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哪个字都不能轻轻略过,都得溯源细究,多一笔少一笔都要传后世的,哪能胡来?如此,倘若公孙参着手参与追考字形,那么他离开辟雍宫之期就要无限拖延。
兄弟两人又说几句,穆庭霜最后道:“再与你公孙师傅谈一谈宫中纸坊,使他知道陛下立学的决心。”裴玄答知道了,拎着字谱先走一步,穆庭霜独立亭中远眺。
他这远眺,目光凝定,往栖兰殿的方向再三注目。脑中又是陛下平日里在他面前独一份的随行恣意,胡写乱画。说是胡写,却似乎又隐约有章法可循,至于甚么章法,穆庭霜负手,就交与公孙参钻研罢,总之人得留在国都。
按说开春前鸿都观新任观主就该继任,可是穆涵干预两方僵持,这件事就拖下来,又逢正月不适宜封典外加扶余起战事,少不得又耽搁,正式的檄文诏书不知要拖到何时。
这事,穆庭霜要推自家的好爹一把。
……
踏鞠场设的武擂,最后不是韩琰拔得头筹,韩琰依计佯装不敌屈居次席,摄武榜揭榜的人是荆勒还。
果然不出所料,穆涵当然不乐意荆勒还挂帅北上,后来多方角力,李郁萧如愿以偿,一手将韩琰推上帅位。
虽说稍有遗憾,到了到了穆涵仍不松口,说韩少丞无功,家世也不足贵,又说此次朝廷派兵是侦伺保边多过征讨追战,只封一个平虏校尉,北上也不是独掌调兵遣将之权,而是须悉听北境将军府号令。
随你怎么说吧,李郁萧暗暗跟韩琰交代,到地方就多跟穆广霖嘀咕嘀咕,请将不如激将,发兵之后也不要给扶余喘息之机,不要论他们到底扰边没有,帽子只管扣上去,小孩子才论对错,咱们只管输赢,到时候用穆广霖的兵打咱们自己的仗,岂不美哉。
韩琰称是,少不得也叫穆涵召去长谈一番,也没露破绽,顺顺当当穿上对襟玄甲,别上玉柄八面剑,领着一班精心选出来的人,就是啊,多是世家出身但又是庶出的一班人,预备北上。
荆睢呢,虽然本来也没有很主张自己儿子挂帅北上,毕竟北边是穆家的地盘,万一有去无回可找谁说理去,再说他们老荆家还差这点儿军功?但是,凡事如此,自己不想拿,和别人不让你拿,自古就是两回事,加上穆涵为着阻荆勒还的路,手段无忌,没少使人上表泼脏水,那谁愿意总听见他人无端贬毁自家孩子?将军府与丞相府愈加不睦。
你们不睦就不睦,李郁萧乐见其成,出征这日,天气乍暖朝阳东升,陛下亲自到城外给大军送行。
前后仪仗逶迤,四象鸟兽旗打头,金鼓齐鸣,先行一架驷马战车,三名甲士端立其上,一人居左持弓,一人居右持戈矛,当中一人配短剑跪侍一牌,那是武皇帝的庙牌,专程请出来开路,后头是圣驾黑木车,再往后是新封的平虏校尉御一匹高头大马,百官随侍,兵戈兼行,威赫极了。
到得城北郊,四方站定,金鼓稍住,祭台上开始由太祝太宰布置牲畜祭祀,又有祝人跳傩。
这档口却出一桩意外,祝人忽然分列两侧,当中跳出一人,以剑舞蹈之,李郁萧凝神一看,心下微疑,这不是砂织王子送来的那个?那个舞侍,叫什么来着,哦,叫鸮靡,他上去舞什么?
却见鸮靡舞毕,不吹不黑,他耍中原剑舞虽则说力道招式都不差着什么,可总有些怪模怪样,说不出哪里别扭,他行下祭台来到黑木车前拜道:“砂织小民愿祝陛下王师凯旋!”
