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萧心里一跳,面上不露声色:“朕心仪穆卿,宫中皆知,有何稀奇?”
姜弗忧跺一跺脚:“陛下!奴婢与陛下说认真的,陛下用在穆大人身上的心,却不是装的,这项太后娘娘已经知晓!”
太后娘娘已经知晓,那你来告诉朕这句?李郁萧拿不住她是来提醒,还是干脆是太后派来试探,只淡淡道:“太后辖管宫中事宜,有什么是她不知晓的呢。”
姜弗忧瞧是觉着陛下多少不识好歹,嘴唇抿一抿,就要告退。
走到一半儿她又在殿门口露出一个脑袋:“太后娘娘的禅茶不贴脾胃,恐怕常侍大人克化不了。”
李郁萧一惊,什么意思?连忙把人叫回来细问,姜弗忧口中说出的消息叫他当即一阵晕眩。赶忙使黄药子去询问栖兰殿外的内侍,说是早前见到穆常侍在殿外徘徊,也就片刻功夫。再遣人去宫门询问,穆常侍果然在一刻钟之前进宫!
今日长信宫的名剌递到宣义侯府西侧院,太后召穆常侍到修慈寺谈经!甚么禅茶……
李郁萧吩咐摆驾修慈寺,黄药子觑他神色,问是宣尚辇令还是宣韩少丞,即是宣步辇还是宣马匹,李郁萧一迭声说宣马,后来翻身上马时,嘴唇都是抖的。
太后一向偏激狠戾,最初开诚布公时候就有所表露,说对付穆相“不如杀之”,罗笙生完孩子又说“不如死了便宜”,饮冰室大火又对穆庈雪说“孤杀了你”,李郁萧回想她的言行,不用怀疑,她是真的会对穆庭霜下杀手!管你什么要与穆相翻脸,管你什么声名后事,她一定,李郁萧掌中紧握,她一定会不管不顾地下狠手。马缰硌得李郁萧手心发疼,可他好似没有知觉,再次催马。
后头跟着几骑,韩琰等人,还有姜弗忧,小姑娘没看出来马术很不错,陪着一起赶到修慈寺。
一进来就觉着事出反常,宫苑门口守着两名女尼,李郁萧看是眼熟,似乎是太后身边的人,两名师傅肃容道:“佛家清净地,闲杂人等不可妄入。”
愣是不放韩琰、黄药子等人进去,李郁萧心急如焚,远远儿可见修慈寺主殿四面门窗紧闭,一座牖户殿竟然叫围得密不透风,他快速吩咐韩琰一句,率先挥开人往里闯。说也奇怪,师傅拦旁人,却不拦他,他毫无阻碍地进去修慈寺。
门口韩琰得令,也不再留手,当即也要闯殿。女尼伸手来挡,原本他没当回事,没成想,拦他去路的这只手臂推之不动,竟然重似千钧。韩琰惊讶抬眼,女尼眼中精光砺砺,手上一串念珠袭来,竟然势如削金断玉!韩琰自幼精习武艺,抽身拔剑,菩提木的念珠在剑锋上一撞即碎,里头竟然迸出一捧白雾!
不好!他飞身掠开数丈,抽出手巾蒙上脸冲下属们道:“小心有毒!”再抬头看看门中陛下,已经奔至殿门,身边只有那名太后身边的侍女,虽则御马还行,但是能有什么战力,若有不测……
韩琰一面与守门的女尼对峙,一面与黄药子打个眼色。去偏门看看,不过估计一般无二不得进,那么就宣建章营骑护驾。
这头修慈寺中,李郁萧砰地一声推开殿门,这处他下旨修建的寺庙,亲自督建的这座寺庙,此刻香烛俱灭,昏暗没有一丝儿光亮透进来,殿中空无一人。
他低声询问姜弗忧:“太后人呢?”
姜弗忧也是疑惑:“分明听见太后娘娘说布置在此地,就是今日呀?”
