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外李郁萧也很想知道,他想起穆庭霜曾评价裴玄“性子跳脱”,如今看来,尚书台这个汝老哥只有更跳。只听裴玄报一个数,汝老哥三说两不说,稀里糊涂把裴玄骗上棋案。
然后不由分说开始教裴玄做人,接连赢三把,又要按照裴玄说的“辟雍宫惯例”收彩头,这还没完,尚书台几个人联手,话里话外把裴玄挤兑得,裤子都找不着了。李郁萧叹为观止,跳跳虎坐飞机跳上天啊,他清清嗓子从屏风后头现身。
与裴玄分坐棋案两侧的男子四十上下,形骸不羁,连冠都没戴,发上只一根木簪,坐也不是规规矩矩的坐姿,而是一只腿曲起踩在石凳边儿上,李郁萧心里乐呵,这个坐姿真是新鲜,好像孙猴子,黄渤老师演的那个。
这只“孙猴子”瞧见李郁萧,活像被如来佛祖揪住猴尾巴,愣住没吭气,李郁萧要笑出声:“汝卿挺能说会道?”
裴玄再没有在栖兰殿神气活现的影子,萎靡不振地道一声陛下,院中其余几名朝臣连忙拜倒在地,“汝老哥”才如梦初醒,拜道:“臣汝文弼拜见陛下。”
李郁萧叫起,行至棋案前看一看,啧啧两声,忽然兴致勃勃道:“朕与汝卿下一局?”
他这样踌躇满志胜券在握,一副朕赢定了的架势,汝文弼只得称诺,裴玄也精神一振,想着总算能杀一杀尚书台诸人的气焰。
接着就发现,陛下,您是哪里来的底气,裴玄纳闷,穆庭霜教过陛下下棋么?穆庭霜棋艺卓绝,怎么没抽空教教?
这头汝文弼也是瑟瑟,他很快发现陛下的棋艺跟声势不成正比,可他再不羁,他面対天子还是要羁一羁的,因此陛下棋艺再差他也不敢赢得太干脆,只好陪着苟。
两刻钟下来,汝文弼的脑门子也不亮了,腿也不跷了,无精打采趴窝似的,最后终于挨不下去,抻着脑袋试探地问:“陛下……陛下棋艺高超,臣认输行么?”
李郁萧一挥袖子:“好。只是,”他冲汝文弼摊开掌心,“栖兰殿的彩头比辟雍宫更贵,汝卿,拿来吧。”
汝文弼吓得一哆嗦,立即改口:“陛下纵然棋艺高超,臣也不差,如此下去胜负未分,不如和棋。”
李郁萧很好奇:“汝卿如此想要彩头,到底要花在哪些地方?”
汝文弼也看出来,陛下没责怪他的意思,人也不严肃,因恢复几分不修边幅的神貌,恹恹地往四周一指:“回禀陛下,臣想修窗子,想买新墨,还想多支几卷丝帛。”
“行,”李郁萧大手一挥,“还有呢。”
“还有,”汝文弼觑一觑他神色,大着胆子补充道,“臣家中十余口人,两百的俸禄实在捉襟见肘。”
李郁萧心底叹息一声,也答应下来,不仅尚书令,尚书台上下都给抬品秩。
又聊几句,不痛不痒,终归是随侍的宫人一大堆人多眼杂,旁的不好细问,李郁萧带着人告辞。
出得阅室,李郁萧问裴玄:“官人九品,裴卿当年入仕,大中正给你评的哪一品?”
裴玄未料这一问,不过还是答道:“回禀陛下,臣是上上品入仕。”
“嗯,”李郁萧又问,“那你可知为何尚书台穷困至此。”
“臣不知。”
“官人九品,下三品不得为官。有些出身寒门士子品学实在过人,给评个下三品不能服众,因此只得定在五、六等,即是朝中说的浊品。”
上三品,上上、上中、上下,为“清品”、“清流”,出身自不凡,浊品呢,不仅地位卑下事务冗繁,升迁渠道也时常阻闭。那么这些世家门阀看不起的寒门学子,不愿与之为伍的“浊官”,录进朝中以后都给打发到哪呢?
