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分拨教导个把新人的活儿,黄药子原不需向上禀报,可是这批人是穆涵做主亲自选的,宫中事他这内侍总管可拿主意,可要说到宫外去查这起子人的来历家世,却是力所不能及,因此这么一册内侍名簿转递到李郁萧手中。
李郁萧又能看出什么?查宫外的事儿他也不知道啊。
黄药子躬身询问说:“陛下您瞧,要不,这名簿还是交给常侍大人阅一回?”
嗯,交给穆庭霜挨个查清来历,李郁萧原本远也如此想,可是最近因着一些缘故,他想冷一冷穆常侍。因吩咐:“不急,先召来朕瞧瞧。”
这一瞧,就瞧出些端倪。
这批小黄门无论家世、身世如何,都不需要看,只看他们的长相就能知道。有的浓眉大眼英挺孔武,有的修眉秀目风姿独具,这哪儿是寻常内侍进宫,这简直是外头暗巷里招小倌也就这水准。
一水儿的俊秀小黄门一一给李郁萧磕头,李郁萧哪里安然受他们的礼,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内心里纳闷,怎么说?穆涵明明瞧见自己对穆庭霜宠信有加,怎还往他身边塞这种人?
不明白。
难道是?觉着自己与他儿子太腻歪?不偏爱才能长久,每个嬛学家都记得咱们皇后娘娘这句话呢,李郁萧猜测是不是穆涵也这么想的?却不能向穆涵明着问。
一旁黄药子低声询问:“陛下瞧着,这些个内侍往哪个宫室抑或是往少府听差?”
“不忙,”李郁萧思忖,“宫中内侍,丞相府选来也就罢了,总没有丞相府代为教规矩的道理,总要看一看手脚是不是勤快干净,品行是不是端正诚实。你去告诉穆涵……”
得趁机讨回些什么来,李郁萧继续吩咐:“既然宫中新添人,人多眼杂的,就将掖庭宫住着的十几位小娘放出去吧。她们在宫中学礼仪也学得尽,哪日领到长信宫给太后磕个头,每人封一个县君的头衔,年关将尽,卒日家中总该团团圆圆,让她们回去便了。”
又道:“丞相若是在这项上点头,这批内侍就暂且收下。你就和姜弗忧商议,各自带着学规矩和差事,横竖宫中事务千头万绪,且学着。”
意思是先不遣具体的职,黄药子称诺退出去。
唉,李郁萧独自坐在御座上,他这栖兰殿三十六立柱,每隔一根柱子下头有事没事都有一名内侍垂首伫立,就这还是他削减过一轮的,就这还要添人?往哪添啊穆丞相,要不干脆您老自己添进来,也别往柱子跟前站,直接添坐到龙椅上得了。
第114章 宴语春雪馀·二
这日又下一趟雪, 建章宫银台玉楼披白羽,鹅毛如倾乱琼如堆,李郁萧裹着双面绒的氅袍望窗外的雪, 心想新进来的一批内侍真是及时, 来得好啊,扫雪去吧, 宫里尺厚的白雪, 看滑跤跌着人。
今日他在栖兰殿配殿作宴,尚书台诸人、汝南王作陪, 说是要扫雪烹茶,汝文弼、裴玄另新提拔上来的一些尚书台少丞、书吏都在。
君臣几个在东稍殿入席, 四周设锦帐围屏, 殿中远山炉子并暖玉帘,帘幕卷烟;案上时令果子并拂雪酒,酒气添香。
当然穆常侍也是少不了的。
轩窗打着,能看见殿外一隅, 瓯中浓酝烹着是簌簌, 檐上落雪坠着也是簌簌,一时倒有好雪景。
设好席,李郁萧吩咐黄药子领着人出去候着, 座中臣子松泛一些,汝文弼拊掌而笑:“臣的家乡溯北, 雪大成灾,每每下雪, 无论日夜, 一家人惊坐起,总要先合力使厚毡皮将柴火遮了, 宝贝得只贮在寝榻边上,屋子里冻得没处下脚也要点火烘着柴,何时想到还能看见如此清闲雪景?”