李郁萧身上一阵一阵泛冷,会不会,会不会是他来迟了……忽然他叫后殿门边地上什么东西吸引注意,他疾走过去,看清是一条素白的手巾。他弯腰拾起来,手上摩挲不止,在一个角上摸一摸,摸到一枚白梅枝子刺绣,枝桠间好似一个篆体的穆字。
再凑近嗅一嗅,嗯,是与栖兰殿一般无二的干松白梅。栖兰殿的一条白手巾好端端揣在李郁萧怀里,那么这一条……
这是穆庭霜随身的东西!穆庭霜人呢?!李郁萧奔上楼看看,不在二层小阳台,想着这手巾在殿门口,那么是发现不对从后殿门出去了?又速速出殿,宫苑门外头传来兵戈打斗声,他也顾不上,跑到东西偏殿看过,又挨个一间一间僧房和经堂推开查看。姜弗忧只得跟着,口中叫陛下慢着些。
没有……没有……究竟在哪?理智告诉他应当即刻出去,宣光禄卿护驾,再叫裴玄、谭师等进宫商议对策,准备妥当再去长信宫要人。
可一股巨大的恐慌漫天卷地:如果,如果太后已经动手呢?太后不讲武德,不想什么谈判,直接下手,怎么办?要什么人,你到时怕只能要来一具尸身。穆庭霜,穆庭霜,进宫已经一刻钟,还在栖兰殿外流连,是自知此行不善来见自己么?那人现在在哪?
这时他推开偏殿一间配室。
这里很奇怪,与修慈寺其余宫室的布置都不同,他走进来看看,房中设着软帐香炉,睡榻也不太像修行之人睡的地方,红罗枕头金丝锦,说是香闺也有人信。
等等,香炉?
姜弗忧跟着进来:“这处住的谁?哪有佛门清修住所这般布置?”
是啊,哪有……李郁萧鼻尖一动,敏感地感知到什么味道一闪而过,感觉不太妙,他匆匆想出去:“没人,先出去——”
他话没说完,说不清,像是猛然灌进一翁陈年的烈酒,也像是哪个冬日周末一气儿睡到十二点,宿醉和超出惯常作息的睡眠时长会带来相似的效果,醒来时太阳穴发麻,脑中混沌一片,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此刻李郁萧就是这种感觉。他隐约察觉,今日这局旨在穆庭霜?不,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局原本就是针对他。
可他头晕目眩站稳都困难,倒退两步抓住帐子,听见门口响起一道脚步声。随后是吱呀两声,房门紧合,姜太后的声音响起:“皇帝愿者上钩,怪不得哀家。皇帝看看,弗忧也是真心帮着皇帝,违背孤的意思给皇帝通风报信呢。如此忠君,皇帝就全了她的志向罢。”
姜弗忧也是晕乎,倚在孔雀羽的妆架上垂着脑袋,此时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
太后这是,何意?
