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此时穆涵施施然开口:“臣实在是受人蒙蔽呐。”
同一时刻李郁萧打开木匣,先借盖子遮着飞快地捻开掌心一物。
却见掌中笺子是熟悉的白梅笺,字也是熟悉的字,是穆庭霜的字,赵体字,隶书,写的是《雍也第六》里的一句。
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什么意思?李郁萧记得这话是孔师引孟师的名言,是说有一回孟师部战败,孟师奔到队伍末尾殿后,打马进城门时孟师却说:不是我要殿后啊,是马不肯跑啊。但是,这档口穆庭霜递这一句进来是什么意思?
眼下这情形却不许李郁萧多看多想,他不动声色,白梅笺子掩回袖中,接着看穆涵的小匣子。确实盛的一叠信笺,好像是什么人的书信往来,李郁萧捡起最上头一封拆开,原本没有很上心,要看不看瞟一眼。
只这一眼,他心口猛然一跳。
殿中穆涵唱歌似的拖长调:“臣惭愧啊,蒙骗臣的不是旁人。”
李郁萧定睛细观,这些书信,这些书信抬头与落款是两个人的名字,一为乌屠斜,一为穆庭霜。
阶下穆涵终于唱完,一句话落地:“私通砂织、蒙蔽老臣之人,正是犬子。”
玉阶上一团死寂。
“陛下,犬子私通外国,一力诱哄臣听信乌屠斜之言,后乌屠斜私逃,窃取广阳门营银饷,如此种种想必他都脱不开干系。他虽然是臣的骨肉,然臣受先帝与陛下重恩,少不得要效仿石碏,大义灭亲!今罪证确凿,裴大夫奉监察百官、整肃纲纪之责俱在,请陛下降旨,私交敌国,按律,”穆涵倒钩刺一般的目光往上首一转,似乎在欣赏陛下此时青白的脸色,继续吐出两个字,
“当斩。”
龙椅上李郁萧指头尖儿一寸一寸变得冰凉,脑中迅速运转,什么意思,穆庭霜递话了的,李郁萧你赶快脑子搬出来好好想想,是什么意思,穆庭霜想叫你如何应对,你快想,赶快。按律当斩,按律当斩。
你快想啊,他要被他爹推上断头台了。
不,李郁萧握着掌心八个字一点一点凝聚理智,穆涵不会的。
目光回到面前案上这只木匣,里面的书信的字迹做不得假,纸张也做不得假,不是寻常市面上的纸张,都是宫中纸坊的出品,是栖兰殿独独赠给西路院子的东西,这一匣子信不是穆涵伪造的信,是真的,真的穆庭霜和乌屠斜的通信。
李郁萧代入穆涵这个老狗的脑子,假如这么一匣子东西落到自己手里,他会怎么办,会想干什么。
结论:想干什么都有可能,利用起来能干成的事也不少,绝不会只为杀一个穆庭霜这么简单。
杀穆庭霜,陛下会伤心,可是对大局而言,少帝党还是少帝党,甚至李郁萧这个皇帝会痛定思痛,更加凌厉,穆涵至多是吃这许多亏能泄泄愤,别的对他没有一丁点好处。
眼睛再扫向殿中,裴越在这里做什么,恐怕跟新晋的内史撰舍人一样,实际作用远远小于象征意义,就是个要挟,要挟什么?李郁萧迅速判断,穆涵一定另有目的。
谁肚子里揣着目的谁着急,李郁萧告诉自己你别急,你不用急,不要被吓到,穆庭霜还有闲心跟你传小话,且看看穆涵要干嘛。
他向穆涵道:“穆相何意。”
穆涵插着手:“陛下直率,仲父也不肯称,老臣便直言。这匣书信一旦公之于世,穆庭霜难逃一死,如今只看陛下是否愿意融通。”
李郁萧不动声色:“融通?”
“是,”穆涵支棱着两边嘴角作笑脸,只是眼周雕成的一动不动,笑意半点没达眼底,眼睛里反而阴沈沈地冒黑光,“宫中的内史撰舍人可换,四境的州郡刺史郡守和郎将也可换。只要陛下肯降旨,新册一名益州刺史,另沿砂织边境几郡的郡守和郎将也换一换,这只匣子或可不必现世。”
益州的刺史郡守和郎将?
李郁萧有些迷茫。
说是换人,一定是要换穆涵的人,但是话说回来,穆涵若是想换,自己去经营、去筹谋,给原先的官员罗织出错处,裴越不就在这儿么,使裴越弹劾,丞相府再自行发落,李郁萧还能拦着不成?
至多是给荆睢通个风报个信,毕竟益州是荆睢的——
!李郁萧一个激灵,这个老狗原来功夫下在这儿!这旨意真正传下去可还行?益州是荆睢的地盘,砂织这事儿是建章宫和将军府真正意义上头一回联手,他可好,转头就要给荆睢老家的刺史和郡守换掉,兵权也要易主,这不是卸磨杀驴?
你大爷的,李郁萧早就说,穆涵一定不会坐看荆睢投诚,这不就来了!