裴玄伸手指他,也不顾这是上司:“子林这话我听得弦音,又是哭穷,是想请陛下再给你添俸秩。”
汝文弼道:“陛下给不给两说,还不许我讨来么?”
一尚书少丞笑道:“大人在陛下处讨钱,可也替下官讨一份来。”
众人笑几句。
这时李荼摇一摇头:“雪患臣弟没见过,却见过水患,”他当初封在汝南,郡治在上蔡,上蔡又称悬瓠城,《水经注》有云:河自东西下,屈曲而流,抱城三面,形若垂瓠,常年有水患,“每逢夏秋,家家悬箱柜而榻船橹,日子很不好过。”
李郁萧借着茬微微一笑:“你也哭。前年也是这般雪天,朕寝殿外面尚且光秃秃不得避风,太后更是在胶东蹉跎八年落一身病痛,你不过坐一坐船,还要哭么?”
听得这话,座中臣子们面上挂不住,纷纷起身趋迳到席前双膝并跪,穆庭霜为首,双手举至额前拜道:“陛下受苦,殿下也受苦,是臣等的过错。”领众人齐声告道:“未能与陛下与汝南王殿下分忧,臣等请罪。”
李荼道:“哪赖得你们?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皇兄,请诸位大人起来罢。”
好的,李郁萧叫起,几人面上都现出既感怀又惭愧的神情,眼中精光砺砺,似乎现在就恨不得跟始作俑者大干一场。
好啊,这一开堂鼓打得好。
“诸卿,”李郁萧袖子振一振,“今日有两件事需得诸卿出主意。一者为拾柴,二者为埋桩。”他眼睛一抬穆庭霜立即知机,亲自给座中一一斟过去,汝文弼等躬身让一回,穆庭霜再劝,而后众人一齐将杯举了,李郁萧道:“请诸位畅所欲言。”
拾柴这事儿,说的还是年底就要推立下一任鸿都观观主。若想稳稳当当给修慈寺留一个住持方丈的位置,李郁萧想着还要怎么样推一把才成。
汝文弼朝上首道:“鸿都观与宣义侯府一衣带水,”他向穆庭霜拱手告罪,“下官说句不恭敬的话,明眼人都知道,护国住持的名号封出去,修慈寺即是与鸿都观分权,若想叫令尊松这个口,怕不容易。”
穆庭霜唤汝文弼的字:“子林兄不必如此。穆涵松口也没什么不容易,”半点没有挖自己老爹墙角的负疚,“民间玄奘师傅西行广为流传,角抵百戏也渐渐多依取师徒四人降妖伏魔的故事攒排。”
这话不是胡说,角抵百戏包含繁杂,歌舞杂技、驯兽幻术等等不一而足,偏西游记多有各色鸟兽妖怪,打斗场面也多,都极其适合排成角抵百戏。
穆庭霜接着道:“柢固则生长,根深则视久,穆涵不是个短视的人,明面上总不好罔顾民心。”
他说完这话,眼角余风却向李郁萧飘来,李郁萧接住他的眼风,心想干啥?有话说话,没话闭嘴,看什么看。
仗着你眼睛好看就乱看?
陛下色令智昏暂没领会他穆卿的眼风,底下却有人神志清明听得懂话,裴玄长眉一扬:“穆相为着表贤名,不能罔顾民心一力打压释教,那么为着这贤名,想必他也不能放任修道之人胡作非为。”
胡作非为?李郁萧心中一动。
裴玄眼中一派欣奋:“倘若这档口出一些见闻,譬如鸿都观有道士侵占良田、欺霸乡里此类……”他没说尽,只顾着冲穆庭霜乐呵,很有点什么,外兄你看,我这主意厉害罢?是接上你的趟么?
