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庭霜立着,垂首看住他,语意不明地问:“陛下又为何不纳后宫不立后。”
两人目光不期然碰到一处,一者清亮一者幽深,仿佛朱砂坠进沸酒,滋滋啦啦一片。
李郁萧率先撤开,想坐直身,不要敌高我低这么弱势,没想到胳膊肘叫身体的重量压得发麻,一动之下竟没撑住,往榻上跌去。穆庭霜也是没料到,呼一声陛下反射性地想去扶,两个人一下子距离更近,李郁萧没跌在榻上,几乎像是跌进穆庭霜的怀里。
原本想避开,没成想对视的视线愈加稠密,比香色地红茱萸的绮罗帐子还要密。莫名地,他们都有几分疑心对方,觉着对方的目光似有若无落在自己的嘴唇上,有些痒,不合时宜也没有道理可言。
真的没有道理,李郁萧努力让思绪回拢,你刚刚得知他骗你,还是这样要紧的大事,即便是为着大计,那也是他不信任你,你还动绮念,是心里只搁得住情情爱爱?还要不要脸?
他闭闭眼,想起上一回在马车里,他也是以为两人要亲到一块儿,但现实是……他再睁开眼,眼中绵绵一片情意:“朕说了,朕心有所属,穆卿,你还不明白么。”
他看见,穆庭霜的目光一寸一寸,从他的眼睛下移再回转,似乎是从他嘴唇上打一个圈,淡淡开口:“是么。”
说完将人安置在榻上,利落起身,礼数周全地一揖:“臣唐突,陛下恕罪。”
他抽身离开,李郁萧周身空落落,连带着心里生出一分不满意,忍不住追问:“穆卿还未答朕,”他似乎就想逼得穆庭霜变色,看看这戏演到底穆庭霜究竟会如何,不管不顾继续问,“穆卿为何不娶妻?”
“自然是因为……”穆庭霜漫不经心地答,“长幼有序。兄长还未婚配,臣自然不可谈嫁娶。”
。哦。好正经好官方啊,没意思。李郁萧一时意兴阑珊,也不管形象,随意蛄蛹一个自己舒服的睡姿。又想,穆庭霜,为扳倒穆涵,如此筹谋,如此费尽心机……他们父子究竟什么仇?
猜来猜去太累,他很想直接问。但他知道这一位的脾性,就跟罗氏的事儿一样,宫中岁月漫长,穆庭霜有一百个机会可告诉他实情,但是就是没告诉。穆庭霜此人,但凡是不想让你知道的,你问破天也没用。
清清白白一张脸扭过来:“穆庭霜,他日蠹虫伏诛,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穆庭霜一怔,随即答道:“臣想要的不多,与前人功业齐肩即可。”
噢,他的声音冷冽,仿佛高寒不知人间烟火,说出口的也是最至高无上的人间权柄,李郁萧明白,前人是丞相,他也想做权相。
挥挥手:“朕知道了。去将帐子揭开吧。”
穆庭霜依言过去将帐子束好,明亮的阳光一瞬间盈满殿中,浮动的春情好似暗处苟延残喘的鬼魅,阳光焚之灰飞烟灭。
一室春光,竟然是这样地留不住,李郁萧瞅一眼又闭上眼:“殿外大约还有人引颈等着,穆卿也别让他们久等,依计告诉他们好了,三日之内,要让并冀两州的灾情天下皆知。”
“诺。”
“还有,朕还不知道穆卿用什么法子安抚的罗氏,穆卿还须一一禀来。”
穆庭霜道:“罗氏聪慧,她也知臣的父亲容不下她,她若想保命,安生在宫中避祸是唯一的路。”
“唔,也是……”李郁萧忽然转一个话茬,“你说你爹要是知道你哥哥如此忤逆,会如何?”