摆在李郁萧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不然保穆庭霜,得罪荆睢;要不然保建章宫和荆睢的交情,牺牲穆庭霜。
都不选?不可能,丞相府诸曹都在,裴越也在,御史大夫除却督查百官也可以上谏圣人之过,内史撰舍人也是听命穆涵的,不由得陛下你不选。
李郁萧恍悟,穆涵这是,这是不装了,丞相党最死忠的班子摆出来给李郁萧下脸,逼他做出抉择。
进亦忧,退亦忧。
穆涵再进一步:“陛下是明君,想必明悉举直错诸枉的道理,老臣愿成就陛下英明,问斩穆庭霜便了。”
滚。
把你宣义侯府都问斩也不能问斩我霜。
李郁萧道:“弹劾百官有御史,定罪量刑有廷尉,丞相不由分说要问斩是哪的话。”
又是逼迫,又是逼迫,方才李郁萧是忧惶这会子是一股火气。
不过眼下不是发火的时候,到这地步穆涵好性儿起来,开始和裴越细论起私通属国王室是何罪名,前朝但有此例都是如何处置云云。
李郁萧听着,一面在思索穆庭霜递进来的八个字,啥啊,猜谜语也不挑个时候,到底啥意思。
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孟轲兵败撤退,败军之将不敢忘责,亲自殿后,返回城中自认无功可居,遂称自己并非殿后,而是“马不进也”。败军之将,穆庭霜为什么自比败军之将?他怎么能知道他和乌屠斜通信的事情会败露?穆涵为人周全,等闲绝不会走漏消息,盗信一定神不知鬼不觉,穆庭霜怎么知道呢?除非……
除非,就是他自己手里流出去的,他自己,自愿殿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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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偏听也。《潜夫论:明暗》
第139章 愿效于飞
会是这样吗。
李郁萧一阵吸气, 不会吧,有点冒险吧,而且,为啥啊?卖破绽只能是为着钓鱼, 但是现在怎么看李郁萧、穆庭霜这方怎么像鱼,任人宰割任人逼迫, 或许……
不,像鱼的是李郁萧,只是李郁萧。
身处竭泽之地, 进退维谷。
手上刚才是冰凉此刻是火热,李郁萧滚烫的指尖一寸一寸捏过那枚笺子, 穆庭霜, 恐怕就是想让他看起来像鱼,和乌屠斜通信的不是李郁萧,不是别人,而就是穆庭霜, 这恐怕就是穆庭霜故意将通信露给穆涵的目的。
尽管已经明牌上桌, 尽管已经撕破脸面,穆庭霜依然不愿意让他在穆涵面前锋芒太露。
潜台词,李郁萧猜测穆庭霜这一手的潜台词, 不外乎:父亲大人,眼睛别看错罪魁, 就是儿子我里通外国给您下套呢。
这是,深深吸一口气, 这还是在替李郁萧分摊, 自己把自己供出去吸引穆涵的火力,可不是么, 孟轲兵败殿后,穆庭霜也是在殿后,在殿他的后。
行。
既然你一意殿后,贤如孟轲尚且一生襟抱未曾开,政治主张从未被任何国君接受,到了到了还在鲁平公处遭冷眼,自比孟轲是吧,孟师他老人家还说舍生取义呢。
不知不觉间李郁萧嘴角泛起一点笑影儿。
那是穆庭霜最惯常的笑模样,半冷不热的,明明包含千言万语却最终不发一言的。
他这般笑着打断穆涵和裴越道:“两位,听两位的意思还是要问斩。穆庭霜是您二位其中一位的儿子,另一位的外孙,你二人都不顾惜,朕又顾惜什么?斩就斩了吧。”
殿中一窒,裴越慈眉善目的脸上显出一抹忧色:“陛下请三思。”
穆涵脸半张脸的笑意都收起来,森然道:“陛下倒舍得,陛下不怕世人议论薄情寡恩?”
“此事古难全,”李郁萧面上一派冷淡,“倘若朕维护穆常侍,穆相岂不会说天下人议论朕徇私擅情?”
他面上冷着,实际双手掩在袖中俱已成拳,掌心燃火。
怎么,有空递信,没空布置后手?李郁萧不信。
他倒要看看如今这局面穆庭霜怎样收拾。
胸中一股戾气含混着一些无法言说的冲动横冲直撞,李郁萧又呛穆涵一句:“嘴不知是长在天下人脸上还是独长在穆相脸上。”
穆涵不理会,一字一句问:“陛下圣意已定?这匣子一旦昭告出去,穆庭霜不仅要死,还要背负骂名去死,陛下宠信这等佞臣,可要打量青史怎生书。”
李郁萧丝毫不为所动:“养不教父之过,这骂名未知是先落在朕头上还是先落在穆相头上。”
陛下寸步不让言语尖刻,丞相面色森寒张嘴就是杀杀杀,殿中宫人内侍瑟瑟一片,连几位曹大人都跪到地上埋下头,内史撰舍人哪还敢坐在那记录,早撂下笔一处跪着。
“如此说来,”穆涵眼睛攫在李郁萧面上,“益州陛下是打定主意不予臣的?”
