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醇垂眼,指尖追上那截发尾:“哦。”
三个护士最近在营地护理好不少雇佣兵的小伤小病,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改先前态度顽劣,路过时还朝她们挥手问早。名叫悉尼的金发护士突然红了脸,配着小雀斑,跟情窦初开的女学生似的,孟醇见状,笑着吹了声口哨,把人逗得直往李响青身后藏。
孟醇把手搭在杜敬弛肩膀,对众人说道:“最近不要出去,李医生,尤其是你。”
李响青看向他:“可老王——”
“老王也一样。”孟醇捏捏杜敬弛的肩,低头,“特殊时期,服从指令。”
孩子身处陌生的语言环境,情绪更加敏感,察觉到孟醇语气强硬,有些害怕地往大人身前躲去。大虹牵过女孩,将她的小手包进自己温暖粗糙的掌心,安慰地轻晃两下:“不怕。”
孟醇又带着李响青找到老王,面对两个极具奉献精神、舍己为人生死不顾的医生,他只能开诚布公,告诉他们苏垮的惨状,并再次命令道:“特殊时期,服从指挥。”
老王摘掉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鼻梁:“...听你的,这方面你是行家。李医生,咱们还是小心为好。”
孟醇看着李响青。
李响青也只能点头道:“嗯。是。”
“杜敬弛的腿还要多久能好?”孟醇突然问。
老王一拍脑袋:“哎哟,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应该足周了,我现在得去看看。”
孟醇拦下行色匆匆的老王,道:“营里还有没有行动不便的伤员?”
李响青说:“赛嘟现在没法下地。马琳纳那边还有两个腿部骨折的雇佣兵。”
“之前那两个北方营的人呢?”
老王说:“阿盲已经把他们送回去了。”
“行,我知道了。你先看看这两天他们的石膏能不能拆吧。”
孟醇没法不去做最坏的打算,过往的经验无时无刻不在警醒他战争的威力。他端着枪加入平常夜巡的队伍,即使没说什么,旁人也意识到底曼如今生死存亡,皆是神色严肃。
孟醇走过大营门口的枯黄棕榈树,月亮高高挂在天边,沙漠看起来像海水。
他忍不住想杜敬弛正在做什么,两条腿究竟好了还是没好。
一只小蛾子扑倏飞到孟醇耳边,扫得头痒痒。他挥开飞蛾,那飞蛾又锲而不舍扑棱回来,最后挂在他胸前,垂下长着棕色纹路的绒翅膀。孟醇自顾自回想起杜敬弛下午的模样。少爷的头发长长不少,刘海耷拉在眼睛前面,像个蔫坏的皮孩子,又出奇乖巧。难怪连大虹也喜欢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猴子在旁边每次都嫉妒得跳脚。
月光下,万物清晰可见。
沙海飘着一缕黑如鬼魅的魂,孟醇即刻抬枪,却在瞄准镜里看见一个女人,行尸走肉般朝他走来。
他向那个身影大喊停下。
女人脚步微顿,但还在继续前进。她的皮肤与头巾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在黑夜中也极其沉闷不堪,宛如移动的死水,不断地淌过沙、流过石间缝隙,颤巍巍地吞噬月色。
两个在广场打闹的孩子顺着孟醇的警告声看向敞开的大营入口,她们与瓦纳霍桑的夜色相似的脸庞,惊喜地脱离了篝火的照亮,转而被月光融化。
女人突然停在原地,惊惧地摇头摆手。
她一瘸一拐的步伐下掩藏着什么,孟醇太熟悉不过。
孟醇听到身后传来孩童呼唤母亲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喝止她们,就看见女人放在胸前的手指微动,他下意识反身抱起两个孩子,当爆炸声响起,巨大的冲击浪将他掀翻在地。
整个营地为之震颤。脚步四起,雇佣兵举着枪冲出来形成防御圈,连忙把孟醇拖进广场。
孟醇头晕目眩,耳鸣剧烈,怀里还紧紧护着正尖声大叫母亲姓名的孩子。
幸而炸弹爆破时距离孟醇还有一小段路。他缓过神,后知后觉脖子被碎屑划出许多血口子。
孟醇放开孩子,仰面躺在地上,浩瀚的星云像是翻滚的海水,搅弄得他眼里的世界天旋地转。
第28章
爆炸发生前五秒,杜敬弛才刚刚拆掉左腿的石膏,老王还没来得及上手检查伤处的痊愈情况,便听见棚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两人惊慌失措,看着窗外浓烟四起不明所以,直到孟醇满脖子血撞开门,冲进来扛起行动不便的杜敬弛就走,喊道:“跟着我!”