李郁萧叫起,没多说什么,这鸮靡自顾自道:“谢陛下。”然后竟然老实不客气留侍在黑木车边上。
?这一下李郁萧开始浑身不得劲,今天这场合穆庭霜尚且不敢往圣驾边上凑,这人?谁给他的脸,外人看像什么样子!
果然,远远儿一道目光飘飘摇摇似笑非笑落来,扎得李郁萧面上泛蒸,穆庭霜这一眼凭空又在李郁萧胸口折腾出一些叛逆,看看看,又在看什么?咱们陛下改变主意,人留下,没赶鸮靡走。
再看台上,太常太卜开始告神祭天,为出师祈福,而后李郁萧行到祭台中央受韩琰的拜,又执四耳酒爵祝捷,庄严念道:“兹尔王师,以修我戎……既敬既诫,以惠王土!”
韩琰单膝三拜:“敬受命!”李郁萧扶他起来。
底下李荼高声叫道:“韩将军必定得胜而归!”
李郁萧示意他且住,径自又低声叮嘱韩琰:“自保为上,不可涉险。你倘若死在穆广霖前头,你的名字上不得史书,你的母亲朕也不替你赡养。”
韩琰大笑:“末将省得。”
“去吧。”李郁萧摆摆手。
……
往后几日,李郁萧三不五时就要招来扬颀询问司隶巡防之类的军务,又一天三遍地往丞相府遣人,询问北方的军报。
却不问前方战事,翻来覆去遮遮掩掩只有一句:司隶不会有碍吧?国都不会有碍吧?
估计实在是烦得很,穆涵挑着一日亲到栖兰殿,告他:“陛下,此去幽州两千八百里,平虏校尉想还在路上,陛下,请勿忧心。”又状似无意地问,“陛下信重臣,臣却并未照顾周全,宫中内侍不齐,臣因挑得一批人,这些内侍进宫业已月余,不知伺候得可还称心?”
哦,是说前头他送进来那批内侍,平头整脸的那批,李郁萧想一想,道:“宫中各部司宫室并不短人手,不如让他们到乐室学艺吧。”
穆涵眼风瞟向黄药子,黄药子忙不迭去请沈决来领人,这帮小内侍就被打发到少府乐室。
这一茬过去没两天,学艺嘛,李郁萧原本算盘打得噼啪响,学艺哪是一两天的功夫,没个三五年总是学不成的,以为这就过去,没想到额外出一档子事儿。
这事儿,说起来怪李郁萧自己。
从前他装疯卖傻给穆庭霜卖破绽,想让穆庭霜教训他两句,顺便让穆涵听个壁脚,消消疑心,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选一个活人做由头,不该选那个鸮靡。
鸮靡想是前些日子常受召见,享一些荣宠,向来由奢入俭难,加上出师那日他往圣驾跟前凑没被赶,竟然被惯得生出些张狂心性。
后来李郁萧一场戏演完就歇下日日召他的心思,他却不能安生,先头擅自在出征典仪上横插一脚,李郁萧没怪罪他,他竟然更加不知收敛。
黄药子向李郁萧禀告:“此人听闻陛下新往乐室进歌舞侍,竟然领着一起子砂织舞侍前往吵闹,平白生出好些风波。”
李郁萧囧囧有神,没想到争风吃醋的事儿能落到他身上,一时头疼的不是鸮靡该怎么办,而是宫中出这样的事儿,穆庭霜该怎么想。黄药子又问:“这一头砂织舞侍是陛下亲自召进宫来,另一头美貌内侍是丞相送进宫来,沈大人实在左右为难,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陛下也不知道啊。
忽然他又回想那个鸮靡,那段日子他虽然召见很勤快,但是从没有逾矩的言行,鸮靡也没有很热络,叫献舞就献舞,教学写字就学写字,一向没有什么过于殷勤的言行,神情常常是僵硬的,似乎对于圣上垂怜没甚欣喜,甚至还有几分隐隐的抗拒,因此李郁萧才选的他。如今可不躲清闲么?李郁萧纳闷,却还要闹,这闹的是哪门子?