尚书台。
因此他们蜗居在阅室一隅,因此他们的院落凋败破旧。汝文弼之前的老上司沈决,如今是眼看要位临九卿,可他已经是六旬的高龄,若没有穆庭霜的一番运作,恐怕这擢升还要等。
时辰差不多,李郁萧让裴玄跪安,临行前道:“今日论棋,明日裴卿或可再去与汝文弼论诗,论史,论经,看一看与你们辟雍宫的清贵学士相比,尚书台的人究竟差在哪。”
其实不差在哪,学识只有更精深,可是呢,穆庭霜笔记里一句话直切要害,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家。
裴玄也是深思,李郁萧见状又笑道:“记得带够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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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说寒门,最早的寒门也是有门第的人,并不是指平头老百姓。比如汝文弼,设定他祖上是周平王幼子封在汝川的。九品中正制度里面的寒门,是指一些落魄贵族、世家的子弟,平民家里的孩子根本没机会入品。
因此!小李最终肯定要废掉这个制度 嗯!(加油(握拳
第52章 迢迢远离析
钦差使团明面上说是在上党郡失去踪迹, 实际上穆庭霜已经改换衣装悄悄带着人潜到晋阳。
关于使团失踪,朝中相当一部分人猜测是流寇所劫。
毕竟带着那么多钱粮,财帛动人心,说不得就有人要钱不要命。殊不知, 眼下并州境内最大的一伙流寇……正是使团所扮。先头说有一小撮人“没有被劫走”,是御史台邓咸信等几人, 就是穆庭霜他爹的人。
几位既出身新野邓氏那样清贵的人家, 流寇的身份如何相配,原地呆着等救兵罢。
晋阳是太原郡郡治, 也是并州州治,按说比上党还要靠北五百里, 之所以舍近求远直入腹地, 穆庭霜是想先发制人,趁着没人布置,先窥一眼饥荒真貌。
越看越心惊。
史书上说饿殍千里民所相食,始知所言非虚, 谭诩及韩琰等也越来越沉默, 还有荆家小郎,穆庭霜并没有把他也丢下,而是带在身边。这孩子一日寻不着, 荆大将军一日不会返回洛邑,而留着荆睢在并州还有用。
当然也不是一应事务都不避着荆小郎, 该回避还是要回避的。
此前穆庭霜对谭诩说,倘若他们手上这批粮钱走明路到晋阳, 那么大头一定要便宜穆涵。毕竟穆涵已经先他们一步赶到晋阳坐镇。谭诩当时瞪眼, 说老夫必定分厘必争,穆庭霜却微微一笑, 说不瞒老大人说,我一斛米都不想留给家父。
谭诩眼睛鼓得更大,但还是没有点头,因为如此虽然痛快,但是自作主张不请圣旨行事,实在不是臣子之德。可穆庭霜唤一声谭师,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还有一起子碍手碍脚的尾巴。
尾巴不仅在于御史台一众邓咸信的属官,随行的卫尉和建章营骑也有。这是穆庭霜——按照陛下的说法,是做过背调,穆庭霜听陛下说过,觉着很妙,他做过背调,精心筛选,他带人当然不可能完全避开丞相党,否则他爹那关第一个过不去,因此使团里鱼龙混杂。
如此推心置腹一番,终于谭老大人吹一吹胡子,生平第一次决定先斩后奏,同意下来“假扮流寇,沿途发粮”的法子。
可是谭诩并没有想到,伪装成“寇”,穆二公子可不只是发粮。他伪装成山大王,一面确实接受百姓的“投诚”发钱发粮,另一方面呢,他还真的干一些“寇”才干的事情,譬如劫掠郡县府的粮仓,譬如惩治为官不仁的贪官污吏。
如何惩治?自家里贪的粮钱起出来,人给就地法办,尸首再给悬到县郡衙门口梁上。
自然,和官府对上,死伤在所难免,可是神奇的是,每每不幸殒命的都是穆庭霜背调里不很干净的人。
因此,行到晋阳西北的龙山驻扎时,这支人马已经完完全全是穆庭霜的人。
这天夜里他约见一个人。
此人先前他不敢联系,书信总归是容易留下行迹,到得晋阳之侧,他终于决定见一见。
子夜时分,一人一骑叩响山门,来人眉目平庸,宽口阔鼻,是个忠厚老实长相。若是穆相来想必一眼就认得出,这是他北行一路为他侍养座驾的马仆。
这名马仆在一株紫杉下驻马等候,却也没等太久,穆庭霜很快赶到,下马第一句:“良叔辛苦。”
良叔黝黑的面上现出笑容:“小公子。”
他虽然在宣义侯府侍马多年,但其实,他最初并不是宣义侯府的人。他是跟随侯夫人,从侯夫人娘家跟来的人。侯夫人是裴氏嫡女,陪嫁的不仅有嫁妆,还有随从,包括他,还包括一众侍女仆妇,当然不乏貌美的婢女媵人。当中就有……
他再次抱拳:“小公子。”
穆庭霜请他不必多礼,又问丞相这次北行到底所为何事,良叔简短道:”两项,头一件,北边扶余国老国君暴毙,新王登基。”
“新王登基?”穆庭霜心里一动。新王登基,按惯例往朝中上表就行,何必丞相亲自跑一趟?他思索着问,“扶余与我朝相安无事多年,北境屯兵也多是为着抵御呼揭,这位扶余新王,有何不寻常么?”
“不错,”良叔补充道,“似乎这位新王颇具反骨,往年说定入春之前给咱们进贡扶余雪蹄斑骓,这位新王就没有要交的意思,仿佛不大愿意继续臣服中州。”
唔,这样一说,事态确实严重,一个呼揭已经足够头疼,若是再与扶余反目,那么北方当真要无一日安宁。可是……
这事儿,为何不上报朝廷?拒绝上贡,此乃明目张胆挑衅,合该奏到朝中走章程,要和,就遣鸿胪使节前往说和,要战,就派郎将往北境陈兵,小皇帝的话怎么说的来着,是骡子是马咱们牵出来溜溜。
为何,要丞相亲自去谈?还遮遮掩掩不往朝中禀报?
