值钱的珍稀佳品呢,也不是不买,但只有其中很少一部分能留在宫里,大部分被这哥们转手往稀缺地一卖,美滋滋。
哥们美滋滋,李郁萧心情就很不美丽,因为高价卖出去赚的这个钱,依然没落进他的口袋。
不高兴。
从前就知道少府卿不是个安生的,穆庭霜此次的提议,便是一举揪住他的错处,趁穆涵不在,撤职法办。李郁萧听完来龙去脉,张嘴第一句:“在你手里人叫撸下来,你爹回来能饶你?”
说完君臣二个都是一呆,李郁萧率先错开眼:“咳咳,朕是说,少府卿高低也在九卿之列,穆相不在朝中,这样的任免朕恐怕不好轻易定夺。”
穆庭霜也收起忡愣,道:“陛下自然尊崇仲父,不愿发落他的臣属。可若是主张发落少府卿的另有其人呢?”
那还有谁?李郁萧屁股坐砧板似的蜇磨起来,黏黏糊糊地道:“朕不许穆卿涉险。”
穆庭霜从善如流:“陛下放心,倘若不是为着陛下,旁的人犯不着臣涉险。”
“那这些好事要如何给他抖落出去?”
穆庭霜道:“不需咱们查出来。一个是此事旁人未必不知,二个是……陛下也说,”他黠慧一笑,“咱们不要涉险。把火引薪,咱们只须牵个由头。”
旁人未必不知,李郁萧明白这话,未必不知就是知,可是“知”是有代价的,见者是要有份的,所以少府卿赚的这个钱,分的人还不少,并且这些人应当都是丞相党人。牵个由头,逼着这件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逼得御史不敢不参,逼得廷尉不能不审,逼得丞相集团不得不放弃少府卿。
君臣两个声音掩盖在紫茸泠泠的琴音之下,如此这般定计。
末了李郁萧又问:“前车之鉴,后未知更,这个少府卿下台,可别继任的还一个德性。”少府卿掌管皇帝私库和供养,相当于皇家大总管,总要自己人顶上去才安心。
说完这话李郁萧目光若有若无朝穆庭霜瞟去。穆庭霜如何不知他的试探,笑道:“臣已替陛下相看好,少府尚书令沈决,也拜在家父门下,只是他私有一子,这在朝廷官员头上可是重罪,臣替他那名外室脱奴籍,安置妥当,因此沈大人听命于臣倒多于听命于臣的父亲,想必可堪陛下驱使。陛下得空见见,倘若不喜欢,臣再斟酌。”
唔,这边儿尚书台是为李郁萧侍奉笔墨,在少府辖下,基本相当于秘书团。虽说不是李郁萧概念里三省六部那个“宰相基地”秘书台,但是也很重要,他便又问:“尚书令高升,又是何人接替呢?”
穆庭霜无意识地捋一捋腰间组绶,口中随意道:“沈决手下尚书中丞是谭祭酒的高徒,可堪大任。”
得,一个萝卜一个坑,人都给你计划好了。
君臣又商议几句,李郁萧目送穆庭霜出去。
此时入春,宫中服制帷设已经改成青色,青者万物萌生,青者生机勃勃,穆庭霜青凛凛的朝服正好像外头明晃晃的春光。春光有多妙,无需花费任何力气,即可享这一场融融的惬意,可人有多无聊,正如今春中州四境都盼着落雨,人总是晴时望雨、雨时望晴,因此这春光落在李郁萧眼中,舒心也是真舒心,恼人也是真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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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肉麻油王陛下上线 疯油精是真的!其实只要穆公子好好答,陛下就会表白的,但他没等到想要的答案,只好开演。所以反复横跳也是真的,谁说文案和简介骗人?谁!哦我自己(拖出去(捂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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