最后他告诉黄药子:“既然鸮靡喜欢往乐室跑,那就让他授那帮内侍学砂织国舞吧,若教得不好唯他是问。”
别闹了,给找点事儿。他的主子乌屠斜王子已经回去,人留在李郁萧处,也不能真的有什么过重的处罚,给先委派一二活计算了,希望能安生安生。
第121章 神仙鉴无相
北境烽火连绵, 陛下寝食难安,常常召玄清真人听经清心,一来二去, 玄清倒成栖兰殿的常客。
原本有两个候选人, 陛下多召见玄清,那么另一位,却是长信宫召见得多。
这日陛下到长信宫请安, 进宫门就看见一遛的道童,一问才知, 说是紫阳真人正与太后论法。
论法?论什么法,李郁萧满腹狐疑, 进得殿来, 只见长信宫主殿的凤座上无人,凤座之下设一式两样长案,一东一西,太后端坐东面席案之后, 身后是几位女尼, 西面席案坐着紫阳真人并身后几个道童。
西侧下首坐的是内史撰舍人,这也合着规矩,紫阳即便是方外之人也是外男, 进内廷是要舍人跟着,东面下首, 两个旁观的小姑娘,叫李郁萧发懵。
东侧一席中, 携手旁听论法的竟然是穆庈雪和罗笙, 且看情形相处得还挺融洽,只往一只妆红箩里捡针指。
见李郁萧进来, 两个妹子站起来给他行礼,他一下子想起穆庭霜说的,在那个世界穆庈雪最后是进宫的,那那那?这两个妹子岂不都是自己的嫔妃?李郁萧吓得浑身冷颤,都说古代皇帝三宫六院人间美事,李郁萧只觉得这怎么美,你厚待这个就要薄待那个,只有一颗心怎么承受旁人两颗心?掰两瓣儿啊?还美呢,简直日夜煎熬。
他摒去脑中恐惧的设想,赶紧叫起。
紫阳真人也站起来行礼,他头披玄色道巾,身穿玄紫双穗绦的通天袍,手持道祖羽扇,洒然一揖:“贫道参见陛下。”
平平一揖,端的如月朗风清,太华高松,虽然没有玄清长得好,但是气度也不差,李郁萧叫起。
太后道:“皇帝,孤正与真人说话,”转向紫阳真人,“出家不看相,看相为外道。观乾坤、查经纬、审格局、观气色,说到底都是妄猜天地命格,真人还要坚持宣扬观相之术吗?”
李郁萧往一旁坐下,听出来两方像是在争论看相,紫阳道:“荣枯休咎,人皆有之;阴阳风水,天地本真。又有何不可观?”
太后道:“五星三命,命格八字乃是天生,又有何可观?”
“八字不可观却可算,且相逐心生,自然可观。”紫阳答道。
太后道:“真人未免着相,有心无相有相无心,两者皆空,不可得观。”
李郁萧听着,两方简直跟车轱辘话似的,偏这时紫阳来问他:“陛下,陛下久听广微散人布道,道法大成,以为观相之说可信吗?”
观相一向是道信佛不信,广微曾经深受宠信,紫阳大约以为能凭此使陛下替他说两句话。但是李郁萧又不傻,为什么太后经常召见紫阳呢?穆涵中意的就是紫阳,可是李郁萧想选另一个,那只能让这个紫阳跟长信宫也说不清,穆涵可能就不会那么想选他。
投桃报李,不能落太后的面子。李郁萧道:“口说无凭。朕信不信要看真人会不会,殿中几人现成的,都可观来,真人先看看朕吧。”
说人的一张脸就能决定命途,那你就来给朕看看,看朕这张脸都写的什么命?
紫阳真人竟然也不怵,道一声“贫道僭越”,目光大大方方往陛下正脸看。
观得一刻,他道:“陛下中庭高平,乃是衣禄无亏之象;地阁匀圆,虽有小疾但体强筋健,必然能够万寿无疆。”
太后嗤笑:“若是陛下衣食有亏,那恐怕中州四境要饿死不知多少万万人。陛下的医案又好端端在太医令处呈着,向来康健,退一万步说,难道真人还能说陛下是个短命的不成?”
