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沉重的金石之声响彻北城,叫门的这一行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少顷被引进门,洛邑城中的百姓,长眼睛的亲眼看见,长耳朵的亲耳听说,终于瞒无可瞒,满城哗然,举国哗然。
一直还在太学念书的少年天子,表现出一股势如疾风的气魄,他听完来报,首次以天子之名在承明殿召开大朝会,既没有追责廷尉和御史台,也没有追责卫尉,只一件事,直接派钦差前往并州。
“并州乃穆相所辖,穆相是朕的仲父,倘若果真灾情至此,那也是有人欺瞒仲父的缘故。”
哎,底下朝臣们听一听,这话,倒是替穆相摘得干净。
而穆相摘得干净,就相当于陛下摘得干净。谭诩等真的关心陛下安危的忠臣都明白,还远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绝不能直接治罪,不能心急。
原本有激进一些的臣子,暗中往御前递过奏表,建言说北邙可有坑尸案,天下都可有坑尸案,只要距离并冀两地不远的地方,都可以出现坑尸案,届时众口悠悠,穆贼再无辩驳余地。
陛下回绝了。
承明殿拱顶刻有十二层金丝藻井,雕飞龙在天,龙首口含朱丹,唇鼻翕张,冲着殿中怒目而视。万古的神兽,好似在时时刻刻审视人间是天子。
殿中天子接受审视,明白自己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干系到人命,他道:“既然灾荒一事还存疑,朝中自然抽调不出赈灾的钱粮,蔡司农,是不是?”
大司农蔡陵被点名,开始打马虎眼,说几句如若真有灾荒,开粮仓义不容辞云云。
嘴上说得好听罢了,谭诩重重哼一声:“天下粮仓只有五座,要三公和十州郡守的印信齐到才能开仓。司农大人说得轻巧,待尔等商议出个开仓的章程,只怕并州想要逃难的饥民已经被坑杀完两轮了。”
蔡陵口称不敢,又分辩两句,谭祭酒寸步不让,两方对峙。
忽然陛下道:“众卿且住,朕已经想好,不必司农出钱。朕生辰贺仪不少,不如就将这些贺仪贩出去换粮,钦差使者携着这批粮款替朕到并州去看一看。若没有灾情是最好,若是有,正巧穆相也从并州返朝,他一定也不忍见到属地百姓食不果腹,便由钦差协助穆相,用这笔粮款就地赈灾。”
众臣一时默默。
丞相党在想,唔,协助穆相,那赶情儿好,任陛下派谁去,那还不是穆相说的算么。另一边则倍感严峻,钦差的人选不好办,进要有自保之急智,提防步北邙尸坑的后尘,退要有琨玉秋霜之节,否则这笔粮款不喂饥民反而要喂贪蠹。
谭诩哐哐哐大步行至殿中叩首:“陛下英明,老臣愿前往并州!”
列队很靠末尾的位置站出来一名郎将,是韩琰,他拜道:“启禀陛下,此去路途不近,谭大人年事已高,舟车劳顿恐怕勉强,末将愿意前往。”
陆陆续续又有几人站出来,有文臣也有武将,形式看好。这一帮人,单独哪个或许都不够看,但是一起组个使团或可成行。穆涵还能给都杀了么。
“卿……卿等是忠臣,都起来吧。不过,”年轻的帝王等一刻,无人再出列,他缓缓说出他属意的人选,“穆常侍,你可愿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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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管天管地,您老人家还能管别人生不生孩子么!!!送给所有一个劲催催催的亲戚!!!!!这么热衷结婚生娃自己离了重新结去啊走开!!!!!!!
第47章 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五
谭诩和穆涵有一个最大的区别。
两人都出身世家, 都老谋深算,除此之外他们的性格南辕北辙,穆相阴狠, 谭祭酒耿介, 可是谭诩的耿介是对着奸佞,不是对着皇帝,他的耿介在于直言上谏, 不在于当殿驳天子的颜面。陛下刚刚金口玉言发的旨,立刻站出来说不行, 这事只有穆涵干得出来。
纵然有疑问,可这是皇帝头一回在朝中决策, 因此, 谭诩为首的一班人并没有人直说陛下你这个决策辣鸡。
虽然确实令人摸不着头脑,这个钦差不好做。去就是直面穆相,揪穆相的小辫子,还要赈灾, 若是谭诩去, 他自然刚正,有错必纠,可若是派穆涵的党羽去, 那保不齐毛都查不出来,并且陛下的贺仪还要肉包子打狗。
更何况穆常侍可不是寻常党羽, 他是穆涵的亲儿子。
谭诩等人疑窦丛生,谁也没言语, 陛下笃定非常不容置疑, 他们只得小心觑着另一当事人的动静。
另一当事人穆庭霜反应却平平,只是组绶一撩揖一揖:“臣但凭陛下吩咐。”陛下眼眸深深:“倘若有灾, 朕要并州家家有赈济,户户无饿骨,穆卿能保证么?”穆庭霜回望,缓缓抬起双手,手背轻轻挨在额上再放下:“敬受命。”
君臣两个隔着满朝文武对视。
承明殿按说是比栖兰殿好,承明殿点的是龙华香,庄重沉郁,挂的是平织龙纹锦,端正大气,没有夭夭娆娆的甘松香,也没有遮遮掩掩的绮罗帐,那些仿佛扰人心智的东西,统统没有。
因此两人反而能知道,扰他们心智的究竟是何物。或者说是何人。
“善,”李郁萧不再放任自己受任何干扰,利索下旨,“穆卿领旨,朕加你督粮御史职,即刻往并州、冀州查粮赈灾。”
穆庭霜也很利索,跪到殿中一拜:“诺。”
……
谭诩虽然当殿没有异议,但是下来还是找李郁萧长谈。遣穆常侍去并州,固然不会激化矛盾,固然是示弱以图强,但恐怕并不能真的赈济饥民。
端坐在御座上的李郁萧却微微一笑,问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谭师可知朕暗中筹措多少银钱。”
谭诩称不知,李郁萧手指在空中一划比一个数儿:“万石。”
!谭大人鼓着眼睛吹着胡子:“陛下可莫玩笑,并冀两州统共十六个郡,一年的税钱都收不上来这么些。”
“朕没有顽笑,”李郁萧手指扣在案上,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敲过一遍,“只是这些钱粮恐怕只有一半能真的用于赈灾。”
谭诩沉吟道:“陛下难道是枉突徙薪?”
