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侍大人,”黄药子手底下的内侍躬身进来禀报,“贼人已过乾明门。”
“知道了,”穆庭霜目光凝定,“叫你的人都藏在殿内,不要露出行迹。”
万事俱备,只待收网。
远远的,鸮靡穿一身越人衣迳来,还带着他们砂织本国的两名舞侍,这两个舞侍持琴笙,想是为他伴乐,三人将跟着的内侍甩得丈远,呼呼腾腾的架势,知道的是来献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拆房子。
姜弗忧轻轻斥一声:“不成体统。”穆庭霜表示赞同,继续向殿外望去。因陛下早有旨意,漻沫亭上坐席舞案都是设好的,两个司乐也坐好,家伙事儿备得停当,想来鸮靡,只等着圣驾到来。
“羽林,”穆庭霜平平吩咐,“我观此舞侍右臂曲扭,手藏于袖中,像是掩有异物,你将人押来。”
“诺!”羽林抱拳,领着人疾行出殿。
姜弗忧瞧羽林卫都出去,悄声道:“这人仿佛不是韩少丞留下的人。”
“全用上咱们的人,”穆庭霜也是低声,“岂不是将你们送上风口浪尖,他是丞相府的人。我捉鸮靡的错处是为着在陛下面前争锋,用自家人手又有何不妥?”
姜弗忧一愣,随即笑道:“两头占得,真是便宜你的。”
便宜不便宜,穆庭霜不知道,但他知道,鸮靡只怕不会轻易俯首。他也不再躲清闲,领着人出去,到漻沫亭前站定,鸮靡恶狠狠的:“你为何拿我?我是奉圣上的传召,带陛下到了要你好看!”
“为何拿你,你自有主意,交出来罢。”鸮靡哪里肯就范,穆庭霜看也没看他,点点头,闲闲补两个字,“搜身。”
“你敢!我是砂织——”他是砂织什么,鸮靡没说得毕,只是两只手叫羽林制在身后他还犹自挣动,大叫道,“陛下尚对我礼待三分,你岂敢动我!”
穆庭霜原负着手,此刻一只手抬起来轻轻一撩,羽林得令,就要上手拉扯鸮靡的衣裳,鸮靡怒极,嘶吼道:“你敢!光天化日你如此辱我,我是陛下的人!你这是辱没陛下!”
“你是,陛下的人?”穆庭霜凝目看他。
第125章 稽首如空,睟容若睇·二
穆庭霜掀着嘴皮念一遍,细细体会这几个字带给他的滋味。
是何种滋味儿?
那是,好似钻到他皮下一枚小刀子剌肉一般的滋味。他知道此言是虚,但他中心不可抑制一段怫然张牙舞爪,他冲鸮靡掀起嘴角:“既然咱们鸮靡公子如此尊贵, 好,我不在白日底下除你衣物, 来人, 请公子到殿中。”
就近的殿宇就是烟霞曙洲,一行人押着鸮靡进殿, 鸮靡却又恨声道:“不过凭仗皇帝宠幸,血性汉子你且自己动手!”
一行人僵持在殿门口, 穆庭霜撩起眼睛看他。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且说这头栖兰殿。
李郁萧饭毕漱口,一盏消食的山里红苻子茶还没饮完,忽地脑中一阵昏沉。
这怎说的,他心中纳闷, 他虽然午后常常犯困, 可也不至于这前脚刚咽下去一嘴就犯困,食物还没到胃里头呢,犯什么困?他就想站起来, 先往殿外或者天井里头活动活动。
一旁黄药子却开口相劝:“陛下,五谷进腹, 胃经勤苦,百脉奔聚, 陛下还要上外头行走动, 仔细一会子着头晕。”
别说,真的好晕。可一面昏着头一面听着, 李郁萧觉着不对,黄药子此人,一旦开始嘚啵嘚准没好事。无端一分警醒,他甩开黄药子扶他的手往殿外行去,黄药子一路“使不得,使不得”追着到殿外。
往阶上随意一站,只消深深吸两口气,果然,李郁萧精神一阵,烦闷昏沉之感退个干净。
又不傻,李郁萧穿来也几年,这些饮食器具上的手段再看不出来?他问黄药子:“怎么回事儿?是茶还是熏香?”