紫阳也是好脾气,只称不敢。
突然又向李郁萧道:“陛下头圆项长,四肢如颀柳,贫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此是为刑克妻宫之相。陛下又兼内堂丰厚,眉生修长,下颌盈圆可偏两颊如削,虽则夫妻相携亲眷和睦,只是恐怕子嗣上并不丰厚。”
李郁萧听着听着,内心打一个问号,怎么说,这牛鼻子老道还真会看啊?他是Gay,那可不命定的断子绝孙么,至于夫妻恩爱,嗯……
他没觉着什么,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听一听,可旁人并不这么想。紫阳一席话说出去,殿中寂静无声,这这这,意思不就是陛下克妻又克子?旁人还没反应,跟着紫阳的几个道童率先跪到地上,黄药子也领着人跪成一片,太后身边的师太们地位超然是不用跪的,但也都单掌立在脸前,低声诵阿弥陀佛。
紫阳兀自道:“陛下清目如映,长映往生相;印堂紫含,却含世外缘,陛下,”他手中羽扇一横,进言道,“不应逢此间人。”
太后冷笑:“皇帝乃真龙天子,自然不属凡间,可既然不逢此间人,又何来夫妻恩爱一说,真人未免前后矛盾函矢相攻。”
又有一师太说什么,大意也是暗指紫阳谄媚,李郁萧没听清,反反复复只在脑中听得一句:不应逢此间人。
啥啊?!面向还真有这么大学问啊?李郁萧一身鸡皮疙瘩,还能看出来他他他是另一个世界穿来的啊?
殿中气氛转凝,偏陛下不发一言,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罗笙开口进言:“太后,臣妾斗胆,也想劳烦真人一观。”
太后颔首,紫阳遂又给罗笙看。少一刻,他道:“罗娘娘两目相眇,主得贵而多诈;卧蚕明秀,必得贵子。内堂丰厚,亦主桑中之约。鼻梁低弱转耸,两额朝拱中尖,早年珠冠,青年散耗,晚岁荣华定取。”
珠冠,只有袭爵的宗室门阀之妻才能戴珠冠,再一个就是宫中嫔妃,太后与一位师太笑道:“漪兰殿的封位与贵子宫中独一份,却还要劳烦真人说一嘴,真是,好便宜。”
李郁萧顾不上笑话谁,只一阵接一阵地心惊,太后在挑紫阳的毛病,有一句却忽略,紫阳说罗笙有“桑中之约”。
云谁之思,期乎我桑中。
桑中之约指男女密约,而且多指……有违父母之命的私通。一时间李郁萧真的怕了,这谁,他怎么能知道罗笙进宫前跟穆广霖的那点子事?
却观罗笙,本就话少,方才一句解殿中冷场,此刻脸上煞白,一句话说不出。
李郁萧有心转一个话题,却是一旁穆庈雪抢先,她细白一只手掌击在案上:“启禀陛下,也请真人与臣女一观如何?”
陛下僵硬着应允,紫阳观一刻道:“这位娘子月孛温厚,年宫秀润,平生少劫,到老无灾。又面如端月,唇生牡丹,想必衣食丰足,家财兴隆。只是眉峰若裁,鬓长偏细,主幼年失慈。”
!!李郁萧彻底惊呆,穆庈雪的娘,世人只道是裴夫人,可现如今裴夫人好端端待在宣义侯府,这个紫阳竟然张嘴就敢说穆庈雪幼年失慈!穆庈雪和穆庭霜一个娘,被穆涵杀害,这事儿!李郁萧喘不过气,他不信面相能看出来这个,难道紫阳这也知道?
穆庈雪却拍掌笑道:“你却说得岔了,我家中双亲俱在,恁地哪来的失慈。”
紫阳颔首,从善如流:“贫道眼拙,”又转说道,“娘子眉低近眼,主姻缘多舛,花信之年才能寻得命定的郎君,不过一经定亲即可益夫享福,高枕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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