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庭霜心头一窒,什么?却顾不上,李郁萧此刻看去分外痛苦,穆庭霜抓他的手指不住亲吻,哄道:“好,我知道了,陛下原是要问的,不说了,陛下别睡,也别张着劲呼气,慢慢地,即刻就到栖兰殿,叫岑田己给陛下看看,好么?”
好么?
他的语气惶急,再不见往日的成竹在胸,他眉宇间的担忧也做不得假,他、他的吻落在指头尖儿,烫得李郁萧手上一颤。
意志愈发维系不住,李郁萧梦呓一般开口:“还、还有招服邓氏,是想问你的。扶余怎么办,荆睢怎么办,是想问你的。就连金橘笺子画什么花样,梅花画衣绘多少枝子,原本都想问你的……还有……
“还有你哥哥,踏鞠场殿里他……我气得想抢他的剑把他斩了,可又担心和你爹撕破脸坏大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问你的。可我见过罗美人,得知你又骗我……
“你又骗我。”太疼了,真的太疼,李郁萧意志消解神志涣散,眼睛里无意识氲出大颗大颗的泪,“我想告诉你的,我想的……
“可我,我怕。怕你又什么事都瞒着我,又和什么人达成什么协约,又把我骗到什么佛殿里,你是为着我好的,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庭霜……
“我是想告诉你的,真的,我想的。”
他又嘟囔几声“疼”、“朕原本想的”云云,穆庭霜却没太听得仔细。
车外轱辘辚辚,此外寂静无声,宫里的路仿佛漫漫没有尽头。穆庭霜半边身子僵住,胸膛隔着衣裳叫血迹浸透,手臂上也是湿的,是陛下的泪,顺着面颊和鬓发蘸在他的袖口。
这一计,还有旁的很多话,陛下是想说的,但终究没开口,是因为陛下伪饰么?是因为陛下待人不诚么?穆庭霜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叩问,究竟是为何终究没说呢?
他想起穆广霖的荒唐事,他在栖兰殿的寝殿窥见屏风后头两道影子,心念皆乱,后来才向陛下听计。那时心里隐约就不大顺溜,依稀记得是恍悟到一些什么,是什么?是了,只是悟到他想要他,想要陛下的屏风只有他一人可钻,想要陛下的腰只有他一人可丈,想要栖兰殿的白梅只开不败,想要他的小皇帝只看他一个人。
却没悟到这项,更要命的这一项。
恩情总可再寻,重修旧好。一品白梅香淡了,可只要时时点、夜夜燃,总能再次热起来,一阙《素霜》生疏了,可只要日日弹、年年弹,总能再次习得熟。可是,信赖二字,信赖这两个字,朱弦可续,芳时能回,信赖二字撕毁重来,要怎生书。
陛下,不是假意相待也不是为人不诚,陛下……只是怕疼。
他信过他的,深信不疑,是他,不知不觉间他将这信任肆意挥霍,“又骗到什么佛殿”,原本就千钧一发,终于在修慈寺那一日夜,陛下対他的信任终于摔得粉碎。
摔得疼了,他的陛下。原来,陛下说没有怨你也没有不怨,是这个意思,陛下不是怨只是疼,他一力带来的疼。
宫里的夜如晦,这夜色里穆庭霜头一回真正惊觉自己的错处。
先前只知道多番欺瞒是他的错,可千种机算万般筹谋,他没料到这错处会带来如此的后果。如今他知道了,他日因今日果,这就是后果,非要染血,非要生死一线,他才终于尝到这后果。
一行人踏破夜色,到得栖兰殿,车中穆庭霜先吩咐屏退宫人才抱着人下来,黄药子乍一瞧见这情形,两个人衣襟袖子上全是红彤彤一片,立时惊得不知怎样才好,还是岑田己,人给转到榻上,仔仔细细查验伤处,立即定下主意说要拔出来,黄药子也通些医理,慌着神说位置凶险,万一破着阴阳博脉,不堪设想。
最后殿中两人都瞧着穆庭霜,穆庭霜利落一点头:“拔。”
黄药子预备止血的草药白帛,九针也叫烧热预备齐全,又悄声问穆庭霜是否要去更衣净手,他缓缓一摇头,只行至榻边细细看着,黄药子见状,默默躬身退出去守门。
穆庭霜只端立榻边看着,止血的白帛一叠一叠地呈进来,几乎是一片刚刚糊上一瞬间就要换新的,岑田己又看一遍伤势,回话说应当并无大碍,常侍大人请放心,穆庭霜嗯一声。
并无大碍,一向不说准话的岑田己既如此说,那应当是没有大碍。可花有朝开夕落人有旦夕祸福,倘若有意外,倘若有个三长两短,穆庭霜心想,我当如何?
