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睢管你有脸没脸,向上首抱拳:“陛下,北方战火未灭,再兴兵恐怕劳民伤财,望陛下三思。”
穆涵阴着脸:“陛下,大晏与沙织世代结秦晋之好,砂织向大晏纳贡称臣,我大晏则承诺襄助砂织抵御外侮,我堂堂中州失了信用可不好。”
荆睢道:“国中内乱并非外侮。”
殿中两位,同拜金印,同戴紫组绶,一文一武,三公其二,位极人臣,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争辩,如同两个最末品的御史一样争执斗嘴。
他们都喜欢蹲在幕后运筹帷幄,如今终于双双被拱上明面。
李郁萧心中叹一口气,终于,咱们暗戳戳挑拨这许久,荆睢和穆涵的不和终于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其实砂织这事,单只说翁提王的不仁和乌屠斜的做派,李郁萧就打死不想站王庭。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李郁萧在嚣张霸道的王庭身上看见穆相的影子,又在饱受欺压的落魄贵族小子元秩身上看见自己。
这天底下当然有弱肉强食,也有杀人放火金腰带,可也总该,有一定的道理吧,无辜的人也不能总是白死吧。
阶下穆涵老话重提,说起信用:“砂织国荆铜矿又乃我大晏铸币主要来源,绝不能失信于砂织。”
一直沉默的李郁萧忽而道:“信用?天下之心以为信,天下之养以为用,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为何不匡扶正义?”
许是不意这一番话,穆涵有一瞬的停滞,而后笑笑地问李郁萧:“谋逆之人陛下称是得道的正义之人?”
这话,很重,且意有所指,阿荼头上的罪名穆涵一直按着的,就是谋逆。
谋逆啊,李郁萧一省。
素闻辛姜一物,南甜北辣,穆涵,大约是紧南边生出的那一丛子老姜,忒辣,龙椅上李郁萧心底一叹。
第134章 柳暗百花明
逆水行舟, 不美。
老姜太过辛辣,就不宜生吞。
这道理天下皆闻,可是, 风浪越大鱼越贵,生姜越辛辣嚼在口中越痛快。
“仲父,”李郁萧面上装出一本正经的疑惑, “去岁诸属国上户帖, 砂织统共不过二十五万人,何以接近半数都投了元秩呢?他若是失道, 怎会有如此拥护呢?”
一时间殿中比方才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宫人内侍全部埋下脑袋, 连荆睢一时半刻都没言语, 穆涵注视上首,森然道:“陛下近年来书是读得越发的好,可见谭祭酒上的心。只是谭祭酒终究未领外务,不通兵事。陛下, 对外用兵, 这才是彰显我朝威势之道,一味优柔仁懦只会失去威信。”
威信二字落地,忽然荆睢的佩剑铮铮而鸣, 却不知他拨弄得哪里,一片铮鸣声中, 荆睢道:“穆相此言有岔,北境倒是一向对呼揭用兵, 怎么不见呼揭臣服于我朝威势?”