穆庭霜十分肯定:“会直接除掉罗氏母子,当着家兄的面。”
“唉,”李郁萧感叹,“这是做什么孽,好端端的做什么棒打鸳鸯?你说起你哥哥那般笃定,想来对他的性情了如指掌,如此专一,真是可怜天下有情人。”
那……倒不是,穆庭霜不是有多知道他的那位兄长,也不是什么兄友弟恭,他是活过一辈子,就是知道穆广霖直到起兵竖起反旗,都没有再娶。正想着如何接这话,却听陛下又道:“如今的难题,朕可以接受罗氏继续安养宫中,就是……不知道太后会怎么想。”
君臣两个商议一番,太后已经起疑,如果不直言相告,就太后的狠心,那可跟穆涵不相上下,很有可能直接给罗氏赐死,或者旁的什么法子,因此还是要将真相告诉太后。两人又商议几句赈灾事宜,穆庭霜说他已经遣人在并州与司隶交界的几处野路山坳巡守,再有饥民逃难而来,必能保证他们平安到达洛邑。
李郁萧弯着眼睛:“善。”便说穆卿可出去安抚卫尉丞和御史丞,穆庭霜称诺。
临出去前,他忽然驻足:“陛下旁的,还有什么要问臣的么?”
榻上李郁萧仰着半阖着望他,笑一笑:“倘若朕真有什么想问,也只是问穆卿,倘若再来一次能否坦诚相待。可……”长叹一声,“可朕知道答案,因此多问无益,你回吧。”
穆庭霜怔住,待说些什么终究也没开口,榻上小皇帝再次挥挥袖子,翻一个身留给他一个背影,他哑然,再拜一拜,头也不回地离开栖兰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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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菁菁者莪,……《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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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黄歇,战国四公子之一,真干过这事,把自己怀孕的姬妾李环送进宫,移花接木,后来李环当上王后,她的孩子被立为太子。但是楚王一死,李环的哥哥李园一瞧这情形,凭啥我妹儿当太后,我外甥当皇帝,结果是你这个老小子掌相印把持朝政?于是就在棘门设计暗杀,把黄歇刺死,又矫诏杀死春申君一家,李园自己做令尹。
一说,这事全赖李园。李园带着绝色的妹妹不远万里从赵国过来投奔春申君,把李环献给春申君,有孕后再献给楚考烈王(因为当时楚考烈王一直生不出儿子,纳好多妃子也不管用,很急)。
但是我觉得吧,李园或许本来心怀不轨,但是,后来送这妹子进宫,总是你春申君点头的吧,全推给李园可还行,历史上春申君名声是好,疏通河道抑制水患,尊贤重士,以身代困于秦,但也不能掩盖他后来的错误。咱就是说,春秋笔法从老祖宗开始就这样,替一个人开脱,干啥坏事儿都是受人蛊惑似的。人是他睡的,又是他送进宫的,想扶立自己的骨肉当幼帝,自己做相国,别说最后被李园刺杀好冤好无辜,冤枉啥,权力斗争失败+看错人罢了,借着一个女人的肚子搅弄风云,自食其果了属于是。
第46章 既见君子,我心则休·四
人送出去,李郁萧左右再躺不住翻身起来。
帐中冷香如旧,却再不能起到安抚的作用,反而令他心神如摧, 他左右看看想一把将琴案掀了, 可是再瞧瞧紫茸盈盈的弦,到底忍住。他又大步行到前殿, 殿中空无一人, 他立在御案后头,满目的诗书没有一句能写明白他的心意, 他实在烦躁,无人可诉, 攥着抽出一卷空白丝帛。
一刻钟以后, 黄药子小心翼翼领着宫人进殿,甫一探头看清殿中情形,立刻吃一惊:“哎呦陛下怎赤着脚?这可如何使得,快快, ”他指挥小内侍上前, “服侍陛下着履。”
李郁萧手臂平平一伸,阻止内侍的靠近,指一指案上吩咐他:“朕在练字, 上头几卷写废了,这卷, ”又取下身上随饰的玉璧道,“这枚不好, 去寻一夹层玉璧来。”
黄药子连忙接过, 左右瞧瞧没瞧出不好,但是陛下金口玉言说不好, 黄药子小心道:“陛下十二佩,都要往太常报备,这随意更换……是否不相宜?”
