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庭霜笑起来:“正是。”
新任的沈大人若想万无一失地接班,那么陛下同意得就不能太顺溜,否则穆涵回来一看,生出疑心可不好。
陛下啊,穆庭霜心里一叹,聪明。此时他眼睛不期然落在御案上丝帛,好似鬼画符,一个一个方块说是写的字,却都好像缺斤短两,因问道:“陛下在写什么?”
“咳咳,”李郁萧想要遮一遮,又觉得刻意,索性大大方方露出来,“并冀两州的事,一些设想。”
他是自己整理思路,并没有要给谁看,因此用的简体字,穆庭霜上哪看得懂,少不得要一一解释,不过他先头还另有一个疑问:“朕不很明白,交给朝廷的赋税,平年是比灾年多的,为何这两个州要有灾不报?不是平白要多交钱么?”
这事,除非脑子不好,不然谁干得出来。
穆庭霜却道:“州郡丰年和平年上交的赋税多,向农户佃户收取的也多。陛下,蔡司农的账咱们谁也没看过,焉知并州、冀州的税钱到底交过没有。倘若他们从来不往朝廷交钱交粮,那么灾年报平年,多收上来的税钱可不是叫他们自己吞下。”
原来是这样,这一件李郁萧懂了,可还另有一件不懂的:“蔡司农的账,不给朕看就罢了,怎么连你也不给看么?”
“嗯。”穆庭霜称是。却不是扯谎,他确实没得看。这一世知道得还算多的,上辈子振武九年北边虽也有旱灾,也隐约听说卫尉卿和北军校尉颇多龌龊,但具体的情形他爹瞒他瞒得是真严实,投奔国都的灾民……恐怕都让卫尉卿埋了,命丧黄泉。
他掌上一紧,问:“陛下想好没有,究竟由谁上邙山。”谁来揭露卫尉卿才万无一失?
李郁萧指头尖儿无意识一般叩在案上:“扬颀怒火中烧,便该叫他这把火烧起来才好,而一旦事情掀到朝中,便不是他们想捂就能捂得住的。只须有一个人向扬颀通风报信。”
“谁?”这个人选不好选。
李郁萧狡黠笑一笑:“朕想好了,就选广微。一来龙泉观离那片地方不远,二来广微是方外之人,身份超然,”基本相当于国师,且广微醒来以后颇为服帖,说服帖是轻的,简直战战兢兢……李郁萧言简意赅,“去年至日圜丘,广微应当是看见谶语以后才晕的,他还挺信,一个劲卜问吉凶,言语间也叫朕提防北方。”
北方,司隶之北即是并州、冀州、兖州等地,其中并兖两州是宣义侯的封地呢,穆庭霜一哂,怪不得,怪不得广微病愈之后再没拜过丞相府,圜丘的石台叫他的好爹一剑砍毁,没想到还留下这么一份机缘。
却听陛下道:“这不是最紧要的。”
嗯?穆庭霜顿一顿,还有什么比抓卫尉的现行更紧要?
李郁萧展开他的宝贝丝帛:“朕想,这些枉死的人有没有亲戚故旧,他们是不是也受着灾,会不会到洛邑来投奔。即便不是亲属,旁的灾民,他们从并冀两地逃出来,到得洛邑,朕该如何安置他们?”