“呼揭兵强砂织兵弱, 呼揭铁骑天下谁人不知,”穆涵揖向上首李郁萧, “陛下,臣只有一言,天下都看着,今日倘若不襄助沙织王庭,明日便有半数属国不再向我朝纳贡。”
荆睢旁若无人:“启禀陛下,旁的属国末将不知,但西南檀然、诏疆、南海璃海、月沙、东海钜燕等国,一定照纳不误。”
“哦?荆太尉如何这般笃定?太尉说起这些属国简直好似自家林苑狩场。”
“不敢当。穆相封地在并州,倘若呼揭能向我中州称臣,那才真当是穆相林苑狩场。”
……
这怎说的,俩人针锋相对,李郁萧心里稀奇,一个个嘴皮都这么溜啊,还以为荆睢是个只知道舞刀弄剑的武夫,瞧瞧人家的嘴皮子。同时李郁萧知道,但凡还有点回旋余地,砂织的兵可派可不派,穆涵都不会如此当面据理力争,可见他的决心。一个档口稍稍与荆睢交换一个神色,两人心照不宣,这事儿,难了。
平白地,李郁萧望一望殿外白日暄煌的光,有些想念一个人,一个总能在关键时候授锦囊妙计的人,一个总能助他于危难的人。此人……
或许也不一定要此人来救他、要想什么法子,此人只要现身,只要肯来他身边儿。
总是好的。
只是好与不好,李郁萧若是个闲人,那他或许可以不管不顾好好儿论一论,可他不是闲人李郁萧,他是天子李郁萧。
砂织之乱火烧眉毛,北边韩琰也还没回来,桩桩件件,哪里得闲可拽着穆庭霜一个人死磕。
自从这日,穆相与荆太尉险些当着砂织王子的面起龃龉,朝中赫然分作两派:一派赞成穆涵,无非什么大晏威势、信用那一套。
另一派拥护荆睢,认为不宜大肆出兵。理由也很充分,一来中州四境接连这几年,并冀大灾连着扶余战事,不太平,虽说现如今仓禀尚足,但总要未雨绸缪,二来么,他们砂织王庭到底姓甚名谁,那是他们砂织自己的事儿,咱们没得插手做什么。
虽说怎么看怎么是荆太尉占理,可是乌屠斜见天跑栖兰殿哭鼻子卖惨,穆涵这个贼囚祸根,暗中又陆续撺掇西北几个小国上书,说要来洛邑朝贺中州天子,这档口非年非节的贺什么贺,说是朝贺实则为看热闹,看看砂织有难你中州到底派不派兵。
李郁萧憋不住,栖兰殿往宣义侯府西院的白梅笺子重新送起来,里头只问一句,是否要将元秩的遭遇和盘托出,叫朝臣和天下人都知道知道乌屠斜和他老爹都是什么人。穆常侍呢,腰杆直腰板硬,连封手信都不回,只使往来的小黄门带回两个字:不必。
不必,言简意赅,李郁萧听完小黄门的禀报呆滞良久,往座中一瘫,行吧,听人家的吧,不往外说。
只是这一来二去,实在已成僵局。
又过几日,乌屠斜简直要住进栖兰殿,看那个架势,如果不是体型体力实在不允许,王子殿下简直想效法穆常侍,每日到栖兰殿外头行一圈拜礼。
除却这位作妖,再就是穆涵紧紧相逼,各种使人在朝中散布,说翁提王如何被乱臣贼子逼迫,乌屠斜王子如何不烦艰辛跋涉求援。李郁萧闭眼死撑不松口,穆涵有一回都问,问说不往砂织发兵到底是陛下的主意还是荆睢的主意,问到这份上,只差一步就要彻彻底底撕破脸。
这档口,忽然穆常侍又传话进来,这回更加简短,就一个字,允。
允?是说允许往砂织派兵么?李郁萧还在思考,将军府先头有动静,荆睢松口,说或可往砂织派兵。
这一下,彻底给李郁萧整不会,天下没有这么巧合的事,荆睢也一定是得到穆庭霜的传话,可这话说回来,穆庭霜为何忽然知照栖兰殿和将军府松口?李郁萧不知道,李郁萧只是照着做。
多日僵持,陛下终于下旨发兵砂织,诸军务请将军府与丞相府协力斡筹,穆涵得偿所愿。
旨意发出去这夜,陛下又发梦。
今日这梦很素,梦见穆庭霜终于肯来栖兰殿,不是惜字如金惜面也如金,也不是支遣内侍只说一两个字,而是亲自来,亲自来瞧他。
四周烛影摇曳,一切倒和寝殿陈设一般无二,十分逼真,李郁萧先是迷迷糊糊看见穆庭霜打帐子进来,在他床榻边上坐下,只望着他叹气,他睡意浓稔,几乎分不清是梦非梦,听见穆庭霜问:“陛下既然有旁人,又何故对我言听计从。”
旁人?既然是梦,李郁萧本想实话实说,说朕哪来的旁人。
可即便是梦,一寸夷犹仍然含在口中梗在胸口,冲穆庭霜只道:“有将军府松口在先,朕才放心,哪是因为你。”
榻边一人一时没言语,过一晌才清清淡淡“嗯”一声:“好,不是因我。”
李郁萧咕哝两句,是再三陈表,说就是不是因着你,你是甚么人,一个字两个字往外蹦,半句缘由没有,一天又三变,朕就要信你么?好大的脸。只是趾高气扬骂完,终于又忍不住挟衔着一点子怨尤低声说:“你这脸大,不往栖兰殿抻来,别处的窗子看给你撑住。”
似乎有些好笑,穆庭霜嘴角含一些笑影儿:“我何时翻窗来的?”
