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你选一个,能服众的,德行能媲美尧舜和孔师的。
殿中一听,可不,谁不是诵读孔师的著作长大,读完就敢比肩孔师?谁也不敢。
李郁萧也在想,是,儒教立起来固然能起到分权的作用,还能笼络天下读书人的心,今日殿上穆庭霜提这一茬也确实搅浑了水,穆涵没办法再盯着释教,相当于分散火力,可是,为天下学子表的儒师,李郁萧也不知道穆庭霜属意的人选是谁。
按照谁能更服众,那是公孙参当仁不让,可是按照谁更对咱们有利,好像谭诩也不是不行。
外头三月末的春风一吹,或许撩着帘子吹进来初夏的影儿,又或许捂着领口带着倒春的寒,春日轻寒轻暖灌上心口的灵犀,说不定,李郁萧总是觉得,今天这出穆庭霜还有后手。
是什么?
只见穆庭霜不慌不忙:“陛下,丞相,臣以为儒师未必学问过人。孔子师项橐,项橐时七岁,难道孔师的学问比不上七岁的孩童么?臣以为既是朝廷册封的儒师,反而德行更重,礼、仁、信、义此人须皆堪表率。”
说罢一言,穆庭霜再次望向上首。
倒是稳稳接着这目光,似乎带有深意,但是是啥意思?李郁萧没琢磨明白,不重学问重德行?那谁德行最好?谁最能彰履孔师的主张呢?
殿中朝臣似乎也都没个定论,无人说话,穆庭霜轻咳一声,接着道:“启禀陛下,圣人说躬自厚而薄责他人,圣人还说为政以德,臣以为,严以律己的君子常见而天下为公的贤臣少见,是以……”
是以什么他慢半拍没说得完,但是李郁萧明白了!
贤臣?谁是“贤臣”,谁“德行好”?穆涵啊!
这个儒师封给穆涵可不便宜么,修建孔庙的事儿也交给穆涵去完工,你就是天下学子的表率,你就是大晏第一儒士,凡拜太学的士子文人都要拜你,南边有升云学宫你本来就眼红,如今即便升云学宫也要向你俯首称臣,这活儿,你穆涵干不干?
你要是干,儒教你点头,释教你点不点。
“此言甚是,”李郁萧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又装作恍然大悟,“若说贤臣,何出仲父右者?”
穆涵张嘴:“陛下,臣……”
似乎是想推辞,可到底没有很坚定很迅捷,话茬很快被陛下截回去:“朕以幼龄践祚,多亏仲父辅佐教导,彼时皇考驾崩突然,仲父临危受命,实乃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如何不能为天下臣子表率?依朕看,不如加封仲父顺天圣贤儒师,督孔庙。”
“陛下过誉,臣实愧不敢当……”穆涵沉吟着推诿,一点也不斩钉截铁。
这就好办了,李郁萧再授穆涵再辞,哪里真是推辞看起来简直就像走过场,加之一旁汝文弼等人添枝加叶不住撺掇,很快册立儒释道三家的诏书当殿写成,玄清一个人的好日子变成三家的好日子,清凉台一时很有那么点普天同庆的意思。
一片欢声里,穆庭霜回到列中,眼睛也没再僭越地看圣颜,只垂着眼插着手看着足尖三寸,好像刚才建言献策的不是他,好像从头到尾他从没有出过列一样。
他不再看李郁萧,李郁萧还在看他。
今日的议事开头无波无澜,中间儿风云乍变山雨欲来,后头风落云收雨过天晴,重归和乐,群臣散去,陛下想一想,使内侍留人。
没留穆常侍,留的尚书台裴仆射。