摸一摸濡湿的衣袖,他脸上兀自泛起笑影儿。
他的衣袖和血带泪,血泪都不是他的,却实实是他欠的,倘若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也好,那他就先到宫外,拼着暗卫的三棱刃先将穆涵斩杀,而后便穿此身血衣陪着殉了便了。生不能同衾死同穴,倒告慰平生心事。
第94章 倏而来兮忽而逝【倒V结束】
眼见几副槐花侧柏叶敷完, 血渐渐止住,穆庭霜松一口气。可是下一刻,岑田己枯瘦的手净毕, 淬好的鍉针捏在手里, 一寸一寸揩干净伤处开始缝合,一提溜肠线埋进皮肉, 他心里又是一紧。
杏林典籍穆庭霜读过不少, 其中《黄帝内经》认可药王九针的功效,《诸病源候论》也详细记述创口缝合之法, 说上下逆顺、阴阳相望,即可腠理皮脉, 复令复常。可是如今真正见着巴掌长的银针比着淌着血的伤口动作, 穆庭霜真是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全部积压在胸口,银针撩破皮肤再扯紧,一针一针真当是都刺在他心头。
这套针法不容有失, 待到岑田己撂下银针抹一抹脸上的汗, 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
岑田己擦完一脑门子的汗来到穆庭霜跟前:“启禀常侍大人,陛下的伤已处置完毕,只要好生将养,决计不会留下病症。”
穆庭霜望着榻上:“那陛下缘何还未醒来。”
“回禀大人,”岑田己道, “陛下此时还叫熏着沸散,并且一来失血过多, 精气亏空, 且要眠一眠;这二来……”
仔细觑一觑这位的神色,岑田己声如蚊讷:“二来陛下似乎多日未有进食, 这……”穆庭霜眼皮一跳,目光攸地转到他身上:“什么?”“哎这,陛下这回亏大发了!臣这就着他们写几副养气补身的药案去烹来!”岑田己赶着要走。
穆庭霜拦住他:“多日是几日,另还要昏睡多久。”
岑田己左右踅摸,最后道:“少说三四日总也有,这苏醒么,此时已过子时,怎么也要到明日日升,沸散的效力才能散尽。往后……”
他又不说话了,穆庭霜挥挥袖子让他出去,他领命而退。
又在殿中独自立一刻,穆庭霜垂眼一眨不眨伫望榻上,却始终没有再接进一步,而后,他声音如凝,单将黄药子唤进殿中。
进来第一句,黄药子哭丧着脸:“常侍大人,奴婢瞧岑大人出去,陛下可是好了?”
穆庭霜背着手立在榻边:“好与不好,你自上前来看。”
黄药子依言上前,却看不见什么,陛下的脖颈叫白帛裹得严严实实,却无妨,衣领子和前襟上的血迹还在,这一句好与不好,一看便知。
“跪下,”穆庭霜沉声命令,黄药子赶紧听命,听他又道,“你跪不是跪我,是跪陛下。陛下假意失踪,此事想只有你事先知道,你不与我言是你的忠心,陛下如今历经险境,你却如何?”
“大人,”黄药子满面自责,“奴婢万死!”
穆庭霜没说他该不该万死,只问:“陛下如何与你说的。”
“陛下只说装腔作势躲一躲,说穆相手下一批暗卫端的厉害,要防着这批人手追击汝南王殿下,又说为保万无一失,若是大人归来时陛下还没现身,就将‘北邙’二字告与大人知道……可没说!没说会伤及圣体啊!事先若知道陛下要铤而走险,奴婢万万要劝阻的啊!”
嗯,穆庭霜颔首,与他的设想差不多。这事不仅他不知道,出逃的太后和汝南王大约也不知道,朝中的谭诩、裴玄等也不知道,就连贴身的黄药子也不知道全情。怎会如此呢,但凡问一句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好。
除此之外,穆庭霜还明白一件事。
一手拎起近花小几上从陛下脖子上取下来的一物,握在手中打量。若说最后这柄三棱刃乃是意料之外,那么前几日的没有进食,则是计划之中。
又独断又狠得下心,行。
那边厢黄药子追悔莫及,急得抹眼泪,忽然听见常侍大人道:“我出宫料理事务,明晨即归。我不在,你来看护陛下。”
黄药子称诺,刚想起来,他却又吩咐:“跪着守。主上重伤受辱,你岂安然自得。”
撂下这句,他手持一柄锥子大踏步出去。他说要归家去更衣,知道的是去更衣,不知道还以为是去杀人。
当然没出栖兰殿门口,这柄锥子就被他手腕一折揣进袖子。
此时说不清,不知是夜太静还是风太高,眼角一扫,栖兰殿的檐灯晃一晃,便照出不知谁人的影子,穆庭霜心里升起一股知觉:有人在暗中盯着。大约,大约就是他的好爹养的暗卫之一。
面上镇定自若,穆庭霜内心低低笑一笑,好极。只是不知奉谁的令,是那头领犹自疑心?还是干脆是他的好爹下的命令。又是为着什么,单门只为今夜之事?还是这几日都不在国都终究令人起疑。
倒也不用知道。
穆庭霜堂而皇之仗着宣义侯府二公子的身份出宫,果真家去,说回去更衣就是回去更衣。路上不用看,影子似的尾巴一路跟着,一直到幽篁馆都没停下,穆庭霜进湢澡室,隐约都能感知得到廊外一道似有如无的目光。
还挺全乎。
因此,当穆庭霜沐浴更衣收拾整齐出来,他房中门口和窗下的地上就铺就一层香末。唉,他行出院子,可惜了,他房中只有白梅甘松香,一下子倒出去那许多。不过再制来便了,左右往后他只用这一种香。
打幽篁馆出来,门前就是府中的小池,这时节池上荷花开得正好,似乎是叫月下清荷的风姿打动,穆庭霜在池边流连片刻才离去。
打马到丞相府,此时梆子敲过四遍,正正是四更天。
许是奔波一日,穆涵瞧见自家这小儿子面上有些疲色,开口询问却不是问他安康:“宫中如何?”