“不是你这欠债的翻窗来?”梦中李郁萧仰在枕上一味发嗔,“你若是走正门,朕可不许你进来刮剌。”
这话听完,榻边穆庭霜把头垂着,不知脑中作什么计较,口中轻声念道:“刮剌,可不是好词。陛下是有夫之妇么,与我勾兑?”
谁,谁是有夫之妇,谁是夫,好大的狗胆。
可是,不知是梦中嘴舌缠笨还是睡意恼着袭人,烦,李郁萧不再拘着说话,伸手扯穆庭霜的领子一气儿给扯到榻上,嘟着嘴唇逞骄气:“陪朕睡觉。”
又拍一拍补一句:“给朕当枕头。”
平摊着摆弄,半边身子轧住,又左右蜇磨一个舒适的姿势,李郁萧就打算结束这个梦,回他的黑甜乡,却听脑袋顶上穆庭霜又问一遍:“真的,陛下既然厌弃我,为何对我深信不疑,又为何要我做御枕?”
要答么?又怎么答呢。李郁萧意识已经不太清,心想整□□堂上、宫里、当着人,费多少神说多少瞎话,梦里还得说么?
免了吧。
陛下扒拉一下子枕边的人,埋头钻进这一人的怀里,沉沉睡去。
至于第二日晨起卯时差一刻,栖兰殿中悄无声息出去一个人影儿,这人影儿走乾明门再穿青阳门,踩开钥的晨钟出宫迳回宣义侯府,这些陛下都是不知情的。
……
握着穆庭霜给的一字真言,李郁萧放手放得十分彻底,穆涵不仅要给砂织派兵,还要趁机擢拔自己的人手,还还要给乌屠斜的老爹送钱送粮,李郁萧一律没有过问。
给钱给粮,给出去的自然不是穆涵自己的钱自己的粮,拨用的是南境五州的军饷。
军饷这项是这个规矩,一年两筹,这一批原本是预备着下半年发给荆睢的,穆涵可好,要先头挪用。
借,当然由头说得好听,说是借。
原本穆涵敢提,李郁萧都觉得诧异,太不要脸了吧,这谁能答应?可是,不知道怎的,荆睢真的还点头。
明摆着有借无还的东西,等于是拿着荆睢的军饷给穆涵手底下的将军抬轿,李郁萧实在不懂荆睢为什么没有异议。
事实就是,丞相府兵曹和仓曹两个大人做主,给南境的军粮齐齐整整划拨给乌屠斜,说是施恩,说是彰显中州气度,实际真到乌屠斜手里不知道和穆涵两个怎说的分账。
再说乌屠斜,搬救兵的目的达成,赶着借口说国中老父亲一人苦苦支撑,他要回去为父王分忧。其为人也孝悌,哪挑得出半分毛病,穆涵交口称赞,说王子上孝父王下慈子民,为之奔走,有王子在国是砂织之福,有砂织在侧则是大晏之福。
李郁萧是不知道穆涵有没有听过元秩和砂织百姓的惨状,这话能说得出来的。可是陛下能说什么,只能顺着仲父的意思,大肆嘉奖一番再预备好生送乌屠斜上路。
正儿八经的那个上路,不是上西天的路。唉怎么就不是上西天的路呢,陛下胸中忧愁如织。
没成想,须陛下忧愁的事儿还更在后头。
第135章 柳暗百花明·二
昨夜见军帖, 策勋十二转,发兵砂织,说难行易,点兵点将终归不是一日之功。
不过,大军兵马虽然不能即刻成行,但是金银钱粮可以。
穆涵大约是为着名声, 为着不被说一嘴抢荆睢的军饷, 提议说不如先派人跟随乌屠斜王子护送,先发过去一批, 先行赈济饱受战乱的砂织百姓也好,待大军陈边开战时再支取也好, 总之先送往边境。
