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冲动。”孟醇说,“就稀罕你这股劲。”
杜敬弛扯扯嘴角,好不容易笑了一下,很快垂回去,两排牙精雕细琢似的,半天打磨出一句:“对不起。”
第82章
“孟醇...”杜敬弛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车辆穿行隧道,闪烁的灰黄色灯光不断掉落在杜敬弛近窗的发梢,接着一次又一次划过方向盘。
孟醇将掌心摊开,放在座位中间。杜敬弛伸出右手,趴在那层厚实粗糙的皮肤上,指头往茧子轻轻刮了两下,然后便安静呆在那里。
速度已经放得很慢了,驶出城郊也不过短短三十分钟。
枝桠剪影倒映在车内,像张跑不完的蛛网。
“我之前,”孟醇突然开口,“在中东的时候,有人跟我讲,”
他望着黑暗中,杜敬弛尤为明亮的眼睛,“说要是想回家,就得找个人惦记你。等老天爷能听见这个人的心声,就会把你带回来。”
孟醇反握那只长白的手,说,“以前我不信的,现在信了。”
杜敬弛只是牵紧他,飞驰在荒凉的路上。
陵园建在郊区,整座山包被开垦成横平竖直的走向,列着一排排石碑。
正当晚,人少,稀稀拉拉分布在山脚和半山腰。
孟醇不知道自己也有块墓,压在半山腰中间的地段,正对不远处一汪黑湖,几排柳树飘飘。杜敬弛领着他,一路走到刻印“孟醇”二字的碑前,停下,抬头。
碑文提了他的名字、生日,和籍贯。
杜敬弛说:“你没有葬时和世系,我就找了个风水大师来写铭文。”
孟醇看着灰沉沉的石头块,目光顺着杜敬弛侧开的身体,转向一旁汉白玉制的墓碑。
“徐静惠”,平平淡淡写着,没有特意拿涂料填补凹槽,刻在上面的字句与基石颜色几乎融合,一样透明。
这一刻杜敬弛突然轻松起来,持着冷静的声音解释道:“你的墓...是阿盲买的。后来我听刘姐说徐妈还没有下葬,就打算在你隔壁多买一块地。”
晚风在他们之间的空隙吹了一会。有孟醇,好像不阴森。
杜敬弛盯着玉面折射的细润光泽,继续说,“但这儿毕竟不是徐妈老家,所以骨灰还放在哑巴村。我只挑了几个老物件带过来,为你妈妈立了一座衣冠冢。”
孟醇无言,杜敬弛不想陷进沉默当中。
他最初的决定很简单,仅仅是不愿意孟醇死了、都到下面了,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懂,懂孟醇的遗憾,所以自愿去替他填补这些空洞,挑起没有任何人要求过的担子,辗转熬掉每一次只能在回忆里抓住孟醇的时刻。
打从读过那些日记,他就已经站在孟醇这头很久了。
杜敬弛认为太多人要向孟醇说一声谢谢或是对不起,甚至不仅是几句话,有些人欠给孟醇的错债,用一辈子也还不清白。
——他居然会是这样一个人。把从前不珍惜的东西一样样捡回来,来到它身边。
“孟醇,”杜敬弛气息略显紊乱,“孟醇?”
“嗯。”
“你怪我替你做主吗?”杜敬弛其实有答案,知道孟醇对自己的纵容足多广阔。
也就只有杜敬弛敢这么问孟醇,孟醇不仅不觉得突兀,反而一股热血浇心,从头熨贴到脚。
八年独身在异乡打杀,突然看见母亲的墓碑,他感到一阵置身事外的陌生。他被训练得太擅长辨别将死之人的眼睛,无法违背生存意识地去分析所有人。
如果可以,他也想走在太阳下,沸腾着跑一条堂堂正正的光明大道。可每一具看过的尸体,亲历的天灾人祸,无时不刻在提醒他有多幸运,无损地活掉八年。以至于他现在不敢放松警惕,万一运气在此消耗殆尽,猴子怎么办?李响青怎么办?赛嘟怎么办?