许多武装车辆从沙漠深处驶来,红巾暴徒手持枪械,站满了车厢,远看宛如一条带刺的黑色长虫,正在快速逼近大营。
逗留此处的雇佣兵虽然隶属不同,但多是退伍精锐,很快立起防线预备火拼。
孟醇又在混乱之中找到李响青和三个护士,带着几人朝营地后方跑去,跟大虹碰了面。
两个姑娘跟在大虹身边,紧张地看着孟醇将杜敬弛放进皮卡车敞开的后厢,接着把她们也抱了上去。孟醇见李响青背着赛嘟,便让她坐到前面好看护孩子。老王和三个护士挤在后座,狭小的空间充斥着恐惧的味道,每个人都惴惴不安。
孟醇从仓库拎出一箱弹药和粮油补给,对大虹说:“你带着他们先走,从远的那条路绕开叛军。”
大虹点点头,帮他抬起木箱一角,合力搬上车厢:“你跟阿盲什么时候走?”
“还没找到他和猴子。”孟醇听见枪响,叛军应该是离得很近了,不能放任这儿的人等死,他们必须撤退,“快点走!不能等了。”
大虹拉开车门,面色正肃:“保重。”
孟醇拍拍后车厢,嘱咐杜敬弛:“路上看好这两个小的还有箱子,都交给你了。”
杜敬弛精神紧绷,盯着孟醇脖子上湿润的血脓,点了点头。
“保重。”
孟醇余音未散,背枪的背影已经远了。
敌方火力充沛,子弹密密麻麻压得他们抬不起头。好在叛军一时杀红了眼,只顾控制架在车顶的机枪来回扫射,并未注意到掩体后方有两拨人正呈钳状行进,隐蔽在焦黑的灌木里,瞄准于无声。
孟醇背靠掩体,好不容易找到底曼三个主要兵团的领头人,很快说服他们按照人头分批撤退。
前线刚撤下来的佣兵们分工明确,他们利落地转移了大部分武器和物资,先走的帮后走的开路,所有车都打好火,停在离开的小道上。
敌军系着红色面巾、袖巾,轮胎碾过漠土,泄愤似地朝雇佣兵们开枪。他们高呼驱逐异邦人的口号,毫不畏惧脚下炸开的弹药,用肉体几近癫狂地接住孟醇射出的子弹。生命最后一刻,他们嘴里念念有词,笑容矇昧得可怕,随后拉开手雷的安全栓,用力掷向大营。孟醇连忙扯过一具雇佣兵的尸体压在手榴弹上,炸开的血肉喷了他半个身子。
鲜血染沙,渲得鼻息腥热,好像全身敷了一层黏腻的膜。
期盼得到庇护的底曼村民也朝大营逃来,他们还不晓得无论跑到哪去,境地都是相似的。同样狂笑不止的叛党,犹如恐吓猎物的野狗,惰慢地跟在人群之后,将他们一步一步逼进大营。
也幸好村民们大批涌现,剩下的人才得以时间宽限,抓紧机会离开。
十来个人挤在孟醇的米色皮卡上,一路轰鸣。
这座佣兵们来来去去的驿站在沙漠屹立多少年,没人想过它会在某个月满的夜燃烧,像一场巨型篝火,黑夜也如同白昼。
大虹的车已经开得很远。杜敬弛坐在颠簸的后车厢里,左腿还粘着干掉的石膏斑,双手却紧紧捂着两个女孩的眼睛。
逃亡的车队从长短不同的点,慢慢汇聚成线。
叛党占领营地后没有继续追杀他们。远处的火势愈发大,橙色火海连成一片,黑烟覆盖了天际的繁星。
赛嘟似乎有所感应,虚弱地睁开双眼,在李响青怀里咳嗽几声。
对于这个世界,他们是隔绝了文明的氧气,历经无数酷暑天,堆积在地球角落的腐植质。无所谓被浪费,无所谓被燃烧、耗尽。
战火中彻夜不止的悲剧难以触摸,时间会连同哀嚎声中的真相一起湮灭。沙漠将会下陷,直到填满每一张湿润的口腔,回归生命最初被赋予的干涸。
杜敬弛浑身轻飘飘的,好像他的魂也随浓烟一起飞去天边。
天空朦胧放明时,孟醇他们终于赶上停在半路休整的大部队。见到那辆丑兮兮的破皮卡,杜敬弛竟是狠狠松了口气,压在心上的石头骨碌碌滚走了。可孟醇一下车,半身的血迹又让杜敬弛的心悬起来。
血人似的,吓得两个小孩往后躲。李响青见状,连忙脱掉外套递给他。
孟醇摆摆手,说:“不用,擦不干净,白浪费衣服。”他转头看着杜敬弛没什么血色的唇,扯起嘴角笑道,“吓到了?”
杜敬弛摇头飞快:“没。...没吓到。”
“要不是手上脏,我就揪你耳朵了。”孟醇假意调戏他。
孟醇喜欢捏杜敬弛的耳垂,指腹夹着那一小片软厚的肉摩挲,有种踏实的感觉。虽然少爷耳廓红通通的,他确实想揪,但他确实脏得不愿意再碰什么了,方向盘和座椅靠背上全是不知道谁的血迹,乱七八糟。
孟醇刚想找大虹说话,杜敬弛却低下脑袋,偏着头,把耳朵露出来,凑到他面前,明晃晃地表明“没关系”,邀请他上手蹂躏。
这把弄得孟醇哑然,不禁失笑。
“等到了北方营,我再慢慢收我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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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噜~
第29章
“还是恢复的不错的,”老王轻叩腿骨,轻重交替地按压伤处周围,询问杜敬弛,“有没有胀痛的感觉?”