畅快真畅快,遮遮掩掩演那么久,终于能当面说句好听的,李郁萧道:“丞相此言有趣,中州四境丞相手令大过朕的谕旨,哪个州郡敢不听丞相的话?哪个州郡不是你穆家的?”
殿中宫人和臣子都是一阵瑟缩,陛下这话说出来,今日一局真正难以善了。
以往多少暗潮汹涌多少暗骑博弈,少帝党和丞相党明着宣战,自今日始。
穆涵看去耐心告罄,嘶声道:“老夫再问最后一次,让权益州的旨下是不下。”
李郁萧也最后告诉他一次:“不下。”
两方对峙退无可退,正在这时候,殿外内侍疾步迳到殿中跪下:“启禀陛下!启禀丞相!”
“穆常侍自纠于廷尉,说乌屠斜一事他知情不报,欺瞒圣上,愿领罚,自负刑棰,廷尉再三劝不住,因向陛下请旨!”内侍急喘喘禀报。
李郁萧还没来得及答话,穆涵截道:“小子自称何罪?欺瞒圣上?”
“是,”内侍侧身躬着答话,“说乌屠斜父子残暴不仁,常侍大人称在府中早已知情,却碍于种种原由未曾告与陛下知道,因此——”
“住了,”穆涵满脸阴鸷,吓得内侍拜伏在地不敢再言语,穆涵枯瘦的眼眶铮铮,少一刻霍地转向上首,“里应外合,陛下与犬子行得好计策。”
李郁萧摊手:“请朕来,日子时辰是你挑的,地方是你定的,与朕何干。”
原来穆庭霜请罪的这几句话说得玄妙,只请的是欺瞒圣上,又没说欺瞒丞相,这些书信好端端在宣义侯府,红口白牙你穆涵怎说是今日才看见?
甚至,穆常侍还说碍于种种原由未能报与陛下知道,什么原由?
怕不是穆相你就是这个原由。
这哪是认罪,这是活生生拖穆涵下水。
三两句说出去,穆涵一下子变得摘不清。
说到底是你的儿子,儿子通敌,当爹的能有多干净?更别提这个爹先头还和乌屠斜打得火热。
穆涵自己一直分得开,一直不把穆庭霜当自己人,待遇一直与穆广霖有别,加上近来父子不和朝中皆知,就打量旁人眼中也如他眼中一般分得开。
其实,是分不开的。
内侍还在等候旨意,裴越忽而道:“若说砂织,世代与本朝称臣,细论起来也不算敌国。”
是啊是啊,李郁萧借坡下驴:“至多算是外国,或是臣国。”
穆涵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使决曹等出个章程,看看自家好儿子该给定个什么罪名。
嘿嘿,李郁萧在上头看在眼里,咬牙也没用,该松口时就得松口。
看得出,穆涵憋着气,只往重的说,最后定下笞刑二十。
就这李郁萧还想饶过,把穆广霖犯上旧事重提。
奈何没用,穆涵狠声道:“要不得只将书信呈传朝中罢了!”
只得作罢,最后定下笞刑二十记,内侍出去传旨。
此间事了,下一局见真章,穆涵领着人出去,他将将还没出殿前,李郁萧站起身在他身后道:“今日这二十鞭子,朕记住了。”
穆涵负着手阴瘆瘆道:“陛下放心,待犬子领完刑回府养伤,老夫一定仔细关照。”
“不必,”李郁萧沉着开口,带着长久以来心事得尝的畅快和一股子决然,“传朕旨意,穆常侍赐住梧桐朝苑,非诏不得出宫。从诏狱直接抬回来,旁的什么地方都不必去。”
穆涵回首定定看一眼,拂袖离开。
李郁萧没空多看他背影,细细看着手心里叫捏扯得稀烂的一团纸碎,心想霜啊,梧桐朝苑今日你住进来,往后别想着走。
……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李郁萧命黄药子亲自去诏狱接人,自己立在梧桐朝苑正殿门口候着,念一念匾上的题,想起从前有一日穆庭霜在此间奏一曲《卷阿》。
其实《卷阿》当中凤凰句自然风华高昂,真正动人却是另外两行:维君子使,维君子命。
古称王为君子,这两句即是说维供君驱使,唯君之命是从。
李郁萧默默念两遍,心潮如涌。
不过此时还不到放纵心潮的时候,等人的档口,李郁萧先唤来姜弗忧和沈决,只一件,战鼓已响战书已下,宫中和少府有哪些二心的奴才,从前只暗中冷眼旁观,如今不必再忍耐,一气儿逐出去。
两人领命称诺,李郁萧又单门说姜弗忧一句,叫知会长信宫,穆庈雪暂在宫中留一留,姜弗忧说陛下放心,与沈决两个各自奉差办事。
李郁萧又宣建章营骑高安世,高安世没正经独自见过驾正有些云里雾里,听陛下打头第一句:“高子都。”
声音淡然清亮不可置疑,高安世周身一震,抱拳道:“末将在,未知陛下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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