黄药子支支吾吾不敢答,一看这情形,李郁萧呵呵一笑:“怎么说,又是你家常侍大人的主意?”黄药子头埋得愈低。
“人在哪儿。”李郁萧问,黄药子无法,只得往东边指一指。
东边,梧桐朝苑,行,李郁萧也不多问,径自行去,仪驾连忙跟上。
这事儿吧,李郁萧一面大步流星一面思忖,打量至多是穆庭霜使黄药子下药,让他昏昏沉沉然后欲行不轨。呵,大胆。可是这话说回来,穆庭霜不该守在近前?不然他昏了,穆庭霜人却在梧桐朝苑?那还怎么不轨?什么意思。
到地方李郁萧才发觉,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之前定好的鸮靡献越人歌,不就是说的在这座亭子么?怎么回事,鸮靡没见着人,倒是看见当值的羽林郎将在这?还有姜弗忧?都围着干嘛呢?
姜弗忧和羽林郎将上来行礼,李郁萧这才看见重兵围押的两个砂织舞侍,俱堵着嘴半身赤果跪在地上,这时姜弗忧快速道:“启禀陛下——”
陛下却没听她说完,抢问:“穆庭霜呢?”
姜弗忧往殿中望一望,李郁萧似有所感心头狂跳,为何?这一局场中独缺穆庭霜与鸮靡两人,为何单独关在殿中?
他没有夷犹伸手一推,两步掇开烟霞曙洲紧闭的门。
殿中只有两人,一个发上散乱,是鸮靡,肩上散落的是越人服的披帛,再往下……不着寸缕。李郁萧目光一点点挪到鸮靡身后的人身上,穆庭霜。
穆庭霜倒是衣衫齐整,面上神情刺得李郁萧一个哆嗦,面上看似平静,但是眼中骤雨氤氲,分明是个极暴戾的神情。
那是……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李郁萧也说不清,但让他想起穆庭霜压在他身上时的眼神,每一次,穆庭霜似乎都是这么个眼神。
面前这情形却不容李郁萧多想,只见鸮靡整个人身子折着,被穆庭霜狠命按着后脖颈掼在床榻边,听见有人进来,穆庭霜寒声道:“我不是早有吩咐,不许任何人——”他转过脸看见李郁萧,一惊,“陛下?怎么……?”
李郁萧目光在他和不断挣扎的鸮靡身上转一转,收回目光,竟然一言未发就此转身,出殿,利落关上门。
脑中乱糟糟,李郁萧觉着少府的庖厨整个给搬进自己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按说,李郁萧努力调动理智,穆庭霜不是□□的人,退一万步,内廷禁中,欺霸异族舞侍,这事儿穆庭霜绝对干不出来。
不,这些都不必提,再退一万步,千万步,穆庭霜总是不会的。
可是,方才里间那个样子,穆庭霜为什么不许旁人进去?又为什么要迷晕朕?李郁萧想不明白。
他脑中怔怔又纷纷,一时是声,是穆庭霜对着他说求陛下疼我,一时又是画,是穆庭霜身下趴卧着赤身的鸮靡。
眼下这情形不容细想,殿外呼啦啦一群人,羽林正陪着姜弗忧拘问那两个砂织舞侍,见李郁萧出来,姜弗忧上前禀告:“启禀陛下,此二人身上未见兵刃,只一口咬定是随鸮靡公子来献舞,再问旁的,二人就推说不通大晏官话,装作听不明白。陛下,是否请鸿胪着人用砂织语问讯?”
