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萧只觉得他未免啰嗦,敷衍道:“下一回就听。”
“下一回?”穆庭霜慢慢在榻边坐下, 又扯过一条手巾,示意要给李郁萧擦头发, 头发湿着挨枕头是不舒服, 李郁萧就默许他重新在自己脑袋上折腾,听他道, “倘还有下一回。”
拖长调子没说完,李郁萧便哼一声笑笑:“如何?又有什么法子要威胁朕么。”
有一刻,他又没听见穆庭霜言语,只手中一条巾子细细致致在他发间拢过,而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森然笑道:“臣并没有什么要挟之法,毕竟陛下连自身性命都分外轻视。臣只是想与陛下问一问,倘若陛下的计策出得纰漏,终局将会如何。”
出纰漏,这还是问得含蓄,李郁萧的计他自己明白,但凡出个纰漏就是人命关天,因此穆庭霜这是问,陛下,您要是一不小心玩儿脱了,小命不保,您怎么办?
想一想,李郁萧答道:“终局不会如何,如果朕不在了,你自会接回阿荼,扶持他便了。阿荼性子虽然有些急躁,但是有你教导,出不了大乱子。朕也已经向他明言你的身份,以及太后、罗美人等事,他都知情,他会敬重你、信任你。”
此一言如同数九寒天偏下霜,又如同麻油照着焰火芯子燎点,穆庭霜眼睛里黑漆漆一片阴郁简直化不开,口中却平淡:“哦?臣不知,陛下竟然如此豁达,生死置之度外。”
“人固有一死,”李郁萧丝毫没察觉他眼中酝酿的风暴,“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如果朕在穆涵封城、私兵进宫这档口叫他的人刺死,弑君是什么罪名,来日你们声讨他的罪状就可以更有底气,朕也算身在泰山了。”
穆庭霜眼中愈黯嘴上愈轻巧:“陛下也早告与臣知道,”不露声色地继续探问,“起初听闻陛下或随汝南王千岁的驾一同南下,臣还信以为真呢。”
“陛下,”他的手上细腻若无物,他的声音温柔好似春风,但实际上指头尖儿都绷得紧直,温柔的春风带有寒冬凛冽的气息,“扬州风景如画,云梦泽也属帝乡,臣还以为陛下去赏好风光。”
“帝乡?你以为朕要去南方建都?”李郁萧读出他的潜台词,但没察觉危险,还小幅度地在那摇头晃脑,口中振振有词,“不可。北边呼揭、扶余的底细还不清楚,万一都能被穆涵收服,那,两方隔江分治在所难免,大晏将不复存焉。”
他说得很有道理,也很郑重,因此听的一人即知,他是真的做过考量。
他不知,继续道:“祖宗基业在上,朕不当千古罪人。”
是啊,南渡南渡,渡去容易渡回来难,不知何日是归期,稍一不慎就会落得前朝诸侯群起七雄并立的局面,天下割据,谁对不起他李氏先祖。
一时间穆庭霜想说的话很多,可是,到嘴边竟然一句没有,只说一句陛下英明啊。
躺在他膝上的一人,仿佛无比乖顺,自醒来,说让换药就换药,说不许先去汤兰殿要先叫太医看过,也听话,再苦的药也乖乖饮下,一句怨言也没有,可实际呢?实际真正只有四个字:胆大妄为。
真正权衡过南渡,也真的考量过生死。
穆庭霜不禁想,他要离你而去,是如此轻而易举的抉择。他不再信你,你也不再是他的挂碍,他露出原本的面目,他原本就是如此无所畏忌的一个人。
他这性子你是第一日知道么?非也,昔日为避免穆涵起疑,他自作主张服用浮水麦加刺枣的丹药,如今真是一点没变。
少顷,终于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干干爽爽,穆庭霜将人仔细安置在枕上,又将巾子搁下,慢条斯理,而后负手在榻前俯下身,视线与枕上的人持平。
此时李郁萧终于感到一丝不妙,只觉穆庭霜眼中浓黑,一片风雨欲来,张嘴诺诺一句:“……朕知错了。”
知错?穆庭霜没言语。
怎么敢啊,怎敢问他的错。
他的一点没变,其实本可以变的。
穆庭霜始终记得陛下从修慈寺拼杀出来的那一夜,他差一点点可以改变陛下的那一夜,他本可以成为陛下的牵挂的那一夜。
千万般隐瞒在前,轻贱他心意在后,他怎问他的错。
因此,出口并不是严厉的斥责或者什么威胁,穆庭霜的声音温存低柔仿佛情人间的耳语:“陛下说得岔了。”
他越是这样,李郁萧心里越没底,真不如臭骂一顿,这是嘛呢?“朕、朕哪处说得岔了?”