他外兄可不想看他,穆庭霜言语里钩子放出去,只等着陛下领会过来,他好落一个“心有灵犀”,没成想这点子灵犀叫裴玄这个现眼的接去,也就是穆庭霜矜着涵养,淡声道:“高明,”转向上首,“陛下,抑道兴佛,只要顺应民心,穆涵都不便阻拦,关窍正如陛下所说,在‘拾柴’二字上。”
汝文弼道:“二位兄僚此言甚是,宾客多,楼便要坍塌,车马行,桥才会不堪重负,鸿都观极尽荣耀飞扬跋扈,御史台才能言语。”
喔!这么一说李郁萧就茅塞顿开,就是整幺蛾子嘛!从前广微还没收服的时候,他为着彰显对鸿都观的宠信,见天地搞一些修仙问道,还向朝臣们赏赐“仙丹”呢,如今只要变本加厉故技重施就行,哄得道士们翘尾巴,尾巴翘得比天高,御史台不敢不问,这事就成了大半。
他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朕知道了。朕会下令,年节时下,宫中的赏赐不赏金银赏丹药,另民间征收丹砂、胡粉,务必大张旗鼓。朕想想还有什么。”
座中七嘴八舌说起,总之怎么胡来怎么来,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誓要给鸿都观捧到风口浪尖。最终定下几项,个人领命记下。
拾柴说毕,简单明了,这第二件埋桩,就要更难一些。
汝文弼因问:“民间杂戏若要舞弄龙狮,必先下桩,宫中兴建亭台楼阁也要下桩建基,却不知陛下要为何事埋桩?”
李郁萧也不藏着掖着:“众卿齐力拱卫,朕要有将星降世,只是夜色暗迷,乌云遮月,何得。”
他一席话说得很具威严风骨,可不巧,手敲在桌案上却不小心一盏酒碰翻,拂雪蜿蜿蜒蜒爬上他的袖子,他右手边上穆庭霜就朝他脉脉笑道:“陛下看袖子濡得。”说着踅出手巾与他慢慢拭一拭,陛下这只袖子便好似盛得外头的雪一般沉重,半只手臂僵在人家手里。
李郁萧心想,你笑什么笑看什么看,乌云遮月,乌云就是你爹,你就是小乌云。一时又想起真正见过的穆庭霜身上那片乌……
咳咳咳!手臂愈发动弹不得。
更讨人厌是座中这些臣子的神情,李郁萧不是个严酷的帝王,因此大伙面上恭谨但眼睛里头都带着打趣,晃来晃去落在君臣两个交叠的袖子上,李郁萧没来由三分臊。
不行,不行不行,你看你有没有一点帝王的样子。不对,帝王都是帝王,但你看你是想当太宗还是高祖,再或者是明皇?
手掌心蓦地一凉,李郁萧一瞥,却是穆庭霜这个批,攥着濡湿的手巾掩着袖子,有一下没一下挠他的手心儿顽。
这时候如果手抽将回来,没得大题小做,满座的人看着怎么舍得下这个脸面,李郁萧气得想摔杯子。不行,太宗有观音婢高宗有武媚娘,明皇的杨玉环更是古今闻名,各有情衷咱们都不能学。
那却学谁?手心里又痒又凉,心头里就是又烦又恼,最后李郁萧一点戾气乍起,心想不如学一学武周则天大圣皇帝,恁地蹬鼻子上脸,李郁萧想给穆庭霜科普一下武则天,以及薛怀义、张氏兄弟等都是怎么死的。
可是,李郁萧无端又泄气,则天文治武功,开创殿试、整顿吏治这些且不提,就是收复安西、突厥,咱们才哪到哪,就你也配跟则天皇帝相提并论,说要学则天,属实是腆着脸来。
又叫穆庭霜牵着擦一会子衣袖,案上拂雪斟过几回,手心里搽来搽去的一根指头,似乎将李郁萧的心神都搅合得乱飞。他思绪蔓延,遥想武皇当年御乾坤,授瑶图,封禅泰山,何等赫奕。
李郁萧没想封禅,但也不想太拉胯。
心气这么一燃,蓦地底气和士气都起来,他反手捉穆庭霜的手,反在穆庭霜手指上捏一捏,亲昵道:“你且歇着,这活计使内侍来便了,怎劳动你。”
两人交握的手从宽袍大袖里露出来,满座可见,穆庭霜定一定神:“议事还要一刻,宣谁进来听也不相宜。”
“不妨事,”李郁萧推他的手,拍一拍,然后正大光明收回自己的爪子,“碳炉烤着能冷到哪儿去,且说正事。”
座上天子温存款款,席间同僚言语晏晏,像是、倒像是,经年的眷侣,人人皆知的那种。穆庭霜心头怦然而动,久久望他,轻答一声:“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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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河自东西下,屈曲而流,抱城三面,形若垂瓠,故称悬瓠城。《水经注》
第115章 宴语春雪馀·三
如何不怦然?