身上未见兵刃?李郁萧一阵迷糊,来献舞为何要带兵刃?不带不是很正常么?再说养在少府的舞侍乐侍,但凡能近御前的人,想要私藏兵刃是难于上青天的,大鸿胪,此事要惊动九卿么?
姜弗忧还待说什么,李郁萧也还没想得完备,身后殿门哐地一响,李郁萧刚想回头,却只觉衣裳领子一顿拉扯,穆庭霜的声音不容置喙:“臣有要事禀报,请陛下殿内一叙。”
陛下很想拒绝,有些场面见一次就够了,眼睛扎着疼,实在不想再见第二次,可是穆庭霜不许他拒绝,挣起来只怕外头人都看着,只好叫薅到烟霞曙洲之内。
其实烟霞曙洲李郁萧来得并不多,为数不多的几回驾临还都是……胡闹,和穆庭霜。今日瞧来,殿中的沉香帘子、桌案上的香篆、四周围城排的轩窗还有设着软帐的榻,还有,还有地上桀骜又绝色的、没穿衣裳的鸮靡。
穆庭霜手上松开,定定地问:“陛下缘何回避出去?”
李郁萧一时没答,他看见鸮靡身上不是很白,是一种很健康的、蜂蜜一样的颜色,还看见穆庭霜衣袍前摆上的褶皱,他避开目光。
想问不好问,问也太多余,那麽,该说什么?
仿似万般不由己,李郁萧听见自己的声音:“鸮靡身子是干净的,岑田己验过,无毒也无疾,只要没病——”
穆庭霜没叫他说完,劈头盖脸截住:“只要没病?什么病?陛下以为臣在做什么?”
李郁萧只是摇头:“人生得意须尽欢,春宵也苦短,朕不问你。”
“陛下,”穆庭霜捉他的手腕,又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枚什么寒光闪闪的东西,“鸮靡谋刺,臣等寻着端倪,这枚侍女匕正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他不肯就范,臣才不得不动手,陛下以为是什么?”
“朕……”李郁萧不敢看穆庭霜光芒大盛直欲噬人的眼睛,欲哭无泪,真不是他胡思乱想,真是方才场景太奇怪了啊!
所以是什么,穆庭霜手上,侍女匕?对,姜弗忧也提到兵刃,谋刺?难道是他们事先得到信儿,在这拿人。
“咳咳,朕只是——”
李郁萧才又开口,穆庭霜打断,一字一句地重复:“人、生、得、意、须、尽、欢?”
“不是,朕不是那个意思。”
穆庭霜擒他手腕的力道加重,咬着牙继续重复:“春宵苦短?陛下,此为何意?”
李郁萧只觉手上重有千钧,再看看穆庭霜面上,眼中烧得,又亮又热。
殿中僵持,这档口谢天谢地,李郁萧听见殿外姜弗忧道:“启禀陛下,两名舞侍已经招认。”
招得好!李郁萧方才问无可问这会子答无可答,趁着这时机挣脱穆庭霜的手腕,一步抢出殿外。
“殿内鸮靡身上兵刃也已搜出,殿外两人如何说?”李郁萧面上一派镇定,实则手心泛潮,丝毫不敢回头看跟着他出殿的穆庭霜。
姜弗忧道:“两人承认鸮靡事先有言,命他二人伺机制住黄公公,便于鸮靡行凶。至于鸮靡为何行刺,还须再审。”
李郁萧有些心惊又有些了然,就说么,鸮靡明明不耐烦还要强行露脸,原来果然有图谋。他挥手示意羽林进去拿人:“宣廷尉收狱,弗忧县主领大长秋协理,”想一想又吩咐羽林的郎将,“去告诉仲父,说有人行刺,朕心中忧焚,请他多上上心。”
意思这事儿从这往后就交给丞相,郎将抱拳:“诺。末将再请旨,砂织人图谋不轨,少府乐室中的砂织舞侍是否聚在一处押起来看管?”
