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盲没有狡辩,没有沉默,摸了摸干瘪的左眼,放下手:“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开口。”他看着杜敬弛,“可我懦弱了七年,到现在连用什么语气都没敢想好。我不知道,少爷,我不知道,这只眼睛,瞎掉的这只,是为了救他,被生生抠出来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这双眼睛能拿得出手!”
过了很久,杜敬弛抬起手掌,捂住干涩肿痛的眼睛,沙哑地说:“...徐妈去年死了。”
他几乎将被子撕出一个洞,死死盯着杜敬弛,声音却轻如鸿毛:“什么?”
杜敬弛血红的目光告诉他,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借口。
第59章
杜敬弛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呆呆看着铺满冷光的地板,耳边还能听见张司令冠冕堂皇的官话。
我方调解员没那个能力,说不动他们四个放弃回国的妄想。但他们是信你的,有些事我们做不到,只有你做得到,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都必须完成国家给你下的这个任务!
印度边防关人的地方很矮,他看见孟醇的时候,那么大个人坐在那腰都挺不直,一望到自己就好像有了希望,满眼都是兴奋。
小黑屋没能杀走的火光,凭他三言两语浇得透彻。
快走吧,徐妈不在了,国家放弃了搴旗,你找机会跑,跑得越远越好,不要呆在这。快走吧。
徐妈心脏不好,孟醇闲聊时说过的,阿盲记在心里,每年还会送些补品,到头来却变成自己说服对方不要再执着回家的理由。他越活越赎不完曾经的过错,接下去每一步都是强加给最无辜的人的诅咒。
杜敬弛坐在医院休息区,抱起手臂压紧了外套,两只手夹在内侧取暖。这个点没人,走廊的灯是黑的,隐藏式音响声量很小,低调播放着舒缓的纯音乐。
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给汪晖楠打了电话,跟家里报完平安,说过两天就回去。汪晖楠在那头细细叮嘱他别老去想什么事儿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总憋着对身体没帮助,对精神也不好...杜敬弛听着耳边的唠叨,盯着墙壁,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妈。”
“嗯?”
“我想你了...”
“小混蛋!爸妈和姐姐也都好想你。”
战火不分昼夜烧着,浓烟席卷了整个瓦纳霍桑上空。
李响青站在手术台前,赛嘟贴着她,显然比女医生要习惯炮声,安静拍打着她的小腿,不与一旁端枪嚼草的叛军对视。
手术台上的男人没一块好地方,全身多处骨折挫伤,脸上糊满了咳出来的血,目前要紧的是解决肺裂,保住他的性命。
条件有限,李响青缝合裂口已经超过六个小时不眠不休,捏扎线结的手指浸满了血液。
这具身体几乎找不到任何生命运作的痕迹。
孟醇睡得很沉很沉,意识仿佛被压在海底深处,随着朦胧的轰鸣回溯,追到那天有个人坐在篝火旁喝醉了,挠挠脖子盯着焰火不出声,只是醉醺醺地笑,顺从沉默在他们之间燃烧。
就这样一个瞬间,孟醇记得十二分清楚,甚至还能在脑海描绘出那双眼底光点的大小,随烟雾上下翻滚了几次视线。每一根发丝都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触碰那片柔软的火海。
孟醇动了动指尖,光线刺入眼皮,一张恍惚的面孔正紧张地看着他,嘴唇不断张合,好像在叫自己,可耳朵听不见任何声响,只有不断嗡鸣的杂音。
他阖上眼,想在梦里多看一会风景。
沙漠飞来一只碎了半边翅膀的蝴蝶,晃晃悠悠掉在他身上,风吹啊吹,它长啊长,扑腾着又攀上他的肩。生物纯粹,他乐意看它们振翅欲飞的样子,也有点儿不想放蝴蝶走,伸手却已经够不到那抹亮色了。
突然有人拉住他的手,四顾找不见身影,只是用力拽着他,将他拖出沉重的水面。
李响青紧紧握着那只粗糙的手掌,心焦地喊道:“孟醇?孟醇?你醒一醒,醒一醒,看看我。”
当那双眼睛终于看向自己,她的泪水也砸在他布满血痕的手背上。
第60章
守门的叛军背着枪,朝房里看了一眼。
不久一群肤色更深的黑人走进来,其中一位西装革履,笑容和蔼的臃肿男人被保护在他们中间,看着李响青:“李医生,他现在能对我的声音做出反应了吗?”