他声声思索:“并州再往北就是呼揭和扶余,他们总不能往北边跑,总会往南。即便不跑的,留守在当地的饥民,两州刺史瞧来是要袖手旁观,可朕不能袖手旁观,总要发粮赈济,且这个粮,朕料定从蔡司农处恐怕调不出来。”
他很严肃:“穆卿,朕缺钱。”
穆庭霜猝不及防,他的眼睛只盯着杀伐,小皇帝……陛下,陛下的眼睛也看得见民生。
民生才是大计,民生才是根本,陛下却也料得不错,北邙埋尸案即便掀到明面上,即便查到卫尉卿顺利定罪,可地方上并州冀州的刺史也好,朝中蔡思农也好,都不会开仓放粮。揣进自己怀里的钱粮哪那么容易往外吐?他们会千方百计否认灾情,会说是刁民闹事。
一刀砍下去既痛快又轻易,后续的赈灾才是千难万难。穆庭霜无言片刻,道:“臣私有些积蓄,或许能解此急。”
李郁萧冲他眨眼:“朕知道你有积蓄,朝中你们这些世家大族谁没积蓄?关键是如何要你们名正言顺地将这份儿积蓄交出来。”
哎呀,怪兴奋。政务学起来犹如逆水行舟,要一点一点来,但是搞钱这项,李郁萧搓搓手,他不是陶朱公也不是桑羊弘,但是!这些敛财大手子历史课可都教过,依样画瓢还不会?他道:“罗美人胎像不稳,朕打算吩咐鸿都观制一批平安太岁符,朕亲自写,御笔亲题。怎么说,穆卿,为皇嗣、为国运祈福,你领六百石的散骑常侍加给事中,少说得请十张吧?”
十张,嗯,穆庭霜明白,这是给群臣打个样。
年节时下,或者宫中有贵人贵体欠安,宗室朝臣到鸿都观请太岁符,这也是惯例,不算太出格。唯一出格一点的是陛下亲自写符,那自然,陛下写的肯定比寻常道童写的贵。穆庭霜瞧他眼睛里直冒光的财迷样儿,欣慕之余忍不住提醒:“陛下……这钱是赈灾的钱。”您手里留不住啊,至于兴高采烈成这样子么。
“嗯嗯,”李郁萧挥挥手,搞钱的成就感有时不在于亲手花出去,而就在于搞钱本身,“朕知道,朕又不缺吃又不缺穿,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卖符——”
他光速改口:“咳咳!是请符,请符的所得都去换粮食赈灾。除此之外,再几日是朕的生辰,百官少不得上贺仪祝寿,朕打算把这笔钱也抽出来。”
这就,唉,太可怜见儿,穆庭霜犹豫一刻,道:“沈决正式接任少府卿或许要等丞相回朝,但是上手少府庶务也就这两天。有他管理内库,陛下其实想要支取银钱并不难。”
“是不难,”李郁萧说到这项上正经起来,“可你爹回来要是发现怎么办?”
穆庭霜待分辩,李郁萧打断他:“朕知道你们可做平账,能糊弄过去,可是终归架不住也许他多一个心眼自己查,假账总是经不住查的,届时不仅是沈决,你都要说不清。不如说朕听说有灾心里不忍,因此抽调贺仪。”
他告诉穆庭霜:“世上最难查的账就是明账,待穆相回来,朕便留一本明账让他查。”
穆庭霜一愣,明账即是群臣的生辰贺礼。贺礼在明,请符在暗,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倒是……好计策。他多少有点叹为观止,有心称赞两句,可往上首一瞧,陛下还在那里扒着案两眼放光,嘴里叽叽咕咕说着搞钱云云,他哑然失笑,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有一句说过无数次的话:“陛下仁慈。”
第42章 北邙山上列坟茔·四
仁慈不仁慈或许两说,但李郁萧对于自己的计划很热衷,很高兴。
高兴的点在于,请符和送礼, 这个钱搞来他虽然花不着, 但是花钱的,都是宗室门阀。
城中相识尽繁华, 不惜珊瑚持与人。世家大族骄奢淫逸贵不可言, 他们盘踞世袭的肥沃土地,他们的佃户替他们日夜耕种, 他们的子弟朝中为官,他们的家臣经商敛财, 抱成团似的密不透风,有机会让他们放血,李郁萧就高兴。
他眼睛一睨,瞧见右手边上穆庭霜。头一回,他觉得不容易, 穆庭霜其实就出自世家当中最肥的一家, 相当于每天在孜孜不倦挖自家墙角,刚才还主动提出愿意慷慨解囊。
奇异地,李郁萧忽然有些明白为何穆庭霜和穆涵不对付。即便是亲父子, 他们也不是一路人,少府也好卫尉也罢, 说到底都是在替穆涵做事,而穆卿太不容易了, 这得啥觉悟啊, 苟利国家生死以啊,大义灭亲啊。
穆庭霜就听见他的陛下忽然蹦出一句:“一门是不是不能封两个列侯?”