李郁萧点头:“就这么办。”又传几令,身后穆庭霜一言未发,李郁萧无端头皮到后脖子麻一片,干脆道,“穆常侍,既是你拿的人,就由你解到丞相府吧,审明白再来告朕。”
穆庭霜声音很平:“诺。”
行了,李郁萧慌得,呆不下去,赶着要回栖兰殿。
不能,一刻不能多待,他是君上,他是帝王,他不能在臣子面前失仪。虽然是,他很想扯着穆庭霜的衣裳领子怒吼、斥责。
到底行不行了,先斩后奏大包大揽,你为什么,就是不改。
第126章 稽首如空,睟容若睇·三
圣驾回栖兰殿以后,黄药子先头跪到阶下请罪。
李郁萧命他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他一一说完,李郁萧一叹, 又不能把他怎么样, 一把迷香,又不是他做主要点的, 真正做主的人……
陛下冷静了, 脑子占据高地了,想明白了,穆庭霜这香防的应该是鸮靡,怕他那枚侍女匕真的起到什么作为, 因此想要李郁萧先避免在场。
这事儿吧, 李郁萧琢磨也不能怪穆庭霜,毕竟要事先请旨的话,李郁萧一定不同意避险,一定会亲临, 万一鸮靡看圣驾不在警觉起来呢, 一个警觉,万一他就给匕首半道上扔了藏了呢,那就抓不到现行的。
一定会意见相左的事, 是以穆庭霜先下手为强。
李郁萧暗笑自己,是不是傻, 靠谱的事料不到,不靠谱的事瞎想, 穆庭霜在内廷欺男霸女?亏你想得出, 但穆庭霜这般先斩后奏的大包大揽做派,你怎么还料不到?他不就这样的人。
闹这一晌, 陛下说要补午间的休憩,合衣躺到榻上闭起眼睛。
和衣躺下,李郁萧心绪难平,他惊讶,不是惊讶穆庭霜,是惊讶自己。这你怎么还料不到,心智大乱,你竟然心智大乱到这个地步。
陛下心中惊涛骇浪且不提,接下来几日,砂织舞侍行刺的案子审得如火如荼。
按理说,砂织向中州臣服,荆家军在边境睥睨,怎么说他们王子进献的人都不该有行刺的心,原来这里头另有缘故。说这砂织王庭昏庸奢逸,无休止地增加赋税徭役,百姓苦不堪言,终于有一支没落贵族纠集人手竖起反旗,这支叛军曲突徙薪,为防中州发兵增援王庭,因派人潜进使臣队伍,想着倘若大晏皇帝殡天,那么一定自己先要乱上一乱,想来就没工夫插手砂织事务。
这话,是穆庭霜一五一十报来。
这时候距离拿人已经好几日过去,李郁萧已经好几日没见穆庭霜,不是说穆庭霜请见他不见,也不是他没诏人进宫,而是,穆庭霜对他避而不见,今日甫一听说穆常侍求见,弄得他还挺忐忑。
没成想没一句不是正经差事。
又听穆庭霜说几句这支反叛军头领与王庭的恩怨,李郁萧点检心绪跟上思路,却不是很跟得上,话头又转回行刺这项:“不对,行刺何其艰难,先不说携兵刃近朕的身本来就非易事,就说,倘若朕不召鸮靡他们进宫呢?等闲见不到一面,又如何行刺?”
拼概率?
“陛下英明,”穆庭霜不咸不淡,“鸮靡并不是砂织叛军的人。乌屠斜献美,真能不辩身份来历,出得此等纰漏?”
“那,”李郁萧觑一觑,烟霞曙洲中的一节误会好似真的揭过,“怎么说?”
“其实属国生乱,我朝并不一定襄助哪一方,调兵遣将毕竟耗资甚巨,大晏并不一定给属国这个脸面。武皇帝时南疆来求援,朝中就因为路途遥远而拒绝出兵。因此,只要继承国祚之人继续称臣,咱们大约会作壁上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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