孟醇转了一下浑浊的瞳孔,被她抓在手里的拇指动了动。
李响青点点头说:“可以,但是他的反应还很迟钝,不一定能理解你的要求。”
孟醇认得他,自由党二把手,库瓦沙卡勒,专门负责军火方面的供应周转,在多方派系斗争远不算紧张的时候曾多次雇佣过底曼人员,负责安保工作。
“很好,”沙卡勒让手下把一纸合同送到孟醇眼前,语气仿佛赐予世人荣光的救世主,“孟先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们合作过?我可以很真诚地告诉你,我对你的印象极为深刻,很可惜那时你没有留在我身边工作的想法...现如今看来是天意,安拉又把两年前就该归顺我的得力助手送回了我的土地上,你觉得呢?李医生。”
李响青不作声,沙卡勒立马有些恼火,“医生,回答我。”
“...抱歉,我不知道。”李响青轻轻放下孟醇的手掌,替他调起靠背。
“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沙卡勒的笑脸变得阴森,面向孟醇,“孟先生,我想我说的很清楚了。”
孟醇静静盯着纸上缭乱的阿拉伯文,本该集中的注意力四处分窜,组成一幅开怀大笑的杜敬弛,又被跌在自己身上的李响青撞破。
几个黑人押着医生,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按照沙卡勒的意思逼迫佣兵签字画押。孟醇只觉得好笑极了,碰到手边的印泥,忍着剧痛将拇指送了过去,摁在上面。
难道他还能拒绝么?
黑人捉住他沾满红色涂料的指头对着合同一压,确保指纹清晰可见,拿给沙卡勒过目,等上司点头才小心翼翼收进文件夹里。
沙卡勒变回亲和的样子,说:“合作愉快。晚点我的好部下们都会来看望你的。”目光垂向摔在墙边的李响青,对部下怒气冲冲道,“你怎么敢这么对我的私人医生?!”
黑人讪讪去扶,吓得李响青揪住衣领,一个激灵就爬了起来,披头散发地缩进墙角。
孟醇看着这群人浩荡离开病房,在脑海拾起一地碎片,重新拼凑出杜敬弛的模样。
...真他妈操蛋。
显然李响青也被迫按头签署了卖身契。孟醇一点都不意外。
这个二把手两年前就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形象,奈何上面有人时刻注意动作,他不敢轻易与本地人合作,便找上底曼营,以安保工作为由大肆筛人,但那会雇佣兵已经很少接私活了,之后也就不了了之。
现在怕是想要抓住战争的机会,悄悄组织一个属于自己的外籍团队,帮他脱离老大在本邦布下的控制,从而趁机篡取权利。
有了合同,他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跑了,凭这张纸也能把雇佣兵送上国际法庭,判一个落花流水身败名裂。
晚上,沙卡勒嘴里的好部下们都来了。
一排排熟悉的面孔摆在孟醇眼前,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底曼营,每天正午无所事事的时候。
猴子鼻青脸肿地站在他床边,模仿杜敬弛留长扎起的小揪蔫黄垂着,没再补染过的发根黑乎乎往外刺,看起来就像个没烤透的大布丁。
“醇哥。”他喊了声。
孟醇艰难地“嗯”了回去。
李响青抱着赛嘟,女孩溜圆的大眼睛盯着他,似乎有些难过,将头埋进女人的脖子里,细瘦的手指绕玩她的长发。
医生原本明媚的英气不再,在这群男人面前显得有些紧绷,孟醇猜是沙卡勒劝服自己的戏码也在他们面前上演过一次,于是对猴子偏偏头,示意他们先出去。
等屋里只剩下李响青和赛嘟,孟醇艰难地看向她,试图用目光让对方理解自己的问题。
我需要多久才能康复?
李响青猜了一会儿,问到点子上:“你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好?”
孟醇眨眨眼睛。
“你有多处骨折,但是不算严重,保守估计两三个月就能行动。”李响青将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比较严重的是肺出血,裂口完全愈合可能要三个月以上。还有考虑到后遗症,例如脑震荡的概率......”
沙卡勒虽然情绪多变,但对雇佣兵们的照顾确实不少。如他所言,在孟醇可以为他卖命之前,他会先保证对方有命可卖。
孟醇困在这座老旧的病房里,沉默顽强地自我修复着。
猴子经常来看他,讲讲天空因为炸弹产生的雾霾消失了、明儿要去帮沙卡勒搬一天军火、李响青给二大爷一个老腰疼的手下查出颗指甲盖儿大小的结石......很会看眼色的,不提少爷半句。
他怕孟醇触景伤情,不利于恢复,变着法子走私好吃的给他补身体,结果被李响青发现,狠狠挨了一脑崩。
挨骂的还是孟醇:“你不能吃这种带添加剂的知道吗?”
孟醇撩开差一点就碰到地板的床单,下头全是猴子孝敬来的罐头饮料,还有烟。
李响青不信任地看着他:“你一点都没动过?”
孟醇点点头:“没。”
他比谁都想快点好。
第61章
杜敬弛自从回国消沉两个月有余,除了去医院看腿,不是闷在家里就是缩在床上,要么黏在汪晖楠和杜颖童身边。
杜泽远几次试图沟通无果,终于看不下去儿子埋在被子里装死的萎靡样,揪着杜敬弛的耳朵把人拽到镜子前,下了死命令:“现在腿也好了,后天跟我出门应酬见见人,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你看看你,都成啥样了啊?胡子拉碴的,看起来比我还老!”