“正是,”李郁萧在铺开丝帛,列下并冀两州十六个郡和对应的人数、户数,“并州人头最多的太原郡不过六十八万人口,在四境之中前二十也排不上,朕知道赈灾救急用不了这么多。可是谭师,若是半点好处也不给穆涵,穆涵又凭什么答应赈灾?”
“陛下的意思……”
“这些钱少说一半要落到穆涵囊中,朕有这个预备。”
他说得这样平静,御笔狼豪,写下的并州生民数目没有半点错漏,谭诩便知他用的心。却听陛下又道:“朕也知道穆庭霜一个人去不行,还是要劳动谭师跟着跑一趟,还有御史台邓少丞。旁的还需要哪些人手,谭师只管点将。”
谭诩领命,踟蹰片刻还是忍不住:“这么多银钱,陛下当真不心疼?”
李郁萧从笔下一条一条的数字中间抬起脸,莞尔一笑:“不心疼,但是谭师,这笔钱如今进得穆涵口袋,将来朕要他一点一点吐出来。朕要让这笔钱上史书。”
谭诩遂知,将来倘有一日穆涵的罪状昭告天下,那么今日这笔赈灾的钱即应写在罪诏之上,史书工笔绝不能饶过。
他真心实意:“陛下英明,老臣总算无愧先帝所托。”
李郁萧却道:“朕不敢说这话,并冀两州百姓还饿着肚子。”
谭诩以为然,只是想一想还是忍不住开怀:“贪墨赈灾的粮款,穆涵此次是逃不掉的,负责押运的还是他儿子,妙,陛下此计妙极。”
嗯,李郁萧顿一顿。是,穆庭霜此去,如今来看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什么事你们父子间聊聊,在你们自己封地聊清楚,就完了。但是将来回看,穆常侍一旦到并州,怎么,你儿子发钱你来收,这中间儿能没有一点猫腻?穆庭霜此去,即是穆涵的罪证,是穆涵的催命符。
而穆庭霜没有犹豫地领命,说臣敬受命,干脆称诺,半点磕绊都没有,朝会过后也没来栖兰殿问过一句。
李郁萧吊着一口气用来和谭诩谈正事,谈完谭诩告退,他只觉这口气再提不上来。
胸中气血翻涌,眼前丝帛上的数字糊成一团,手上抖得险些握不住笔,一力掼在帛上,墨迹缭乱。他紧紧攥着笔,早已不是规整的握笔姿势,指甲扣在手心,尖尖的还挺舒服,恍惚间写得一个字,又或许不成字,丝帛乱上添乱,倒令他欢喜,赶着又写一遍这字,又一遍,再一遍……最后李郁萧力竭,笔一撂瘫坐在御座上。
少顷黄药子来收拾。
御案、书箧这些要紧的地方他向来亲力亲为,正想着今日陛下这又是写的什么,堆得御案下雪似的,抻头一瞧,得,跟先头一个毛病,一个穆字翻来覆去写满篇,不知多少遍。
……
穆常侍直到启程也没有单独进过宫,陛下倒是殷勤不改,太館令新制的玉盘珍馐,钩盾令新培的奇花异草,采珍令新购的宝珠美玉,兰台令新誊的古籍诗卷,一天三趟往宣义侯府送。
宫里和朝中都当陛下这是在赔罪,这不要问人家亲爹封地的错处么?那也无法,北邙坑尸案轰动天下,不查也不行。其实要不说穆二公子还是有手段呢,哄得陛下让他来做钦差,自家查自家,达成目的还甩脸子,拒不进宫,陛下竟也惯着。只一项,扬州进贡的绞丝珍品,往年是全部交给少府织室为陛下裁衣,今年呢,宫中只给长信宫留两匹,其余的悉数赐给穆常侍。
穆常侍上书说臣谨遵陛下教导,修身节俭,不敢穿绞丝制的衣裳,陛下却回一道圣旨,说谁叫穆卿裁衣裳,分明是送给穆卿做琴弦,长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卿此去北郡,朕即在栖兰殿日日远望,静待卿的琴音归来。
这一番惹得宣义侯裴夫人都坐不住,进宫见太后,向太后隐隐诉苦,请求陛下不要再乱赐东西。
陛下可好,不仅没停下赏赐反而变本加厉,一份变双份,给裴夫人也开始送东西,宫里人都说,陛下这是随了先帝,父子俩都是情种呢。
使团离朝这日,李郁萧站在修慈寺佛殿顶上遥望,一行人渐行渐远,心中默念,也好吧。他知道穆庭霜不会来道别,而那些华贵的赏赐不会使两人更亲近,只会推得越来越远。相见不如不见,离开一段时间,冷一冷,也好。
第48章 离恨别前书
然后过去还没一天, 李郁萧就开始反悔。
不好,这样一点也不好。