“回禀父亲,”穆庭霜稍稍欠身,“宫中一切如常,旁人连陛下不在栖兰殿几日都不知,父亲放心。只是……”
穆涵眼中精光一闪:“只是什么?”
“只是儿子赶到时,”穆庭霜慢慢讲述,似乎在琢磨遣词,“似乎父亲的手下正要对陛下动刑?”
“动刑?”穆涵眉头聚拢,“你看清了?”
看清的啊,穆庭霜肃着脸一点头。无论暗卫如何禀报,他知道他必须掌握主动。做文章,可做的余地还挺大。“是,”他信誓旦旦,“大约是讨要什么旨意?否则暗卫动手,怎会只有轻伤,太医令说陛下只须养一养,并无大碍。”
穆涵面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却搁下这茬没再细究,穆庭霜见状也没说什么。没伤着要害是小皇帝机灵,只是当时那头领叫一嗓子引得转开目光,没察觉小皇帝动作,而穆涵也没必要知道。穆庭霜打算,这手挑拨离间暂埋个钩子,更多地,往后再细论,左右那名暗卫头领活不了。
什么?为何此人一定要死?穆庭霜慢条斯理汇报一遍陛下的伤情,直往轻了说,只是无论他说得如何松泛,实际情形都并不轻忽。
伤小皇帝至此,还想活命?未免便宜,此人必死。
听完他的禀报穆涵“嗯”一声:“既然陛下伤势不重,那就叫太医令好生医治。庭霜,还是烦你进去陪着,莫叫陛下跟咱们生分。往后南边若是立起来,陛下须格外听话才行。”
“诺。”穆庭霜答,又道,“陛下不会知道内廷行凶是何人,父亲的暗卫氅袍上既没有画徽也没有写名,谁又能知道呢。”
谁又能知道呢,最后这一语似是不经心又似是随口一提。
父亲大人呐,您的这起子死士,怎么没能听从您的命令呢?怎么出得如此关键的岔子呢?他们到底姓甚名谁,谁又能知道呢。穆庭霜看一看自家老爹愈加深陷的眉峰,垂下眼睛敛去一分笑意。
也敛去九分的忧怫。他的父亲如今即是如此立场:小皇帝活着,好好听话,固然是好,可倘若小皇帝死了,那也无甚要紧。
其实也无须忧虑,不一向如此么。再抬起眼,穆庭霜眼中毫无忧色:“儿子会向陛下进言,说汝南王此行既目无兄长也目无君上,更惹得来历不明之人混入宫中,伤及陛下龙体,包管教他惶惶不可终日,往后愈加依赖咱们。”
穆涵很满意:“你做事为父历来放心。”父子两个又谈几句应对荆睢之类,穆涵此时出全盘布置,“为父使他们掳来几十户人家的孩童,就是为着揪国都几座寺庙的错处,近来未免声势浩大一些。没成想倒被那老虔婆提早察觉,竟然早早潜逃。不过也无妨,过两日就掀出来,治长信宫一个纵兴牙阝教、为祸宫中的罪名,直接发落掖庭。她既去掖庭,那么到得扬州那个便自然不是真的太后。”
穆庭霜一听,心知霍山被抄底的事还没传回来,他面上丝毫不露,假意叹一句父亲高妙,又装作忧心试探道:“城中寺庙与牙阝教脱不开干系,可太后纵然常常前往登拜,却不一定脱不开。”
“无需你多虑,”穆涵捋一捋须,“为父尚有后手。只是边角上还须添筹,少不得要将汝南王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罗织进来。此一例不必你操心,你一力安抚好宫中。”
“诺。”穆庭霜躬身退出去。有这话即知,府中的巫蛊人偶,其中一只莫名其妙丢失半个晌午的踪迹,穆涵没察觉。不仅如此,小皇帝在宫中纸坊偷印佛经,穆涵也没察觉。
万般无事,陛下,您就好好歇一歇,一切有我。
如此想着,穆庭霜从屋中出来,准备“奉父命”赶回宫中。
没成想还没走到相府大门口,有一人截住他,是暗卫头领。
“二公子安好,相爷可有多问?”隐着口鼻的脸上神色难辨。
“放心,”穆庭霜笑笑,“父亲一句也未多问,看来还是老兄你多得信任,往后还须请你照拂才是。宫中太仓东北的角门予你留着呢。”方才房中一番交谈,穆庭霜已经探得跟着他的人不是穆涵所派,那就只有面前这人。此人武功高强心狠手辣,更要命是思维还缜密,须得叫他安心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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