杜敬弛摇摇头说:“没有。”
“没有就是长好了。”老王欣慰地放下他的腿,“刚拆掉固定物,肌肉容易使不上劲,切忌长时间站立或行走,平时要多活动活动关节....”
六米外,雇佣兵们正扎堆讨论着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北方营。大家各持己见,孟醇干脆让他们自己决定去留,半小时后出发。
天刚蒙蒙亮,大家有的靠车,有的坐地上,都在抽烟。
孟醇拿了块破布擦干净手上的血,喊猴子给包烟他。
杜敬弛走神呢,嘴里突然被塞了根香烟,他下意识咬住滤嘴,转头朝右侧看去,孟醇胳膊搭在后车厢的围板边沿,指间烟条已经抖落大半。
老王见状直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孟醇,说:“天天给你们说吸烟有害健康,吸烟有害健康,没一个听的。你看看你,小杜现在还是病患,你也带着他搞这些。”
孟醇敷衍地朝老王丢去几个笑脸,又从兜里掏出一根香烟,熟练地给人点上:“这包烟还是猴子从您屋里顺的...逃命么,太紧张对身体也不好,来,一块儿。”
老王拿着烟,唉声叹气地爬下后车厢,絮絮叨叨地说:“真是带坏小孩子...”
孟醇笑着挡住火机口飘飞的蓝色焰苗,凑到杜敬弛嘴边将烟屁股点燃。他颇有兴趣地观赏少爷吞云吐雾的过程,心想小孩子可没这么熟练。
杜敬弛被他盯得后背发毛,问道:“...你看啥?”
“没见过小孩抽烟,好奇。”
“你他妈才小孩,你全家都小孩。”
“我全家死光了,就我一个。”
“咳咳咳——”杜敬弛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咳!”
孟醇嫌他咳得不够狠似的,慢悠悠朝人面门吹了一口烟,熏的杜敬弛面颊通红,连忙往旁边躲。
“愧疚了?”
“......”杜敬弛尴尬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满心觉得自己该死。
“别啊,愧疚什么。”孟醇本以为少爷跋扈惯了,谁成想会为一句话扭捏成这样,脑筋也跟着不灵光起来,“就逗你玩玩。”
杜敬弛眼睛一亮:“骗我的?”
孟醇语塞:“...嗯。”
杜敬弛如释重负:“我操,特么吓死我了!”
“你还在乎这个?”孟醇忍俊不禁,“你不是杜少爷吗?”
杜敬弛挠挠脖子,摸摸鼻头,缩起十根圆润的脚趾头又松开:“我是有钱,不是有病。而且你又没惹我...我戳你痛处干嘛。”
他显出某种与孟醇认知中截然不同的奇妙素养来,似乎并非那么嚣张不可教也。孟醇垂眼,烟几乎烧到滤嘴,差点烫到手:“哦?”
杜敬弛拍拍短裤上的灰,说:“反正我忌讳拿家里人开玩笑。”他抬眼像是教育孟醇,道,“尤其是咒别人父母,大忌!家里人会遭报应的。”
孟醇觉得他碎碎念的样子像个小神棍,眉间突起的疤痕随笑容一块扬起来:“谁说的?”
“我妈说的。”
”你不是还跟她吵架吗。”孟醇碾灭烟头。
杜敬弛甩了甩头发,抬手往后一捋,露出好看的额头:“信她和跟她吵架又不冲突。”提起汪晖楠,他鼻头猛然有点酸,声音随之变得低哑,“...她跟我爸也是担心我才着急。”发丝松散,落回颧骨两侧,也藏起发际不明显的美人尖。
能养出杜敬弛这么娇气、这么享乐主义的孩子,有父母纵容不难想象。令孟醇没法想象的是,究竟要完满成什么样的家庭,才可以让一个花天酒地的小霸王爱护至此,甚至毫不抵触双亲略显强势的保护。
太阳再次升起,昨夜的凶险似乎已经被日光晾晒干燥。半小时很快过去,近一半的雇佣兵决意自寻出路,孟醇同他们点头示意,互道完保重,呼喊剩下的人准备出发。面朝西北的沙漠还是那么荒芜,两队人就此分道扬镳,只留下一句一路顺风,在沙海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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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杜很讨营地姐姐们的喜欢就能看出来 其实不是特别坏的公子哥啦哈哈 耽于贪欢的漂亮小怂包罢了
第30章
一行人沿经许多仅剩断壁残垣的村庄,草棚燃尽后产生的烟灰飘在空中久久不散,无处可去的原住民只能站在路旁,灰头土脸地拨弄着亡人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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