古者天子冠冕十二旒,玉器十二佩,是一丁点不能错的,往小了说是配饰,往大了说是礼器,都要大典星祭天告过祖宗和四方神灵,才能往御前呈。
李郁萧想一想,将拎回手里:“这枚且留着,另寻一枚来朕私带着便了。不必声张。”
说罢他自往内殿行去,好似是回榻上躺着,黄药子一个眼色,内殿的宫人立刻跟进去伺候,黄药子便去收拾“写废”的丝帛。却见案上白帛一层叠着一层,墨迹斑驳,满卷只有一个“穆”字,黄药子嘶一声,左右看看,连忙捂着收起来。
后头尚方令呈来几枚带夹层的玉璧,成色都是上品,李郁萧扫一眼,有一枚玄色玉璧,六角蒲纹,上雕秋月霜天,他略指一指,尚方令笑道:“陛下鉴宝实在眼光高妙,这枚乌云片墨玉……”
又说几句溜须之词,李郁萧也没细听,只亲自穿上绫绳戴好,又细细将一卷丝帛填进去,将原先的那枚白玉替了。
……
说服太后比预想中轻易许多,几乎是才提一句“穆涵长子”,姜太后反应迅捷,立刻悟出个中缘由,眼中闪着精光言到大有可为。
李郁萧细讲一遍,最后总结:“要说也是穆涵自作孽,生塞进来,估计验身等各项规矩一并略过,也好,这把柄送到手上。”
姜太后颔首:“那暂先留着罗氏,将来派上用场再说,”不过仍有疑虑,“穆广霖真不会再娶?世间哪有如此专情的男子。还有穆庭霜,皇帝,你怎知他不会娶妻?还是要万无一失才是。”
。这怎么万无一失?管天管地,您老人家还能管别人生不生孩子么。李郁萧问您想怎么着,姜太后眼中一派锐利:“少不得帮穆涵一把,确保他断子绝孙。”
诶……李郁萧叫她说得一嚇,觉得下面冷飕飕的,只想快速结束这个话题,搪塞道:“待他真的有旁的子息降生再议吧,现在动作仔细打草惊蛇。”
姜太后看样子是思索一番,确实,无论是下毒还是旁的法子,未免都有被发现之虞,因赞同道:“皇帝说的很是,”她很是欣慰,“只是皇帝瞒孤也瞒得这样紧。”
李郁萧赔一句不是,姜太后却道:“哪来的不是?皇帝做得对,这是城府,为君者有些话不可以为外人道,便是孤也不能例外。”
她又说到皇帝少时她不在洛邑,未能亲自教导,一度担心叫穆涵那个老狗养得歪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将穆涵的军,真是畅快。李郁萧听着慢慢吁一口气,行,总算比方才气氛缓和一些,没再谈一些动辄要噶别人腰子的话,谢天谢地。
忽而姜太后望着他忧心忡忡地叹口气:“如此说来皇帝自己的子息还没有着落,罗氏是不中用了,皇帝该多宣一宣其余的家人子才是。”
李郁萧又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能不能愉快聊天了,他说一声儿子知道,企图蒙混过关,但是姜太后明显不打算轻易放过他,肃起脸色:“皇帝难道要等着过两年,等穆庈雪年岁一到入宫,让她生下嫡长子?”
“没有没有。”李郁萧连连摆手,他觑着姜太后的脸色。
姜太后也在打量他,企图从他的神色窥一窥他到底有无属意之人,因问道:“皇帝究竟中意什么样的女子?或者吩咐少府画室,叫他们绘家人子的画像呈到御前?”