三言两语问完,裴玄一脸兴奋外加仰慕,说陛下英明,留公孙师傅在先,立孔庙在后,即便又立什么顺天圣贤儒师又如何,在文人学子眼中,恐怕还没一册赵书得人倾慕。
赵书?李郁萧再询问,问出公孙参何以留下等等。
待裴玄出去,陛下独自在殿中静坐,黄药子上去问何时起驾回栖兰殿,陛下不答,只凝望着殿中某个地方。
那是穆常侍方才站的地方。
人常言忠君之心,李郁萧暗想,世间如何的忠心恐怕都比不过穆庭霜待他的心。
半晌,陛下吩咐:“前些日子朕的白梅手巾遗落寝殿,再找出来吧。”黄药子言道早先就洗净收着的,陛下叹口气,“去取来,朕……”
黄药子静待片刻,听见陛下似有若无的喟叹:“仍贴身带着便了。”
第130章 暂引樱桃破
却说转眼入夏, 芭蕉浓榴花燃,四月的天堪比盛夏,愈发地热。
趁着这股子热气, 宫中护国天王寺建得如火如荼, 穆相日间不单单只坐镇丞相府,逐渐开始往辟雍宫行走。
如此一等先不表, 单表这日李郁萧打太学回栖兰殿。
陛下是个畏热的, 秋葵转纱扇给搬到黑木车上,连轴地转, 就这额角时不时还要挂一两颗汗珠,就是这么燥。
车停在殿门口, 李郁萧掀开车幔正想往下走, 眼风一扫忽地在殿檐下头看见一个人,这个人穿朝臣们夏日惯例的朱色袍服,戴高山冠,正撩着衣摆跪到地上。
他双手交叠, 手背挨额头, 拜伏在地。
穆庭霜。
唉,这大热的天儿,李郁萧转就想使黄药子把人叫起来, 可是穆庭霜身体这么一倾,腰间缀的一物侧滑到一边, 正正撞进李郁萧的眼睛,此物不是别的, 正是一枚玄霜玉璧, 那枚玄霜玉璧。
。还能不能行了。
宫中都道穆常侍每日一跪是祈求,实际是什么, 李郁萧甩手进殿,实际怕不是要挟朕吧。
迳到殿中,李郁萧霍地停下脚步,唬得身后黄药子险险仰个趔趄,也没管,径自又拐回殿门口,此时穆庭霜已拜出去一段距离,李郁萧一指他:“传朕旨意。”
一旁黄药子和其余宫人都竖起耳朵等着领旨,没成想,白等好半天,陛下一句话说半剌,横竖是没下文。
黄药子轻咳一声:“陛下有何旨意?奴婢等听着呐。”
陛下手往外指半天,嘴皮掀开又合上,最终只是道:“栖兰殿前的白玉砖空着清清白白多好,少叫他沾着。”
呃?宫人们互相瞅瞅,这个旨意,到底是个什么旨意?是终于赦常侍大人么?可是听着又不像,可是陛下已经呼呼腾腾往殿中行去,“陛下,哎陛下,”黄药子慌得跟上,“可是请穆常侍进来答话么?”
“谁叫他进来?”李郁萧瞪一眼,气势却又瘪下去,蜇磨两下子,道,“要跪叫他滚去廊庑下头跪,回头别着个热症,再赖到朕的头上。”
“诺。”黄药子出去传旨。
少一刻,陛下已经歪着饮毕一盅梅子汤,黄药子进来回话:“常侍大人说谢陛下关怀。”
关怀?真个关怀,又怎会许他受这个罪?阴阳怪气,给谁没脸。李郁萧眼睛瞪着:“你再去问,他到底如何肯罢休。”
没一会子黄药子赶着回来禀道:“常侍大人问陛下如何肯戴古璧。”
如何肯?
李郁萧眼睛瞪不住,只惘惘然望向殿外。
空气里有些香气,依稀的,像是护国天王寺烧的檀香烟气,又像是辟雍宫飘来的书香气,都是……这些气味,倘没有穆庭霜出力,宫里决计兴旺不出来,可是,李郁萧不愿放任自己松口。
宫人们等候良久,听见陛下轻轻的叹息:“既然他一定要如此。”
……
穆常侍失去圣眷,这事儿,阖宫都在传。
传到麟趾宫,一向万事不挂心的汝南王罕见地忧愁,问荆勒途:“你母亲和你爹也这般闹脾气么?”