“倘若陛下仙去,臣并不会辅佐汝南王。陛下,”穆庭霜眼睛里满是柔情脉脉,口中杀意森森,“说到底,臣的仇敌只有穆涵一人,治国平天下俱是添头,借着哪怕晨昏问安,臣大可以直接一剑斩了他。”
旁的不及思索,李郁萧脱口而出:“不可,他身边暗卫厉害无比,你岂能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穆庭霜眼睛里的光愈来愈盛,“退什么。倘陛下先行一步,臣自当追随。”
“不行!”李郁萧被他一席话外加一副幽幽的神情惊住,直瘆得慌,胡乱掰扯道,“朝中没有掌握,即便穆涵伏诛,也迟早会有别的门阀推举出来一个新的穆涵,这话还是从前哪一回你教我的!你怎么自己却忘了?”
“不必管,”穆庭霜将人按回枕上,定定看住,“不必过问臣忘记不曾,陛下只须知道。”
缓缓逼近,呼吸相闻,直直贴上李郁萧的耳畔,李郁萧只觉得耳边窸窸窣窣一圈热气儿,告诉他:“只须知道,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不放你走。”
“你若是死了,我绝不独活。”他在他耳边留下这一句,攸地起身离开,背影疏阔俊朗,袍袖间不见五六日不眠不休的倦怠,只有翩然。
他最后留一句:“此生陛下脱不开臣,因此,往后万望陛下珍重自身。”
“陛下安心休养,臣替陛下料理庶务。”他道。
“什么庶务?”李郁萧忐忑地在他身后追问。
“臣办完再说,”他已经转过帐子往外走,声音遥遥传来,“横竖臣说什么陛下也不信,只请陛下看罢。”
李郁萧张嘴结舌呆在榻上,怔怔看他行过的暖帐,香色茱萸花影深深,可那处只余下翻飞的影子。
……
说是处置庶务,穆庭霜也没骗人,须留一留心的事情还挺多。
他推开幽篁馆的院门,心里慢慢思量。
按道理,穆涵一定会赶在太后一行抵达扬州之前发诏问罪,兵贵神速,先发制人,断断没道理拖到现在。如今距离太后启程已经过去十日,保不齐人已经踏进扬州地界,穆涵还没动静,唯一的可能,穆涵已经获悉,霍山关着的那群孩子不见了。
暗箭伤人,制弓的榉木却叫人连根刨走,因此暗箭才暂时没发出来。
而此事,穆涵半点风声没向穆庭霜透露,穆庭霜猜想不是穆涵疑他,而是穆涵本人城府如此。那么这份疑心,可一直不能落到咱们头上才好,他和陛下两只促织身上一锹土,他不引穆涵起疑,陛下才更安全。
回到住处,穆庭霜既没有先忙着更衣也没有前去湢澡室,而是先在门边上看看,又一手托着烛台慢慢往窗边转去。
窗边的地上,嗯,穆庭霜看过以后直起身,好得很,漠漠的香灰上果然有半枚鞋印。
有人进来过,应当就是暗卫的头领。
不过房中是搜不出什么的,无妨。话说回来,若是真搜着什么,穆涵早就跳得老高。当日唯一隐患,是穆庭霜从栖兰殿带出来那枚三棱刃,那枚割过陛下脖子的三棱刃。不过他还算机警,察觉有人跟着,当日出来时给悄悄沉入府中池底。
如今应当早被黄药子派人起出来,也已经送往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是哪?霍山啊。
当日领人去劫霍山,穆庭霜穿的就是暗卫服制,本就有意栽赃,这不巧么,如今还有一枚杀器遗留到当场。也不知道穆涵的人搜到没有,若是搜着,他的好爹又会作何感想呢,叫自己养的狗咬一口要害,不知是何滋味。
至于那批孩子,穆庭霜另有打算,还有暗藏巫蛊的经书。
既然穆涵迟迟没有动手,那么不妨再给添添码,装点装点。不知穆涵何时动手,等穆涵使人告发再出手,始终被动,不如掌握主动。这里头还须一番功夫,须一位局外人外加一副隔墙的耳,唔。
转叫小僮来传信,穆庭霜三两笔写个由头,告诉小僮:“交去舅公家裴公子玄,就说我明日去访他。”
小僮领命出去,穆庭霜独自点着灯默默一刻。
要说他的心思,分毫不愿离开栖兰殿。可如煎的心绪以外,另还有如芒的一段恨。
最恨当然是穆涵不把陛下的命当命,可此恨暂时无以消解,因此暂先转嫁到三棱刃主人身上。
这枚爪牙,穆庭霜徒手往烛火芯上一按,焰熄烛灭满室黑暗,一片黑暗中他想,父亲大人,这枚爪牙儿子先替您拔了可好。
第97章 以彼之道
却说这日邓咸信照例上衙, 往南宫进来。
如今的观止台虽说还未落成,只有几座立柱下地,但尚书台早不驻在那座荒僻的小院, 而是搬进阅室台东殿, 正经与兰台令手底下那帮人平起平坐。
到得地方,殿中早早忙碌, 几日前全城宵禁朝中罢朝, 因累积一些事务,侍笔黄门、待诏等各司其职正忙着。
可是呢, 邓咸信看一眼,正位上的大人没一个在。
尚书令汝大人不知去往何处, 不过那老混不吝时常行迹无常, 不是跑去麒麟阁就是跑去辟雍宫,或者应陛下的召去栖兰殿、清凉台,总之不在阅室。
奇怪的是,一向规矩的左仆射裴大人也不在?
