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给杜敬弛带回来的衣服里还能找到一条自己塞得进去的裤衩,孟醇又往身上随便套了件衬衫。
身后传来嗤的一声。
孟醇转头,杜敬弛正歪着嘴角在笑,明显冲着他这身打扮来的。布料紧绷绷地卡在肌肉上,难受的慌,他干脆不系扣子了,也扬起嘴角笑回去:“你不方便下地吧,我给你找两件衣服穿。”
杜敬弛收起笑容:“不用你找。”
可孟醇给小猫小狗换衣服似的,拎起杜敬弛两条胳膊给他穿了进去。
孟醇挑眉,打量着:“怎么不用。”
杜敬弛像是知道自己穿什么都洋气,这回被孟醇作弄难得什么也没说,还自觉把那条过时的大短裤换好了。
“...”
真奇怪,哪有人越花越好看的?
阿盲清早看见孟醇和少爷在棚里吃饭,拿着一袋速食军粮坐到他们这桌:“你昨天去哪了?李医生一直在找你。”
“她又找我干什么?”
“问孩子和药品的事儿。我告诉她了,孩子应该在你屋里休息。”
孟醇算了算,上回买物资是三四天前。
“酒精那些东西应该没了。我今天去趟苏垮。”
阿盲掰开压缩饼干:“我跟你一块吧,多搬一点是一点。”他咯嘣咯嘣咀嚼着,“老王说这两天村子以北的地方经常能看见带枪的人。”
“这里谁不带枪——”
阿盲看了一眼杜敬弛:“枪上绑了红袖巾。”
孟醇抬眼:“他觉得叛党要南下了?”
“谁知道,没明说。”阿盲耸肩,“...八九不离十吧。”
杜敬弛竖着耳朵偷听一阵,实在忍不住接话:“他们打过来我们怎么办?”
孟醇把蘑菇汤推到他面前:“把你交出去,看他们方不方便换条活路。”
杜敬弛听不得孟醇在这事上开玩笑,忙喊:“你又骗我!”
“知道是吓唬你的还问问问,好好吃你的饭。”
阿盲笑说:“孟醇不食言。”
营子里活跃起来。
杜敬弛坐在孟醇从仓库里翻出来的旧轮椅上,看见木桩子坐了一圈人,几只小猫躺在他们脚边,正露着肚皮撒娇。平日里面目可憎、凶神恶煞的雇佣兵,一边聊着天,一边伸出手挠挠猫咪毛茸茸的小下巴。
李响青牵着两个小女孩远远走来,她们见着杜敬弛就活蹦乱跳迎上来,叽里哇啦说了不少话,少爷愣是没听懂,一头雾水地看向孟醇。
李响青解释道:“她们说早上好,昨天你消失了,今天见到你很开心。”
孟醇蹲下来看着其中一个小姑娘问:“我昨天也消失了,不问问我啊?”
小姑娘躲在李医生身后,露出半张消瘦的脸,小声说:“见到你很开心...”话音刚落,她就从李响青另一侧溜了出去,躲到杜敬弛轮椅后边。
阿盲拍拍好兄弟的肩:“换件衣服吧。”
这身打扮实在不算正道。杜敬弛憋笑憋得直打颤,他早觉得孟醇这一身活像混黑社会的坏蛋在度假,可从阿盲嘴里说出来,好笑得不行。
猝不及防被拧了一把,杜敬弛捂着脸躲开孟醇作恶的手:“干嘛?!”
对方自得:“都怪你那没有我能穿的码数。”
李响青笑意坍塌:“...你们昨天一直在一起?”
孟醇露出一副不然呢的表情。
阿盲吹了声口哨:“再不走,回来天都黑喽。”
孟醇正色:“酒精,纱布,还缺什么?”
常年长在沙尘里的植物大多枯黄干燥,表面粗粝得宛如无数细沙镶嵌,光看着眼睛都被硌疼了。
米黄色的小破皮卡呼啸而过,又往树干上招呼了一波小石子,噼里啪啦响个没完。
车子像是海上的游船,不断随着沙浪起伏升降,桅杆时隐时现。
阿盲扔掉烟头,黄蒙蒙的雾冲进窗内,差点熏得孟醇睁不开眼。
“要是叛军南下,真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你打算怎么办?”
“再说吧。”
沉默半晌,阿盲道:“也是,还早。”
第26章
“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车停在卷闸紧闭的商户门口,两人交换眼神,背着枪下了车。
正午的苏垮不该这么冷清。
平常这个点不说街上都是人,好歹还有赌牌嚼草,无所事事的摊贩在晃悠。
阿盲朝门缝里瞥了一眼,说:“没人。”
孟醇从兜里掏出一小串金属杆,熟练地捅进锁孔,撬开闸门,手放在底部猛地一提,阿盲就着他拉起的空间,弯腰钻了进去。
孟醇问:“有人吗?”