李郁萧张嘴结舌,这种历史书上才有的故事,难道就这么猝不及防落到他头上吗。他干巴巴地道:“不必如此麻烦,画室还在替朕绘制《西游记》的画册,怕是不得空……儿子若是真想见,直接宣她们到栖兰殿即可。”
姜太后紧紧盯着他的脸,他祭出毕生演技演一分羞赧九分若无其事,终于姜太后神色一松撤开目光,言简意赅叮嘱道:“抓紧,”又挥挥袖子指指近旁一名女尼,“难道皇帝有什么难言之隐?勤宣一宣岑田己,他若是不得用,孤身边这位净音师太也通医术,或可叫她给皇帝瞧瞧。”
“不用了!”咳咳咳!这一殿的人呢,虽说李郁萧自己的内侍没进长信宫,但是跟着太后的尼姑姐姐们都听着呢!李郁萧打心眼里怀念太后不搭理自己的日子。迎着太后诡异的目光,他只能道,“朕得空宣太医令瞧,不、不必劳烦母后。”
姜太后眯着眼瞅他,一旁姜弗忧还在那嘻嘻嘻捂着帕子偷笑,他浑身不自在,胳膊腿连带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搁,就打算仓皇告辞。
可是姜太后又叫住他:“皇帝,孤再问一句,罗氏这等秘闻,穆涵都不知情,皇帝是如何得知?”
李郁萧一僵,缓缓转过身。有一瞬间他想将嘴里梦里眼里心里那个名字供出来,可太后势必会追问,问穆涵之子缘何将这等消息透出来,又缘何反穆涵,别是诓皇帝的。可这项……穆庭霜究竟为何反穆涵,确切的原因李郁萧自己都无从得知,又如何向太后解释?
他有心,真的有心,替穆庭霜在自己亲妈面前转圜两句,却也真的,没有足够的底气。
他嘴角慢慢牵起来,笑道:“母后方才还说,为君者有些话不可以为外人道,即使是母后也不能例外,儿子谨遵母后的教诲。”
姜太后果然被说服,向他露出清新抚慰的笑容。
……
北邙坑尸案逐渐查清,尸骸里有未燃尽的名帖、路帖,虽说全貌难以复原,但是拼拼凑凑也瞧出来籍贯是并州和冀州下辖的郡县。李郁萧和穆庭霜先前命人暗中备的,诸如血书鸣冤状,更是一锤定音,将并冀两地灾荒导致有饥民流入司隶,板上钉钉。
此时扬颀醒悟,卫尉卿不是无故杀人找事,原来是在替穆相擦屁股!他很可能坏了穆相的大事,可是悔之晚矣,他也不敢声张,因又忽然有谶歌传于民间。
魂兮魂兮归北邙,并州冀州降灾荒,冬去仓禀无一粟,春来埋骨邙山旁。
民间流传极广,五岁稚童都能念上两句。又传说两地没逃出来的饥民还要更惨,岁旱无谷,瓦解流离,民多相食,或饥死墙壁间,怪不得要翻山越岭走野路到司隶逃难,一路上荒山歧路跌死的、猛兽虫蛇咬死的不知凡几,好不容易到得洛邑,没想到更是飞来横祸,稀里糊涂被烧死在山上。
这也太惨了!平头百姓谁不是瞧着老天爷脸色吃饭,物伤其类,纷纷为并冀两地的同胞鸣不平,一时间民怨沸腾。
这下慢说扬颀,丞相党人都开始不吭气,假装不知道这事。卫尉卿还在死挺,装病装到底,闭门谢客。
可他这样明显是心虚,很快不只是民间,朝中也开始物议如沸,这档口,牵头的御史台又仿佛慢下脚步,邓咸信明明在陛下生辰当日得到彻查的明旨,可他们和廷尉俱是懒驴上磨也似,查来查去似乎就是查不出谁人纵火。
眼看事态进入僵局,三月十五望日,一行人平明敲响洛邑东北广莫门,打破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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