“两个?”穆庭霜反应一瞬, 不是,本朝列侯还有谁,“陛下的意思是?”
李郁萧情真意切:“朕想给穆卿再封一个侯爵,”不要跟穆涵那个老东西一家了啊,“或者官职,怎么样再往上抬抬。”
加官进爵,人生喜事,可是窜进穆庭霜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听见宫人们说的话:嘻嘻陛下想必已经得手……更加奇异地,这念头没有让他生出恼怒,也没让他觉着尴尬,反而无端一股羞赧悄悄蔓延。好似,就好似倘若他接受官位爵位,那么便坐实陛下“得手”一说似的。
还没想好如何作答,却听陛下又道:“不行,时机不对,等你爹回来的吧,今天不还得演闹别扭么?又吵架又升官儿,自相矛盾,不合适。”
嗯……嗯,好。穆庭霜不知道自己应当松一口气还是提一口气。
这边厢李郁萧未解自己一句话引起的轩然大波,自觉筹钱赈灾的讨论告一段落,另起一茬:“啊,玄奘师傅讲到哪一节?”
《西游记》虽说画稿可由画工代劳,但是整个故事却必须李郁萧自己写。《西游记》的连台本戏他从小就学,情节很熟,但他觉得,他来写,这事不美。既累又慢,既花功夫又没效率,不行不行咱们可不能干,他想出一个好主意,他来口述,下笔完善么,就交给穆庭霜。君臣两个间或讲一讲,目前已经完成一小半。
穆庭霜从御案上抽出一卷空白丝帛,答道:“上回陛下说到大圣殷勤拜南海,该是观音亲至降服红孩儿么?”
“对,正是,”李郁萧助他铺开笔墨,想一想自己这个懒偷的,因捋开袖子亲自晕开砚台,又弯着眼睛道,“朕给穆卿磨墨。”
穆庭霜只垂眼盯着丝帛,眉目间一片安静,神情镇定:“谢陛下。”
君臣两个说两节书,又敲定些细枝末节,诸如太岁符究竟多少钱一张、贺仪换粮的诏书究竟什么时候发、万一卫尉卿抵赖要怎么应对,云云。
瞧时候差不多,两人对视一眼,李郁萧颔首,手上一甩,白瓷茶盏掷在玉阶上,应声而碎。
候在外头的内侍宫人听见这响动急忙进殿,听得陛下道:“姓沈的究竟有何功勋才能?他累年的升迁录状、西曹掾核定的品第,朕看都没看过一眼,你们便要定下?”
宫人们纷纷劝陛下息怒,偷瞄一眼殿中,穆常侍虽则略分辩几句,但看神色是不愿多说,陛下最后一甩袖子:“那你还来问朕做什么?多此一举,穆卿不嫌麻烦朕还嫌麻烦,出去!”
