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尚书台的官员们都没经验吗?不是说他们浪费朝廷俸禄吗?那不能让他们浪费,不学无术就要让他们学而有术,给他们建一座书院,将历代诏书奏表都汇集在此, 让他们好好看好好学。
那建书库要不要钱?麒麟阁在先帝时可是花费上万的。
末了陛下看向裴玄:“裴卿以为如何?”穆庭霜也偏过头看他, 他摸摸鼻子,原来自问离经叛道小一辈子, 却原来是如此中规中矩, 他道:“回陛下,臣……叹为观止。”
陛下却一击掌:“‘观止矣!若有他乐, 吾不敢请已’。‘观止’两个字甚妙,阅室台旁边合该起一座观止台, 供尚书行走。裴卿的提议很好。”
啊?裴玄眨巴眨巴眼睛, 臣?何时提议?
他忡愣的功夫,陛下和他外兄又商定几事,穆庭霜微微一笑:“陛下,此番种种, 有心之人总还是能察觉陛下的用心。”
李郁萧想一想, 确实,他手指屈起,无意识一般叩在案上。要想个法子, 不使那些眼睛盯着尚书台,想个什么法子好?唔……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他道:“不如,不如让汝文弼他们先出几本别的东西?”
上首陛下眼睛晶亮, 穆庭霜语气无知无觉轻柔两分:“敢问陛下, 要命汝大人收集编纂何物?”
陛下丝毫不见羞赧,大剌剌地报出两个名字:“诸如《艳桃丛览》、《风月历趣》之类的吧。”
!竟然是!是这些, 这些说不得的东西!裴玄从头到脚僵一遍,这种艳书搁他家里,倘若他们小的叫发现擅自翻阅这种书,那是要进祖祠罚跪的!陛下,陛下怎么当殿如此明目张胆说出来呢!
他脸上臊得发红,惹得陛下哈哈大笑,揶揄道:“不仅要有诗文,未免不够趣儿,要图文并茂。”
“图文并茂?”裴玄讷讷。他心中纳罕,之前,之前外兄不在朝中,那时只觉得陛下胸中有沟壑,并没有如此大逆不道啊?这,这如今?他晕头转向地问,“若是太过露骨的男女之事……是否有辱斯文?”
“是要图文并茂,”陛下改换一副严肃面貌,“但是谁说要画女子?总盯着女子画什么?两个男子也可画嘛。少府画室闲着也是闲着,也叫来帮忙。也别用丝帛或者竹简,给汝文弼他们支些上等笺纸,将配画给刻到雕版上头,只管往纸上——”
话到一半他停下来,嘶,雕版印刷,是不是太超前?哎呀这一下子嘴上没把门,真是的。
果然穆庭霜凉凉地道:“只管往纸上印?陛下难道还想刊印成册,贩往宫外么?”
没、没有,李郁萧眼睛睁得滚圆,那像什么话呢,震惊,皇帝竟是颜色文学大亨,那他真得“名垂青史”。他左右言道:“普及纸张横竖是迟早的事……再者说,朕是有后招。如此印出来艳诗集子,谭师就有借口上表斥责。看见谭师驳斥,多少能叫他们放低戒心不是……”
穆庭霜原本半是警告半是诘问,陛下您未免,往这项上想得有些多罢?可是陛下目光移过来,溜圆的眼睛偏偏配一副狭长的眼角,却好似中秋满月偏偏撇一色姮娥裙角,是他眼神乱飘的缘故。不明白,为何他口中是缜思妙计,再机灵也没有,眼中却偏是不知哪来的冤枉委屈。
穆庭霜再开口时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陛下英明。”
陛下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旁裴玄全身只有更僵。
却忽听陛下又道:“朕想过了,汝文弼虽然堪大任,可水至清则无鱼,尚书台还是要给世家留一二位置。朕想在尚书令之下设左右二仆射,就选世家子弟。头一个朕想好了,就选裴大夫手底下那个邓咸信。”
他朝裴玄眨眨眼:“让御史台清静清静。”
裴玄已经隐约听外兄说过自家长辈和邓大人的“恩怨”,邓氏是姑丈暗中安插进御史台的眼线,若能把姓邓的小子名正言顺赶走,给拘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眼皮子底下,自然便宜。他和陛下又说几句御史台人事,含蓄提几个适宜跟着邓大人一道挪去尚书台的大人,陛下闻一知十,一一定下去处。
旁边穆庭霜听着,心底深深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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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不见,陛下又长进不少。他才离开多久?陛下似乎已经不知不觉步下好几颗暗棋。看来裴玄辅佐也很相宜。陛下与裴玄说话,随和是一模似样的随和,但是要比面対他时少一些依赖,多一些……说不上来,总之是更具威严。他又想,左右两个尚书仆射,邓咸信定下其一,看来另一个就是给他留的。他如今弱冠,是可领实职的年纪,又与陛下最亲近,该是——
“裴卿,”李郁萧笑吟吟,“如何,邓大人在你祖父手里走过一遭,再跟你过两招?”