既然现成有数儿的钱粮已经堆在丞相府, 那不能落人口实,这钱是援助砂织的钱啊,本相可没想要私吞,李郁萧猜测穆涵是这么个意思。
明白过来以后忍不住腹诽:行啊, 真行, 拿着朕和荆睢的钱,攒着自己的人手,还要给自己做名声, 怎么便宜全你占了,要不要脸。
然后更讨厌的是, 朝中立刻有人溜须拍马,说怀瑾握瑜兮穷不得所示, 丞相当真清风高节, 歌功颂德捧臭脚的奏表递到清凉台,给李郁萧直犯恶心, 呕。
却无可奈何。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咱们穆相顺心的方向行进,乌屠斜启程之期定下,大半钱粮在洛邑城西南广阳门外营中陈好,随行的是穆涵亲兵,半点差错也不会有。
穆涵要操心的另有其事。
钱可用朝廷的钱,粮可以用荆睢的粮,盔甲马匹都可以借,唯独将领不能借。且不仅仅是将领,将要用自己的将,兵也要用自己的兵,敢用荆睢的兵马可还得了?只怕帅令不出帐,全军上下没一个听话的兵卒。
因此,此番发往砂织的这支人马是北边调来,是并州调来。
如今北境调兵,不比寻常可以大手大脚,扶余还在打着,防着呼揭趁虚而入,总要做样子,须一小股一小股往来调配。不过大体尚还算顺利,自家好儿子也没从中作梗,穆涵还算称心。
这日给乌屠斜送行,穆涵即带着这份称心往宫中赴宴。
阖宫大宴,这是太常丞的主意,扯一堆《国礼》云云,陛下遂听取谏言,给乌屠斜践行。也无妨罢,穆涵打量,越是大张旗鼓越好。
九犀玉阶之上,上首中央陛下端坐,脸挡在十二旒后头,看不清神色,一旁太后倒是一如既往,肃穆得很,仿佛不是给谁送行而是给谁送葬。
过一刻,吉时来了又去,殿中渐渐响起一些议论,这怎说的,名头总是给砂织王子送行,怎么王子本人迟迟不来?实在失礼。
这时殿外喧哗一阵子,众人瞻顾,只见一名治礼官慌慌张张进到殿中,口中不住:“陛下,陛下!”
不知怎的,穆涵稍稍晃神,心里无端蓦地一悸,听这名治礼官接着道:“启禀陛下,大事不妙,乌屠斜留信一封,携城外的钱粮银饷,逃了!”
穆涵眉心狠狠一跳,逃了?为何要逃?
殿中群臣也面面相觑议论不止,发兵在即银饷已许,为何要逃?体面吃完践行的宴再上路,不好么?逃什么?
穆涵目光利剑一般,他这“剑”名曰子母双股剑,攸地接连射向对过荆睢与再左几席的穆庭霜。
要说咱们相爷这剑,并没有伤及无辜,他没有看错人,这一切背后当然是他的好儿子动的手脚。
……
践行大宴前夜。
说是夜也不很确切,夏日日长,申时二刻不过将将日昳,彤云缀着占一半的天,另一半还是日光的尾影儿热热闹闹,将将照在一队懒怠的巡卫脑袋上。
他们一个歪、一个立地在廊庑底下躲懒,莫慌,中郎将再有两刻钟才率人来下钥,却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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