荆勒途在写字,眼观鼻鼻观心:“殿下想要知道这个也不难,殿下交年过去也到十二,舞勺之年,也可说亲,自己娶妻不就知道了?”
噎得李荼没话说。
传到长信宫,太后少不得蠢蠢欲动,刚刚晋封法威慈济妙应慧能师太的净音劝她:“只是罚跪,未见得是决裂,万一日后和好如初,娘娘此时动作恐怕惹人生怨。再一个,娘娘多少念一念从前的风波,陛下不是听人摆布之人。”
再三商议,太后决定静观其变。
太后旁观,有人就不愿意旁观。
这日谭诩一板一眼跑来找陛下训话,言语间多次提及前朝一些霍乱朝纲的娈宠和幸臣,说得李郁萧都有些莫名其妙,在说谁啊?借古喻今,这个咱们知道,但是他的幸臣只有穆庭霜啊?有了还不是一日两日,怎么现在才来说?让朕警惕幸臣,正得宠的时候不来说,闹嫌隙的时候来说?是什么道理。
后头李郁萧才知道,顺天圣贤儒师,就是穆涵穆丞相,新选进太学几个人,这几个新封的学士吧,学问怎么样不知道,德行好不好还两说,但是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好。
模样最好的一个,开始见天地被遣来御前,说是替丞相府递奏折笺子,李郁萧非常讨厌任何人妄自安排他的身边事,因此非常不难烦,连名字都懒得问,心说是不是丞相府的通侍黄门死绝了,要派这个小白脸来跑腿。
其实照实说,人家不是小白脸,这个辟雍宫学士生得高大,盈月脸、四肢孔武,削剑眉、瑞凤眼,鼻峰眉峰下颌峰,没有一处缺棱角,用现代的眼光去看,哪是什么奶油小生,分明是个硬派小生。
另身高相仿身形相似,侧脸儿某个角度看过去,不好说,竟然稍微有点相府二公子的风貌。
这日丞相府呈来南边海防的邸报,细数海防漏洞,李郁萧一看,还是啊,在揪荆睢的小辫子。其实这东西呈给李郁萧看没什么实质作用,就是留个底,将来好说一嘴。
那,咱们白给你当锅炉么?少不得要添柴抬火。
转手李郁萧就想把东西递到将军府,可是眼角一瞧,咦,这个跑腿的怎么还在?想着赶紧打发出去,耽误咱们送信儿呢,李郁萧道:“海防年年消耗甚巨,却时常还有水匪滋扰沿岸百姓,实在奇怪,回头朕与太尉说道说道。”
行了吧哥们,表态也表了,回吧。
谁知这个大兄弟眼睛一闪,道:“陛下,这许多日了,陛下还未询问过臣的姓名。”
噫,李郁萧一身鸡皮疙瘩,啥许多日了?咱们是睡你了还是怎么着你了?碰你一根汗毛了?怎么就许多日了。
陛下不言语,这人自说自话:“陛下不愿意臣随侍,是因为殿外穆常侍的缘故吗?”穆庭霜雷打不动,每天来栖兰殿绕圈,今天此刻正好在外头。
这么一说,李郁萧又不愿意承认,道一声不是,这人又问:“听闻陛下有一架名琴曰紫茸,臣不才,自幼略习琴艺,倘若有幸得观紫茸真貌,此身技艺总不算空付。”
李郁萧没兴趣玩这些你来我往的把戏,干脆拒绝:“紫茸现不在殿中,改日吧。”
“陛下不予臣紫茸,”这哥们眼神绕着往李郁萧面上兜来,又道,“如此倒是遗憾,回去臣怕是要向相爷诉苦。”
?