常侍大人面上云淡风轻, 实则满心里烟花满绽不能自己。
这是,这是头一回,两人不避着外人朝臣显出这等亲近, 仿佛、就仿佛天长日久两人就应如是, 他宴宾客他则在侧斟茶倒酒,他的袖子湿了他给张罗着捺干净, 互相照应, 衣食住行家长里短,好似最平常不过的一对夫妻。
座中裴玄听过穆庭霜袒露心声, 知他心意,汝文弼又跟人精似的, 哪里看不懂陛下与穆常侍之间的门道, 其余几个少丞面上则多少有些惊诧或赧然。
按说他们不应知道太多,可是穆庭霜止不住地心念起伏心潮澎湃,一时间只恨不得满朝文武都来东稍殿看一看这般景象,陛下与他相携的这一景象。
这时上首陛下直入正题:“若北境用兵, 且是必胜之战, 来日论功行赏,朕却不想这功勋赏赐落在穆氏一党身上,何如?”
何如?几位大人互相看一看, 收敛起玩笑心思琢磨正事,都觉着……不何如。
很难。
穆广霖是做什么使的, 不就是穆涵上位以后扶持起来给自家挣兵权使的么?又在北境,即便不是穆广霖的功劳, 穆涵也能给颠倒成穆广霖的功劳。
再者说, 北境从北境将军府到幽州、冀州,都是穆涵的地盘, 穆涵的根基老巢,更不必说并州正是他的封地,此三州横亘,慢说是必胜之战,就是战事,都不一定兴得起来。
陛下面上则忧色浅薄,告一旁穆常侍:“穆卿,你与众卿详细说一说。”
“诺。”穆庭霜答应,慢慢讲起来。
却说必胜之战哪来的,只有当对手完全可控,才能谈必胜。可交战双方,怎样完全掌握对手呢?
只有当这个所谓的“对手”是自己人的时候,才完全可控。
月前李郁萧使韩琰举荐的那两名,蔡然与沈驰岳,既是先锋官也是兵托儿,领着人扮作商队北上,到得扶余边境立刻改换行装,左右是扶余的雪蹄斑骓,面上盔甲一戴,谁分得清是大晏人还是扶余人?
稍微往北境军几座兵营扰乱一二,届时“扶余人”侵我边境,战火燃起,你穆相还能继续跟人谈生意么?租借兵马?你且问问天下人同不同意。
这计策从前不可能实现。
北境除却明面上一个穆广霖,穆涵手底下好些个将领还有懂兵事的文官谋臣都在盯着,他们之中老成持重者有之,善谋急智者有之,有这些人在,即便有扶余扰边的传闻,也轻易不会真的打起来。
可是近来,咱们穆相目光南移,算盘打到南境,叫扬州勾着魂儿,好多人手抽调到南方,许多老臣也不例外,这下可好,坐镇北境的只有一个穆广霖,一个功勋簿八尺厚四境传颂、矜骄又目中无人的穆广霖。
此一计,调虎离山接一手激将,届时只须使人往穆广霖耳边念叨,只念一念去岁在洛邑荆睢是怎样落他的脸面,他的功勋簿怎样四境不服,他一定会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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