闻声而来的汪晖楠与杜颖童对视一眼,觉得杜泽远的话还是有失偏颇。
杜泽远问杜颖童:“童童你去不去?”
杜颖童头摇得像拨浪鼓。
杜敬弛对镜左右打量着自己,脸色确实憔悴不少,眼圈都是青的。怪他每晚梦得太真,惊醒后久久怅然若失,睡不下去,盯着落地窗外茂盛的树冠,拉开帘子,趴在露台看中央庭园的芒果树,一看就是一宿。
他在床头按了一个钩子,专门拿来挂孟醇的外套。哑巴村刘姐送给他的草娃娃也放在床头,结实的干藤最近看着有点枯了,青里泛黄。对方允诺过的缴费明细,月初都按时发了彩信过来,杜敬弛不敢看藏进床头柜里的照片,就翻来覆去地看两份账单。
等杜泽远掐点过来监督,一见他还趴在那神色郁郁的,胡茬没刮衣服没换,气得直催:“哎哟,杜敬弛!”杜泽远朝楼下喊,“童童!你过来帮你弟弟倒饬一下!”
过了一会,杜颖童才跑上卧室,在门口探头:“怎么啦?他还需要我倒饬呀?”
杜敬弛被迫收拾干净一张脸,然后来到客厅那张铺满了化妆品的大茶几前。杜颖童精挑细选了一桌,此刻又在这一桌里继续挑挑拣拣,拿出几样要用的。
杜泽远摁着杜敬弛的肩膀坐下:“童童你给他弄精神点,不然晚上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这是我儿子...”
杜敬弛抗议:“爸我不想往脸上——”
“就帮你遮遮黑眼圈,不给你化多的。”杜颖童小时候就喜欢抓他当芭比娃娃玩,现在那股劲儿又燃起来,一把拍住弟弟漂亮的脸蛋,摆正了,“别乱动!”
杜敬弛长叹一声,任她用卡子将自己重新染黑剪短的头发夹上去。
这张脸其实没什么好画的,憔悴也风情,瑕遮着遮着,杜颖童忍不住发挥起来,帮杜敬弛那对黑浓锋利的拱眉填上几道细细的毛流,眉笔稍微在睫毛根部过了一下,带出本就圆挑的眼型。
她还想挑个裸色的唇膏给他涂,被对方严词拒绝。
杜泽远看看表:“快去换衣服了,快去换衣服了。”
杜敬弛随便穿了套黑色西装,刚要别袖扣呢,杜泽远杜颖童就拦下他:“你这穿的也太没精气神了!”
杜敬弛不耐烦道:“我干啥您都这么觉得。”
杜泽远扒拉扒拉杜颖童:“去去,再帮他挑挑。”
“哎唷,别挑了...!”杜敬弛无奈。
杜颖童一出手,那真是把杜敬弛往今晚别人都不敢拿正眼看他的高度打扮,亮缎的黑色宽松西装外套和配套长裤,里头一件同色圆领背心打底,塞进裤腰再别一条高档黑纹细牛皮带,宽肩长腿窄韧腰,走起路来风都是香的。
见锁骨露在外面还有点空,杜颖童拿出两条项链在他脖子上比划。
杜敬弛看着镜子里骚包的造型,忍不住说:“我这也太不正式了吧,去应酬又不是轰趴。”
杜泽远倒是满意:“嗨,正式什么,今晚一堆少爷小姐在的,最后也是你们年轻人玩,我们大人就是拼谁家娃娃好看、有出息,这么穿才给你爹挣面。”
杜颖童听他说完,便决定往杜敬弛脖子上戴自己那条从马德里带回来的极细蛇骨链,一束波光粼粼的银河,顺着皮肉骨节起伏。
杜敬弛坐在车里,隧道变换的灯光不断掠过他面庞。
瓦纳霍桑正黄昏,天空与沙同色,共灿烂广阔无边。
他随意拨了拨领口,有侍应生替他拉开车门,嘴里恭敬地向父子俩问好。
而孟醇只有自己,正慢慢挪到床边,病房独剩下他的呼吸声,将颤抖的脚掌坚定贴向地面。
杜敬弛跨出车厢,风刚吹起他的衣摆,许多目光便朝他投来,定定看他从容迈上台阶,握着金灿灿的钢笔在托盘内签下自己和杜董的大名,然后放下,与侍应生清浅地点了点头,背影如明月绝群。
杜敬弛拿着酒杯,漫无目的跟在杜泽远身边,一个又一个老总地客套。
杜泽远聊得投入,他站在旁边看手机,屏幕里是发给刘姐草娃娃的图片,问有没有什么延长小东西寿命的办法。
“敬弛,这个是爸爸的老朋友了,你来认识一下。”杜泽远招呼他。
杜敬弛收起手机,抬头对上一个老总堆里极致出挑的人物,愣了两秒,伸手与对方相握:“您好,杜敬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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