这事不得头绪,还须再探,他暂搁下这茬又问:“这是一件,另一件呢?”
良叔答:“另一件是北境主帅穆广霖罔顾军令,擅离职守。”
嗯?“现如今找着了么?”穆庭霜一时疑惑,是不是,这两件其实是一件?他爹这么急,是否是因为他大哥不是自己擅离,而是被扶余新王捉去?扶余王要和大晏撕破脸,因此先拿大晏北境的主帅祭旗?因此才惊动主帅的爹?
还是说不通。倘若真是这样,瞒着侯夫人不告诉是正常的,免得叫担心,可是干什么连穆庭霜也要瞒?
良叔的话立即替他解答疑惑,也推翻他这一猜想。
“已经寻回。大公子东取冀州,想绕道回洛邑,已经叫侯爷拦下。”
穆庭霜恍然,原来是想悄悄溜回洛邑。他探亲抑或是述职,都可光明正大回洛邑,却为何偷偷摸摸?自然是因为他想见的人是不能光明正大见的人,他……
大约是想去见罗笙。
猝不及防地,在这兵荒马乱的人间惨境,在这月黑风高的贼首之侧,穆庭霜忽然想起一件事。在洛邑,在宫中,他也有一个想见之人。
……
八百里之外建章宫中,穆氏兄弟想见的两个人这时正在一座宫殿檐下。
漪兰殿罗美人,在四月中旬的这一夜惊醒,早于产期将近两个月发动。李郁萧肯定是要来,姜太后也带着一遛的女官和女尼到来,她要遣一位师太到内殿看顾罗氏。
李郁萧拦住:“万一天有不测,有殇事要询问,敢问师傅是何计较。”
这位师太目光不偏不斜,立着掌稍稍欠身:“答陛下的话,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人命关天,自然都要竭尽全力施救。”
李郁萧颔首,将人放进去。
姜太后在一旁哼出声:“皇帝倒仁慈。”
方才陛下的话,殇事即是保大还是保小,陛下的意思很明白,不得为着子嗣轻忽孩子母亲的性命。
姜太后靠近两步,确保谈话只有两人能听见,低声道:“命有旦夕祸福,穆涵的孙儿有用,罗氏又有什么用?因生产毙命反而便宜。”
李郁萧却问:“母后,罗氏被迫入宫,穆广霖恨的头一个不是咱们,可倘若罗氏命丧宫中,母后猜猜,他的怨恨要落在谁的头上?”
他这话里话外是离间穆涵父子的意思,姜太后却狐疑不减,仍细细盯他,他面上一派坦荡,姜太后又哼一声,退回两步,叫姜弗忧扶着坐下不再出声。
振武九年四月十二,上庶长子即在宫中这一片诡异的气氛中降生,小家伙他挥一挥尚未长开的细瘦胳膊,嘤嘤嚎一嗓子,惹得他名义上的父皇吓一跳。
榻上他的母亲一脸倦容,他的父皇屏退宫人,问道:“你想做夫人么?”
罗笙强忍着泪,她多想此刻是穆郎陪着她,不是什么封号什么赏赐,可她不能哭,路是自己选的,好在陛下对她瞧来很愿意照拂一二,虽然陛下无意……罗笙心存感激,摇摇头道:“臣妾的德行与高位并不相配,请陛下万勿高封。”
李郁萧也不勉强:“嗯,那么待皇儿成年再说吧。”
他说得如此自然,如此随和,罗笙一阵动摇。
她很听说一些传闻,宫里宫外的都有。陛下在宫中节俭持身,放宫人出宫安置,每人都有抚恤赏赐,据说是陛下亲自一力促成。陛下还仁慈为怀,近来国都流民激增,陛下拿出自己生辰的贺仪换取钱粮,不仅遣钦差北上赈灾,还下令在洛邑各寺庙布施,重颁保息六政,叫来司隶上下官员耳提面命,说的都是慈幼和恤贫的道理。
如此仁慈,罗笙愧疚地想,你在欺骗如此仁慈的一个人。是否,或许是否应该据实相告?很快她否决自己的念头,她自己便罢了,她不能拿刚刚出世的孩子冒险。
这时陛下又问:“起名这项,上有太常下有宗正,朕的意思或许也做不得数。不过倘若你有什么中意的字,朕或可替你问问太常太卜。”
罗笙攥着锦被一角,心中惭惕难当,低着头道:“凭陛下吩咐。”
“你……”
李郁萧望一望她。
她虽然刚刚生下孩子,可她的脸看起来也还只是个孩子。俱是无辜。李郁萧想说你别害怕朕都知道了,在宫里你是安全的,可估计这样说小姑娘只有更怕,只好叹口气:“你好生歇着吧。”
他抬脚要走,罗笙却唤他:“陛下。”
“何事?”
罗笙挣扎着从榻上起身跪到地上:“臣妾微贱之身,得以侍奉陛下左右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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