李郁萧扑到门边:“母后三思,倘母后不开门,今日过后我们母子再无相见之日。”
愿者上钩,他是愿者,房中这香……很厉害。李郁萧脑中惊雷闪过,姜太后此计不是想杀穆庭霜,而是耐心告罄,一定要他和姜弗忧圆房。此番姜弗忧也是踩中圈套,太后往后只怕也要厌弃她,而知子莫若母,有这个前情,再有夫妻之实,太后笃定,他绝不会冷落姜弗忧,会留在身边多加照拂。
如此一来,皇嗣总会有着落。
千言万语,还是为着继承人。李郁萧浑身滚起来,只有胸口一点冰凉,那是他挑的玄霜玉璧,和里头的……
虽说是愿者上钩,可是,宫门守卫和栖兰殿内侍又不会说谎。即便他们叫太后收买敢犯欺君之罪,修慈寺殿中的白梅手巾也不会说谎,穆庭霜不是随意遗失贴身之物的莽撞人。李郁萧几番试图说服自己均以失败告终,特意到自己宫殿外头转悠一圈……今日这计,没有穆庭霜配合,太后做不成。
穆庭霜。
这是亲手促成好事,亲手将他推到别人床上。
第61章 有恨难询佛·二
几日前, 长信宫。
姜太后面色冷厉一如往昔:“你要背千古骂名。”
穆庭霜瞧着是不在意什么骂名,随意道:“书三写,鱼成鲁, 虚成虎。史书如何, 随它去。”他向太后拱拱手,“未知太后召臣所为何事。”
“哼, ”太后不轻不重笑一声, “你何必明知故问,你的所思所想若是与孤的意思相左, 你焉能来长信宫,直接将孤的手信禀与皇帝知道罢了。”
这话一步将军, 穆庭霜说不出话来。直接禀与陛下知道, 是不行的,因为太后的手信,写的不是一般闲晏小节。
嫡长子继承大统,这是自古的道理, 否则必会生乱。战国时赵国一向强盛, 赵武灵王却代其兄继位,最终引发沙丘之乱,饿死宫中, 赵国从此式微,再不复七雄盛势。秦时长子扶苏仁德, 始皇帝却一意孤行传位于次子胡亥,以至江山所托非人, 帝传二世而终。
陛下……不能步前人后尘。
自古为君者, 第一要务不是你有多高尚的德行,不在于你有多勤政克己, 不是什么文治武功,不是什么千秋功业,而是就在于子嗣。陛下如今,太疯了,竟然真的有不立后、不纳妃的苗头。
穆庭霜何时知道陛下心心念念之人是谁的?很早就知道。
他书房里陛下曾怒不可遏拍翻一架琴,手指头嵌进琴弦里,点点滴滴的鲜血淋在琴上,也淋在穆庭霜心里,他那时即知,原来陛下改栖兰殿是真情多过做戏,大约真的对他有意。
他是如何应对的呢?
御案上陛下问如来与卿,他一心向佛,言到玄奘师傅应直上西天。御榻上陛下跌在他怀中,有心无心张着柔软的一双唇,他恪守礼仪,避开那双唇,将陛下好端端安置在榻上。再而后呢?他再度狠下心,远走并州,指望陛下的热乎劲能如相隔的万里山川一般,渐行渐远渐无书。
可令他心惊的是,分别的那些时日,他自己竟然……时时想念着他的小皇帝。
可小皇帝如今长大了,不该是一味沉溺私情的时候,该是履奉帝王之责的时候。太后此计虽然罔顾小皇帝的意愿,却实实是为着小皇帝好的。
传到他跟前的丝帛,一字一句秘行一计,可保陛下身边至少有一个可靠又忠心的姜弗忧,陪伴在侧,为他生儿育女。
穆庭霜再度望向上首,上首端坐的这一女子心智坚定又心狠手辣,其实也是好的,陛下若想成就盛世明君,即该有这样的母后坐镇宫中。而明君呢,合该帝后相携,子孙丰盈,不该……无后。这是多少功绩都抹不平的污点,小皇帝,当志在青云,不该沾染这样的污名。娶妻罢,穆庭霜心想。
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此了结。他向太后利落一揖:“如太后所愿。”
今日修慈寺,他一般的揖礼至地:“如太后所愿,陛下已经如期而至,臣先行告退。”
一墙之隔即是……穆庭霜攥一攥掌心,此去只怕山高路远,陛下与他恐怕真正要生分,何时再为陛下剥一枚葡萄?不,再无斯时,他再三告诫自己,你所选很对,这是最好的路。走罢。