左右问一问, 原来是有访客, 往廊庑上的小亭饮茶,再问一问访客姓甚名谁,邓咸信听见“常侍大人”四个字, 脚步一遛一转,打发左右就往亭中行去。
阅室东殿的廊庑与再往东的麒麟阁连成一片, 很有些景致,依着丈高的假山石落成, 高低错落有致, 花木繁简成荫,打起一枝子的柳叶, 邓咸信抬脚预备登几级石阶就往亭中招呼,可恰在此时,亭中传出一句话。
“姑丈既然万事俱备,直接告发便是,却为何隐而未发?”
这片园子,又是假山又是树,视野不佳,可是视觉受阻听觉没有,邓咸信听出,这是他的同僚裴玄的声音。
裴玄的姑丈?那可不就是相爷么,相爷有何烦心事?
这时亭中又一道声音传出,是相爷家的二公子:“不知,你姑丈行事你也知道,此事他未吩咐与我去办,因此具体情形我却如何得知。就这一句,大约还是他破例告与我一句罢了。”
哎,邓咸信躲在假山石下头听着,抓心挠肝,眼瞧是相爷有一什么计策,一直不能施行,连常侍大人都摸不准,到底是什么事?
听裴玄一副猜测语气:“此计旨在诛讨释教,更是诛讨长信宫,而姑丈与长信宫素来不睦,是否是这个缘故?姑丈的人倘若冒头,总有攻讦之嫌,不便去做这个首告。”
啊,诛讨太后?先头已经紧闭城门逮过一轮什么“妖僧”,原来矛头实则指的是太后?邓咸信思索一番,深以为然,因为国都宫里宫外的寺庙,都是太后的意思建的。哎,哎,一时邓咸信心热如煎,这事儿上,邓家能否出力?能否在相爷跟前讨一分好?
亭中两人仿佛无知无觉,常侍大人声音清淡:“这是一头,另一头想是还有什么应和的计策。”
“旁的计策?”是裴玄在追问。
“嗯,”听常侍大人答道,“诬陷宫外的寺庙掳掠孩童,那么宫内的寺庙呢?你姑丈做事向来兼权熟计,数管齐下方能一击制敌。”
亭中两人又说几句,底下邓咸信心潮澎湃,哎呀,早听说国都内外周遭有孩童走失,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却原来应在诬栽寺庙这项上。
怎么说,如此看来这事相爷还在斟酌出面的人选,邓咸信觉着自身就是个好人选,他明面上不是相爷党的,还与裴家祖孙两个还都不合,他提出来岂不相宜?谁也不会想到他在给相爷搭梯子,岂不解相爷的忧?
亭中穆庭霜不咸不淡补一句:“只是我猜测罢了,你在宫中没听得什么风声?”
裴玄作得没心没肺语气:“外兄这话,宫中你哪里比我知道得少了,哎,姑丈的心思咱们也别猜,只待他收网罢了。”
“说得是。来,我费尽心机存得两罐明前茶,今日便宜你,请。”
听着一阵杯盏之声,而后亭中便是一些公务无关的品茗之事。邓咸信心想,你二人不猜,是因为你二人一个是相爷公子一个是相爷侄子,不必经营也自享相爷的青眼,可是邓家,不同。
此二人不猜,他便要猜一猜,猜猜相爷在宫中的寺庙有何布置,一举给掀出来才好。
如此想着,邓咸信低着头猫着腰,悄无声息从假山底下钻出来,离开园子。
亭中二人居高临下,远远望一眼他的背影,裴玄忧心忡忡:“也不知他消息是否灵通,别查不到修慈寺与长秋寺藏的巫蛊。”
穆庭霜淡声道:“不能罢,你我明言‘宫中寺庙’四个字,在修慈寺也故意留有线索,他还查不到未免废物。”
“嘿嘿嘿,”裴玄笑得鸡贼,“他若是不废物,焉能如此痛快咬饵。”
两人相视笑笑,各自饮一杯香茗,裴玄感慨:“陛下吩咐预备掉包经书一事,慎而重之,只有我与汝兄两人知情,纸坊只以为真真切切只是制佛经。又吩咐先不要换,要先悄悄摸清藏有巫蛊人偶的经书具体方位,事发之前再给替了,为防着穆涵回头检验。”
穆庭霜垂着眼睛应道:“陛下是个谨慎人。”
“嗯,”裴玄道,“越发沉得住气。算来陛下比你我还要年幼几岁,可如今行事作风,这十日宫中到底发生何事,竟是无一人事先知晓,我冷眼瞧着,他做事倒有几分你父的影子,宫中太后与汝南王失踪,你父也是瞒得密不透风。两人俱是胸中有沟壑,面上分毫不露。”
他这话大约只是心生感慨,穆庭霜却抬起眼:“你冷眼观陛下做什么,他是君,君命惟听而已,何问何观。”
裴玄摇一摇头,一向玩世不恭的面上现出郑重神色:“外兄,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你我二人是为着大道大义才决意与家中背道而驰,这话你从前一力劝诫我,如今自己却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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