“没有。”
“有死人吗?”
“也没有。”阿盲伸出半个头,“但有货。先搬吧。”
算账的桌子就摆在门后,纸张和老照片压在玻璃板下,一如孟醇上次来时收拾整齐的模样,店家孩子的蓝书包还在墙上挂着。前堂窄小,穿过更逼仄、用来堆放杂物的走廊,孟醇又一次撬了锁,打开建在后院旧仓库的门。
两人一来一回,很快将货品搬空了。孟醇站在收银台前,掏出几张票子清点起来。
“操,钱不够。”
阿盲正抽烟,挥挥手赶开眼前的雾气:“打张欠条,下次回来再补上。”
孟醇插科打诨道:“不好吧这样。”一边早早撕了纸写好余款,包着纸币夹进玻璃板里。
阿盲笑着抖掉烟灰:“操你妈。”
孟醇伸手从烟盒里捏了条烟:“上次欠的没给呢还。”
“你真不客气,”阿盲调侃道,“撬了人家家门还要赊别人账,当自己家了呗。”
孟醇哼哼:“没有我,他儿子早被枪打死了。”他深吸一口烟,“人家把我当干爹,我也得把这当自己家。”
两人靠在车上笑了一阵。
“哎,你说人都去哪了?”阿盲捆好后车厢的货,坐进副驾。
孟醇重新锁好卷闸,带上车门:“去祷告了吧。”
“是吧。”
街景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担心啊?”孟醇见他忧心忡忡,“没事儿。指不定又去哪跟上帝对话了。”
阿盲摇头:“我觉得是有人把他们带走了。”
“谁?叛——”
交谈戛然而止。
皮卡正驶过一处开阔地带,干燥的地面高高竖起一排蜿蜒不绝的木杆,那是苏垮居民平常晾晒衣物和食品的地方,也是孩子们课后聚集玩耍的区域。
瓦纳霍桑学校不多,最好的校园就在苏垮。但与其说是校园,其实只是一小幢矮房,家长自打的桌椅、黑板,供老师教授基本的算数和语法课程。孟醇还记得两年前苏垮遭遇恐袭,他带着五六个孩子躲在木杆后头,借着悬挂在上面巨大的烟熏驴肉才堪堪躲过一劫——其中就有总允许他赊账的店家的儿子。
此刻深色的熏肉换成了焦黑的尸体,望不到头地倒吊一排。顶端飘着一抹鲜血浇灌出的红,在肉糊味的风中翻飞狂舞。
撼得人说不出话来。
这里空无一人,祷乐却照旧在大街小巷按时响起,就如同太阳落山时的底曼,乐符从喇叭里飞往很远很远,叫人不得不相信,它可以到达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战火悄无声息地扫荡了苏垮。
从荒凉的沙漠,热闹的大营,米色皮卡只得匆匆来往于各种声音,不断回到安静得令人毛骨悚人的苏垮,补给搬了一趟又一趟。
考虑到半路撞到叛军的可能性,孟醇只能往远了绕。他烦躁地飙起风沙,整车货物都跟着登楞哐啷地响,闹得阿盲出声制止:“等会箱子一开全是碎玻璃。”
“不够再回来拿。”孟醇终于减慢车速,“又不用花钱。”
阿盲知道他说气话,便搭着车窗不讲了。
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底曼,大虹远远看见他们,朝他们招手。杜敬弛背对他们坐在轮椅上,左右黏着两个孩子,也一起回过头给两人打了声招呼。
他们围在篝火边不晓得在说什么,杜敬弛的喉结一上一下的,像里面安了个滑动的小珠子。
猴子来帮他们卸货,见孟醇面色不佳,看了眼阿盲,问他:“半路遇到叛军啦...?”
阿盲还没来得及点头,孟醇就答:“搬你的东西去。”
猴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出声,拔腿跑去车厢后边忙活了。
杜敬弛脆生生的笑从广场传来,两个肩膀抖筛似地颤,肩胛顶着花里胡哨的短袖,像只五颜六色的花蝴蝶。孟醇大步走向篝火,越靠近越能看清杜敬弛侧面高耸的笑肌。
感觉背后来人,杜敬弛回头瞄了眼,尖嘴角小括弧,花蝴蝶变成了大狐狸,笑着说:“喔,回来啦。”看起来心情不错。
焰火释放的温度使孟醇轻松许多。
两个女孩蹲在杜敬弛脚边,不安分地碰碰这、摸摸那,一左一右研究石膏。大虹在一旁,托着下巴看他们闹。
“另外那个呢?”孟醇问。
大虹说:“李医生在屋里陪她。”
听见孟醇问赛嘟,杜敬弛戳小姑娘的指头顿了顿。他今早跟着去看了赛嘟,女孩脸色很差,大多时候都在昏睡。他只能安慰自己是暂时的。可冥冥之中害了女孩的想法还是充斥着脑海,成为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觉得愧疚,笑容僵在脸上,嘴角越收越塌。
孟醇发现杜敬弛没了小括弧,伸手揉乱他的头发:“怎么了你?”