他脑中也是纷然,却不许自己再有迟疑,他未等太后回话,利落转身走出修慈寺,无视大门外头韩琰震惊的询问,径自往家中行去。
这一人离开如此潇洒,修慈寺偏殿当中有一人,就实在没有半点潇洒之姿。
李郁萧还没放弃,身体里有如海潮翻滚,一浪高过一浪,神志如醺,他咬咬牙拔下发上象牙白玉簪,从袖子里划拉出半截左手半截小臂,狠狠心噗地一声,又钻几下,原不很尖利的玉柄凿开皮肉,半根簪子埋进去。
疼痛使他眼前清明一刻,房中姜弗忧已经瘫软在地,叫他一胳膊的血惊着,瞪大眼睛说不出话。她的眼睛迷离,李郁萧便知,她也抵挡不了多久。趁着疼痛的劲儿,他再度开始尝试推门,勉力道:“母后如此逼迫,也不问朕的意思,眼睛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
门外太后答道:“皇帝年幼,受奸人蛊惑,孤这是引皇帝入正途,皇帝要明白孤的苦心。”
李郁萧脑子里热气氤氲,想要另一具滚烫的躯体挨着自己,想要另一副唇舌喂在嘴里,内里如百蚁啮噬,几次险些扛不住。他低头看看扎在手臂上的簪子,没怎么犹豫,并指一抽,换一块完好的地儿,再次刺进去。
他的手发颤,他多希望是因为疼,因为疼痛带来清醒。
门外姜太后想是没听着想听的动静,冲房中道:“弗忧,你倘若无用,回到孤身边也是个死,你可想好了。”李郁萧扭头一看,小姑娘叫药效和这句威胁折磨得,面颊血红眼中渗泪,她迷糊着呓语:“我不见人了我不见人了。”
个中屈辱可想而知。
李郁萧心下不忍,盼着……韩琰怎么还没闯进来?黄药子呢?有没有机灵劲儿,应当即刻去请岑田己。
他贴着门低声道:“别叫儿子怨你一辈子,母亲,开开门吧。”
如此恳求,太后却不见心软,只有愈加气不顺,她道:“皇帝怨孤,不如去埋怨穆庭霜。他可比皇帝有决断,故意满宫里晃悠露出行迹,再用贴身之物诱皇帝步入彀中,可是干脆利落,此刻人恐怕已经回到自己府中。皇帝啊,你是襄王徒有梦,何必?从了孤的意思罢。”
饶是李郁萧已经猜到穆庭霜在配合太后,这样明言掀出来,他还是感到一种疼痛,一种迥异于左手小臂到疼痛。
因为臂上的伤有形,稍按一按即可止血,即可缓解疼痛,而这种疼无形,因此也无以消解,好似钻刀卷着刃儿在胸腹间割过,叫人肝肠寸断。
穆庭霜,好你。
恍惚间李郁萧听见外头一阵马蹄急奔,心里一点灰烬攸的死灰复燃,一星半点的火苗幽幽地燃起来。他想,朕是天子,你们竟敢如此算计朕。朕从未枉杀一个人,从未多收一粒粟,为兄为子为主为君,哪一项没有尽心竭力?朕只是喜欢一个人,到底有什么错?你们……
你们竟然如此负我。
他眼中血色弥漫,最后问一次:“太后开不开门。”
门外响起韩琰的声音:“太后娘娘请让开!”黄药子一迭声的使不得,女尼们指责御前内侍近臣不尊佛礼,双方僵持吵闹,唯独太后冷静非常:“皇帝在此临幸宫人,尔等岂敢擅闯。黄公公,还不去请掖庭令预备着册封录档。”
门内李郁萧又握着簪子扎一次,冷声道:“朕不曾临幸什么人,进来。”
陛下圣旨与太后懿旨相悖,自然以圣旨为尊,可太后就是寸步不让,挡在门口动也不动。韩琰敢和太后手底下的师傅们动手,但是到底不敢跟太后动手,正在犹豫间,忽然闻到什么焦糊气味!
门内李郁萧气喘吁吁:“朕已将点香的卷云炉掼在榻上,被褥棉物烧起来不过片刻功夫,再有挡门者,尔等就是弑君之罪。”
!门外众人脸上纷纷现出骇色,前些日子饮冰室的惨烈景象还历历在目!韩琰喝道:“传溅筒!护驾!”
手上一个手势,不由分说领着人往里冲。太后叫冲挤到一旁,张嘴冲女尼们骂道:“一群废物!”可是一转头,韩琰的人已经推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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