穆庭霜一愣。
裴玄无知无觉撩起袖子拱拱手:“陛下意思是?让臣到尚书台任职吗?”
“是,尚书台不能没有清品,你去替朕撑撑门面吧。”陛下愉快地决定。裴玄称诺,又满目赧然地表示,陛下的《艳桃丛览》或可交给臣牵头。陛下指着他笑,说也不怕你祖父抽你。
裴玄看来是不在意他的祖父抽他,不在意或者习以为常,笑嘻嘻领命而去,先头离开栖兰殿。
他这出去,仿佛将活气儿全部带出去似的,殿中两个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穆庭霜想一想,扯起一个话头:“却忘记这项,北邙山上的尸坑?”
“啊,”李郁萧答一句,“朕已经命人立一座坟茔,外头盖一座陵园,立无字碑,设杀人者像,成跪姿拜在碑前。”
杀人者是前一任的卫尉卿,自从案发之后此人一直称病,后头自然而然就是不治身亡,如今接任的是穆涵回来举荐的人,姓许名秀,出身南阳唐河许氏。因穆涵不在搞出的事太多,李郁萧就没反対这个人人选。
原来也已经处置妥当,极好。却听陛下又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可惜白铁价贵,铸不尽佞臣。”
穆庭霜心神一凛,杀人的佞臣,自然有前卫尉卿,可追根结底的罪魁是谁?他一时半刻无法作答,只道:“并冀两州鱼肉乡里的官员,臣也已经处置。”
嗯。李郁萧安静片刻,问他:“没与你爹起龌龊吧。”
两人之间气氛很淡,比方才的欢声笑语差一大截,穆庭霜便略去假装流寇一节,只说不曾,陛下放心。
这时外头黄药子隔着殿门说眼瞧要到时辰,问是否要传膳。
要……一道用膳么?殿中两人対视间都恍然惊觉,曾经两人日夜腻在一处,穆庭霜简直在东边梧桐朝苑安家,那时一日里有哪顿饭不是一起吃?往日时光,怎么忽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这搁往常,还用黄药子进来问?陛下早就开口留人。
君臣两个隔着九犀玉阶,盛夏光荫无情,竟然谁也看不清楚谁。
少顷,陛下笑一笑:“当然,赐脯,就在朕边上设席。”他翘着两边唇角弯着眼睛,向穆庭霜招手,“和从前一样,穆卿,来。”
和从前一样。
穆卿躬身长揖:“诺,谢陛下。”
黄药子去传令,不一时太館令领着尚席和食监抬食案上殿,验过饮食,陛下率先拿起食箸。
穆庭霜陪着用膳,宫人内侍肃肃无声,满殿寂然。这时穆庭霜又注意到,陛下似乎偏食的毛病也改掉不少,一张食案,这一碗细环饼用两筷子,那一碟熟梁貊炙也没冷落,一眼看去竟然看不出什么偏好。就连从前最喜欢的甜果似乎都搁置,枇杷只是略尝两枚,并没有埋头苦吃。
没薅着一个劲吃,自然也不必旁人来顶缸。穆常侍偏爱葡萄,这项说法大约,往后大约不再作数。
也是好的。穆庭霜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为君之道。
用膳的两人默然无声,但不妨着在宫人看来,陛下待穆常侍是一般无二地亲厚,时不时给布菜盛餳,再宝贝也没有。
饭毕,按陛下的作息,少坐一坐便该午憩,黄药子觑一觑两位的神色,凑趣道:“陛下近日学琴有成,常侍大人恰恰是个中翘楚,何不请常侍大人品评品评?”
李郁萧道一声好,紫茸在他的寝殿,因领着起身往里走,黄药子知机,跟着行到内殿门口即停下脚步,绮罗帐子放下来,率众宫人内侍扭头出去。
陛下却到底没抚琴,只说乏了,穆庭霜心里有些空落,不过陛下说不愿弹,怎么也没有他开口央请的道理。
君臣两个却又说起尚书台。一般无二的香色帐子,一般无二的白松香,李郁萧成功摒去所有绮念,仰在榻上闭着眼,一力只谈正事。
只是谈着谈着他有些困,上一个囫囵觉还是几日前在荷西佳处穆庭霜床上,穆庭霜边上。嗯,其实穆庭霜是催眠体质吧?弹琴安眠,身上的熏香安眠,就是什么也不干也让人一个劲犯困。
意志沉溺之前,李郁萧问:“穆卿,朕如此为寒门学子筹谋,你说,倘有一日果真兵戈相见,建章台上见真章,他们,会向着朕的吧?会吗,他们会向着谁。”
倒不是挾恩图报,只是朕与丞相一党,天下寒门,心里会属意谁?