有靠山你了不起是吧?李郁萧闷声闷气吩咐:“去取朕的紫茸。”
黄药子使人送上来,设好琴案,李郁萧心知这哥们今天手指头不挨上琴弦不会罢休,决定先发制人:“朕要听《素霜》,只听这个,你若是不会,朕自回仲父便了。”
殿中安静一刻,李郁萧斜眼看,看看你敢说不会?
还真不敢,俊秀颀长的臣子颔首作揖:“诺。”
礼罢往琴案后头坐定,双手摆开架势,弦音汩汩地流淌开来。
其实要说陛下疏忽,自诩现代人什么没见过,实际有些手段他还真的没想到。
《素霜》又如何,只要是琴音一响,传到殿外、传到宫中,相爷的目的即是达成。
这边厢李郁萧无知无觉,只是觉着,要说琴谱只要照着弹总是差不离,可是为什么啊?这个人弹得就是没有穆庭霜好听,听琴,咱们也不是用眼睛听的吧。
算了,弹完随便赏点什么东西赶紧打发出去吧。然后叫酒库丞送来两坛子烈酒,给琴里外擦洗一遍。不行,这年代酒度数是不是低了点,消毒力度不够,那怎么整哦。
就在这档口,殿外内侍慌着进来:“陛下,启禀陛下,穆——”
内侍身后穆庭霜冷着一张脸大步流星进来,“呃,穆常侍求见。”内侍半句话还没吐完,穆常侍已经两步越过去踏上九犀玉阶。
按说,咱就说这个按说,陛下不宣,谁也不能接近龙椅,九犀玉阶又不是菜市场,想来就来呢?可是李郁萧觑一眼穆庭霜浓黑的眼神,无端理亏两分,想阻止也来不及,眼睁睁看穆庭霜立到御案前。
不知何时殿中的琴音已经住下,穆庭霜沉着脸,下颌往琴案的方向偏一偏,眼睛却死死钉在李郁萧面上,开口问道:“陛下,这位是?”
这位是?是你爹塞来的啊,李郁萧愣愣地想,那有点小模样的哥们此时向他微微俯身,笑笑地轻声对他道:“陛下,臣贱姓孙,名上燕下如,燕如。”
敌进我退,李郁萧忙不迭拉开距离,这一忙脑子里就不知哪根筋没搭着,顺着往外蹦:“这是燕如。”
穆庭霜一时间的神色莫名深沉:“燕如?”
!这俩字儿从旁人嘴里透出来,李郁萧才察觉多少有点子亲昵,连忙道:“孙学士来呈递丞相府的邸报,孙卿,”他只剩一个直觉,俩人赶紧打发出去一个,“邸报已经呈到,你回吧。”
“诺。”孙燕如没再蜇磨,利落退出去。
他出去,李郁萧稍稍冷静一些,心说不对啊!朕心虚什么啊?听琴怎么啊,紫茸又不是穆庭霜专属,裴玄也弹过,孙燕如碰一下子又怎样。
“咳咳,”李郁萧努力镇定,“穆卿不在殿外跪了?”
他的穆卿没答,殿中安静得怕人。
“黄公公,”穆庭霜蓦地开口,“栖兰殿外间廊庑的秋浦纱挂得不好,烦黄公公领宫人去瞧瞧。”
“诺。”黄药子领人去看甚纱帐,陛下连开口制止都没机会。
不行不行这可不行,李郁萧重整旗鼓,默念我没理亏我没理亏,张嘴说:“你当栖兰殿是什么地方,朕的贴身内侍你呼来喝去,还要来跪着现眼,说还说不听——”
“陛下,”穆庭霜打断他,“孙燕如。”
又来了,烦得一批,一副捉奸的样子,朕又没干嘛,再说要不是怕他给你爹告歪状,回头你爹再为难你,你当朕愿意见这个燕如那个燕如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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