杜敬弛拍开他:“什么怎么了。”
孟醇又揪了把滑溜溜的耳垂:“你说呢。”
大虹看不下去了,起身打断他俩:“我带小孩去洗漱。她们今晚睡我那还是——”
“继续睡我屋吧。”孟醇说。
大虹招呼两个姑娘过来。
“你准备打地铺?”
孟醇拿下巴点点远处的小帐篷:“那不还有张床吗。”
床主人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孟醇后脚去找老王,直到半夜也不见人来。
杜敬弛舒舒服服躺在床板上,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梦做到一半,杜敬弛悠悠转醒。隔壁水珠子溅在铁板上的声音吵得要死,哪怕孟醇连热水器都没开,存在感依旧十足。
杜敬弛双眼紧闭,翻来覆去没法入睡,气得揪被子泄愤。
孟醇搭着条毛巾走进来,浑身冒水汽儿,随便擦了两下就一点不客气地抱起大少爷,把他塞到自己身上,抻抻胳膊腿,摆了个舒展的姿势,闭好眼,一下进入了状态。
杜敬弛睁眼瞟到他安然入眠的样子,脑袋砰砰往孟醇胸口撞了两下。
这厮竟然没醒...!
杜敬弛心里郁结,只得靠在他身上,盯着床头的木箱数绵羊。
第27章
孟醇看见海鸥飞过沙漠,乌鸦在高楼大厦盘旋。他不停奔跑,想要甩掉身后的兽群。
为了躲避上升的海平面,他爬上一棵参天绿树,在树冠顶端望着巨大、不囿于无限的太阳,力竭地坐了下来。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更高的地方可追,他只能看着水面不断升高,直到它在脚下平静地展开,涟漪朝滚滚红日荡去。
孟醇目睹太阳在漩涡里下陷。他不甘心被夺走呼吸,耗尽肺室的氧气,奋力往高处腾游,直到离天空越来越近,触手可及——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抬手往脸上一擦,掌心全是水,水珠落进被子里,砸出几颗深色的点。
罪魁祸首保持着趔趄的姿势,猴子拿起不小心脱了手的空杯子,尴尬地看着他,说:“醇哥,下午好...”
“已经下午了?”
“快两点了。”
“妈的,阿盲呢?他怎么不来喊我?”
猴子挠挠头:“他说他自己去苏垮就行,让我们别打扰你休息。”
孟醇倒回枕头上,使劲搓了两把脸,没过一会儿还是翻身下了床。
刚掀开帐篷帘子,远处杜敬弛抱着孩子说说笑笑的场景撞进他的视野。少爷坐在女人堆里,李响青、她那三个外籍小护士,和带着另一个姑娘的大虹,不知道正讲什么事情,乐呵呵的。
之前嫌这嫌那的人,现在任由小煤炭抱着他的脖子,摸他头发也不躲。
孟醇洗漱完,领口打湿一片,胡乱擦了把挂在下巴上的水滴。许是一直做梦,哪怕休息这么久,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两只眼睛涩得慌。
他前脚踏出浴室,后脚阿盲就回到大营。车子在孟醇身前停下,阿盲打开车门,面色凝重地绕到他那边,在众人目光不可及的位置摇了摇头。
“苏垮被烧干净了,只剩最后这些东西。”
孟醇皱眉:“叛党又回去了一次?”
阿盲解开战术背心,顺着窗口扔进车里:“嗯,幸好不是给我们撞见了。”
“昨天带回来的,也够咱们再挺一阵了。”孟醇看着后车厢零散的货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拍拍兄弟的肩,说,“这几天我跟着守夜。你多休息,保持状态。”
闻言,阿盲只是抬手调整好眼罩的位置,点点头,没再说话。
杜敬弛发尾一疼,本以为是小姑娘顽皮,结果往后摸到一只手,吓得他唰地回过头,果不其然看见孟醇站在自己身后。小姑娘趴在杜敬弛肩头,盯着孟醇眉毛上的疤,眼睛通红,像是刚哭完。
孟醇注意到她的姐妹也是副红眼兔的模样,问道:“她们怎么了?”
杜敬弛撇头躲开他的手,说:“赛嘟醒了,她们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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