宣义侯府要说离宫里也不近,快马也要一刻, 可是人还在洛邑, 即便不见面他也知道那人就在不远,就在同一座城中, 他真的轻视这个念头对他的意义和安慰。
这日李荼过来陪圣驾念书, 讲的是《荀子·臣道第十三》,经筵师傅念到一半就看出陛下在走神, 但他不是谭诩,只略咳嗽两声作为提醒, 奈何没用, 后来李荼也发现,他皇兄眼神飘忽不知神游到哪,他小爪子拍着砚台:“皇兄!”
“嗯?”李郁萧回过神。
“皇兄在想什么?”李荼不难烦道,“这段师傅已念过三遍, 皇兄还不听, 臣弟耳朵都要起茧子。”
“啊,”李郁萧带着歉意冲经筵师傅道,“神思不属, 是朕的不是,师傅接着讲经便是。”
经筵师傅称诺, 正待往下讲,李荼却犹自瞪眼:“使团在外头替皇兄跋涉, 皇兄只须坐在殿里听几句经, 竟然还不好好听!实乃昏君做派。”他向经筵师傅抱怨,“讲《臣道》他就听不进, 下一回讲《君道》还得了?怕是要听天书!”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慎言。”经筵师傅叫兄弟俩吓得不轻。
李郁萧安抚地向他挥挥手,瞅着李荼:“你怎么这么急,当着师傅的面胡言乱语,像什么话。”这孩子日前曾经自请跟随钦差去并州,说是要保护谭师的安危,叫李郁萧否掉,正在闹脾气。走神是李郁萧不对,但是你这崽子借机发癫,不允许。他道,“你再急,朕也绝不答应你离开洛邑半步。”
李荼叫踩着尾巴:“韩少丞可去,还有……那许多使臣!为何偏臣弟不得去?”韩琰司马匹,与李荼走得很近。
“等你和韩少丞一般高……”李郁萧拖长语调。
李荼眼睛亮起来,抢道:“等臣弟和韩少丞一般高,就可当郎将、可领兵打仗么!”
李郁萧施施然摇头:“不可。等你和韩少丞一般高,你也不能出宫。”李荼大怒,李郁萧又添道,“君子有九思,色思恭,貌思温,你哪一样做到了?就你听经筵上心,听得进怎么做不到?听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李荼被噎得不轻,李郁萧刺完又给他喂枣,答应今年扶余贡来的雪蹄斑骓让他先挑,这才安抚住,兄弟俩便接着听师傅讲经。
可李郁萧听着听着,又开始走神。
这篇讲的是为臣之道,将臣子分为四种,分别是态臣、篡臣、功臣和圣臣,其中圣臣这一项,荀子他老人家说“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政令教化,刑下如影,应卒遇变,齐给如响,推类接誉,以待无方,曲成制象”,这就是圣臣。
李郁萧心想,穆庭霜的礼仪教化无懈可击,自然称得上“刑下”。自己从前生癔病,眼睛得暴盲症,穆庭霜以激怒天颜的办法治病,能称得上一句“应卒遇变”。从前那个少府令还在的时候,穆庭霜助自己多方削减名目繁多的无用开支,抽丝剥茧,数管齐下,如果这还不算“推类接誉”,那么满朝大约所有臣子都不算。
数来数去,穆庭霜都是圣臣那一挂的,可就是,李郁萧眼睛从竹简上划过,“上能尊君”这四个字,穆庭霜八辈子也没尊过他。不,他也不希望穆庭霜有多尊敬他,只想——
殿外一阵喧嚣,一名郎将叫黄药子引着疾步进殿,走近一瞧,李郁萧发现也是熟人,是北军那个令丞,他跟头两次面圣时一样,一样的着急忙慌火急火燎。
李郁萧心里一沉:“怎了?”
令丞额上冷汗涔涔:“回禀陛下,穆常侍一行到上党郡,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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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上则能尊君……《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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