穆庭霜微微叹口气,语义温柔又寡淡:“会向着胜者。”
李郁萧静一静,是啊,会向着胜者,这话,答得真好啊。他闭着眼向榻前笑道:“从前总怨你不対我说实话,如今总算知道为何。你说实话,真是难听死了。”
穆庭霜垂眼看他,看着他面上笑意转淡,眼皮重新耷拢,沉沉睡去,翻个身,似乎咕哝一句“你还是骗朕吧”,又似乎没有。
“陛下,”半晌,穆庭霜轻声念起,“臣说实话也无妨,怕只怕,您不敢听。”
可陛下已经入眠,因此也不知他这是说给谁。
……
同一时刻,长信宫。
姜太后手里一只柳木匣子,琉璃镶边,瞧去带几分异域风采,掀开盖子一股异香,也不是中原香粉香饵的味道,匣子里静静躺着的是两枚暗粉色的香丸。
她身边今日倒奇了,并不是姜弗忧侍候左右,只陪着一名女尼,法号净音的。姜太后问:“就是这东西?”
净音答道:“是,密宗的流出来的东西,错不了。”
“好,”姜太后遥望殿外,“万事俱备,咱们只还须……一人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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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虚假的不服管教:裴玄,真正的不服管教离经叛道: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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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札)见舞《韶箾》者,曰:“……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第60章 有恨难询佛
这日穆庭霜照例进来伴驾。还是循例抚琴, 给陛下的午憩安枕。
大约是午时刚过,榻上陛下睡得正熟,栖兰殿的更漏一斛又空, 陛下榻旁的甘松香一炉又满, 这时绮罗帐子微微一晃。穆庭霜看过去,是黄药子悄悄探进一个脑袋。穆庭霜将远山炉里的香灰腾到香篆里头, 慢慢踱出殿。
“何事?”
黄药子神色犹豫:“长信宫递来一枚丝帛, 说是……单门给常侍大人瞧瞧。”说着奉上一小卷东西。
“予我?”穆庭霜接过,一下展开。
他扫过两眼, 眉梢一跳,啪地掌心合拢, 将丝帛扣住。黄药子有些担忧:“这一向栖兰殿与长信宫不睦, 从前是貌离神合,如今……”
穆庭霜神色如常:“如今如何?”他的目光要说不甚严厉,嘴里也仿佛是不经意,“百善孝为先, 栖兰殿与长信宫不和, 自然不是太后失慈的缘故,你明白么?”
黄药子一凛,自然不能是太后失慈, 因为陛下不能言生母之过!既不是太后失慈,那么陛下与太后不睦, 是谁的过错?那只能是陛下不孝!
“是奴婢妄言,常侍大人恕罪。”黄药子左右瞧瞧, 又禀一事, 说的是先头陛下与太后起的争执。穆庭霜听完,眉毛简直不是跳一跳, 简直是一溜烟地抽动不止,抬脚预备赴太后的约。
不过将将迈出去一步他又拐回来,问黄药子:“陛下……当真如此对太后说?”
黄药子称是。
穆庭霜思量片刻,再度踏出一步。这时他的步子毫无凝滞,心想陛下这是快叫熬出心病,他心绪烦乱,乍喜乍忧,手中长信宫的信又催着似的,混乱中他想,不行,须下定决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或许是该纠错轨行,将陛下引回正道。须想个法子。
……
又过几日,穆相中间儿返朝述职,说是弘农郡的屯兵有异,吃饷和兵械与实际人头对不上,明里暗里竟然是在问荆太尉的职责。因为弘农郡属司隶辖地,而司隶兵马是荆睢的职责。荆睢也不是个怂的,当即将兵伍名录连带一应账册呈到丞相兵曹案上,眼瞧是一丁点的罪过都不吃。
既不吃也不认,可说是十分强硬。
这档口李郁萧趁机推几项闲政,又是要给司隶的官员加车马禄,又是要给北台行走的九卿下属加茶水钱,还说兰台与尚书台多誊写庶务,徒费丝帛竹简,叫换成廉价的纸张,还要给尚书台的院子扩建。穆涵原本是要上心,看看陛下这又是闹哪出,遂派手底下人探听。
一探之下,原来啊陛下是嫌麒麟阁的藏书“不够得趣”,重新命尚书台纂新册子。穆涵又叫来穆庭霜询问,原来是夫人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内侄,叫和皇帝搅合到一处,兴出的这起子闲事。
穆涵自认摸清来龙去脉,哈哈一笑,随他。此一例内廷吃喝玩乐,俱是无足轻重,庭霜有一句话说得很是,兵权方是柱石,兵权方是根本,而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如今的心腹,大患另有其人。
转头咱们丞相大人继续日理万机,河东、河南两郡的兵巡完,又要巡河内的。好似在荆将军治下,司隶没一处太平似的。
……
栖兰殿。
这日过午姜弗忧循例过来送东西,一卷经书,李郁萧无奈叫搁下。姜弗忧往常是点卯似的,东西放下就走,今日却少见地停留片刻,她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奴婢近日听见太后娘娘与几位师傅议论,说是……陛下练的字,不应在穆娘子身上,实则是应在穆公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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