栖兰殿的宫人们看见穆常侍头也不回地出殿,背着陛下一遛气急败坏的指责。唉,昨儿还柔情蜜意往一间宫室里头扎,今日就叫赶出去,任谁不说一句君心无常。
他们不知道的是,穆常侍背责骂背得十分心甘情愿。
他不仅背着陛下的责骂,还背着满眼的重影儿。
浓黑的墨汁沾上雪白的指头尖儿,墨锭一圈一圈碾在砚台上,指肚按着墨锭,透着红又泛着白,穆庭霜眼前全是这景象。
笔下是满篇荒诞的神魔,心中有一段猝然的妄念。
三十余年诗礼簪缨,礼教刻进骨头缝,穆庭霜未知自己还会生出这种出格的妄念。他瞧着陛下握墨锭的手……忽然很想知道陛下研墨的力道。
究竟是,是轻还是重,是缓还是急。
……
这天夜里栖兰殿不安宁,子夜时分召太医令,说是陛下叫魇住,不得安眠。就这样乱糟糟一夜捱到平明,陛下一起身就说要见广微散人。
广微应召进殿,还是一身道袍气度不凡,只是人有些憔悴,他进殿见礼,李郁萧关切道:“真人到底大病初愈,该好生将养。”
“谢陛下关怀,贫道无碍。”
李郁萧嗯一声,然后仿似入定一般,旁若无人地发起呆,一旁黄药子见状连忙凑趣:“陛下想是昨夜里没歇得安稳,神游呢。”
“嗯?”李郁萧梦游一般眼神聚集,目光落在广微身上兀自呆一呆,过得一刻,他仿佛下定什么决心,吩咐殿中,“尔等先下去,朕有话问真人。”
众宫人称诺,黄药子领着出去,广微多少不安:“陛下为何事忧心?”
“朕……”李郁萧沉沉开口,“朕昨夜里做得一个梦。”
广微想一想昨晚上的宫中传闻,原来是噩梦缠身,遂安慰道:“陛下安心,梦魇惊魂,人皆有之。至多是地气不祥,寐魇趁虚伤人,陛下如若实在不能安心,可供一尊后土皇地祗在寝殿东北艮位,后土娘娘掌地府,御地灵,可镇寐魇。”
他又说几位天尊道神,李郁萧只觉得这哥们脑子里都是些什么迷信东西。算了,尊重。
“——勾陈大帝……”广微顿一顿,发觉陛下好像又在神游,便道,“陛下如此神思难属,究竟梦见何物?”
来了!就等你问呢,李郁萧眼角一耷,调整出一个哀困不解的表情:“朕梦一老妪。原本梦中,朕在龙泉观好端端地静心誊经,忽然一老妪推门而入,她衣衫褴褛形若枯槁,自称晋阳榆次县人。”
话到这里他停一停,似乎很为难,不知接下来的梦该如何叙述,广微接话:“晋阳?晋阳乃并州下辖太原郡的治所,晋阳老妪如何来得洛邑?”
须知这年头不比现代,没有路引就不能进驿站,寻常百姓离开户籍地寸步难行,广微因有一问,李郁萧道:“朕也如此问她,她言大儿投行役,二儿赴砂矿,余下她与两妇及幼儿,日子实在无以为继,因逃难而来。朕很奇怪,并未听说并州有什么‘难’,正待询问……”
广微追问:“正待询问?”
“……却没问出来,”李郁萧睁大眼睛,一脸惊惧,“那老妪忽然拽上朕的胳膊,带着朕御风北行,上邙山,越沟壑,到得……一片山坳。”
广微没明白山坳有何畏惧:“北邙山地崎岖,有些山坳也不奇怪?”
李郁萧缓缓摇头:“山坳常见,起火的山坳不常见。真人,”他语气里阵阵后怕,“真人见过活人被焚么?朕见着了,朕梦中的老妪向朕喊冤,一面投身火海,一面眼中血泪长流,她身后……全是人。山坳里有深坑,坑中有火,火中全是人,火扑之不灭,人在火中而不死,只不得出,生受烈火焚烤之痛,不得解脱。”
他口条清晰,声音忽高忽低,生生将那惨绝人寰的场景描绘得好似在眼前,最后一句“不得解脱”尾音带气,激得广微后脖颈汗毛一竖,抬眼看看,陛下张着一双眼睛,神情幽森至极!广微再开口时声音也不自觉轻两分:“全是人?大约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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