他很早已经接受,自己某一天会落得像街道上,身首分离的尸体一般的结局,但他不能接受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再以落魄潦倒的形式死在自己眼前。
猴子有大虹阿盲等着,李响青有家人朋友等着,赛嘟有手足同胞等着。
他们还在被记得,就还有更好的活法。
孟醇抑制不住情绪挣扎着复苏。
“小时候镇上的孩子总喜欢跑到村口欺负哑巴,有一回我把领头给揍了。”孟醇看向杜敬弛,之间仿佛没有距离,“后来他们揪着我跟我妈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儿挑衅我,说亲生的和捡来的就是不一样,怪不得我这么粗鲁这么野蛮。...但到底是怎么不一样,他们最后也没说明白。”
孟醇踢踢脚下的石子,“我妈从没亏待过我。别人家孩子有的,凡是她能给,都给我了。...生物学遗传学上的东西我不管,我只知道我妈对我好,所以我也要对我妈好。”孟醇站定,与对方没有距离了,语气平稳地说,“杜敬弛,你现在就在对徐妈好,我为什么要怪你。”
杜敬弛眼酸,呼吸急促地说:“不是我。”他一挥耳边纷扰的蚊虫,“我是说、我是说——”
孟醇压压他的肩膀,安抚道:“嗯?”
“——带你回家的不是我。”杜敬弛下定决心,抬头望着孟醇。他不是故事的主人公,但他知道谁才在故事里,如果他都不作孟醇的旁白,再多真心也是白费。
第83章
有人比他更想孟醇。
是将照片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的徐静惠,是将一摞摞日记收好又拿起翻阅的徐静惠,是将每一页信纸都染过不舍的徐静惠。
是一个发不出声音的人,脆弱的老人,坚强的女人。
是一个母亲。
如果老天爷能指引孟醇回家,徐静惠一定是最忠诚的信徒。杜敬弛始终可以想象,她独活的日子里,每天会如何凝望那幅彩色的遗像。
很多东西交给时间去磨平,那些飞散的棱角却也生生扎进血肉里疼。苦痛烙印下来,长成孟醇身上去不掉的疤痕。
杜敬弛口中的真相好像属于他,又好像不属于他。
讲完所有,孟醇还只是站在墓前一动不动,比他们脚下的矮山更加巍然。
杜敬弛走近他,小心翼翼包住他握紧的拳头。
碑顶掉了一只残翅的灰蛾。
它往空中扑扇,够到孟醇裤子膝盖的地方,一点一点,咬着粗糙的布料往上攀登,最后挂在他肩膀。
孟醇被化开一道裂口,渐渐地有了实感,那座汉白玉碑仿佛重重压在他肩上,然后向下碾碎,使他崩裂成碎片,每一块都包裹着无法言明的情绪。
灰蛾不见了。落下一片翅膀,跟泥土混在一起,孟醇怎么也找不到。
很久,他仅是说:“走吧。”
“好,”杜敬弛连忙点头,“我们回家。”
孟醇坐在杜敬弛身旁,一直沉默着,杜敬弛每每用余光只碰到他笼罩于阴影里,露出直线分明的下半张脸。错位的时间与隧道灯影一样斑驳,谁也翻不出陆离变换的壁垒。
杜敬弛停在休息区,拿了根烟送到孟醇嘴边。
孟醇看着这颗圆点,好一会还是从杜敬弛手里衔过来,用指节夹起齿间的香烟,搭在腿上。
杜敬弛满身找不到火机,推开车门,让孟醇等自己买些吃的回来。
收银员将东西一股脑扫进塑料袋:“一百零八,微信还是支付宝?”
“支付宝。”杜敬弛把三元一个的打火机单独挑出来揣进口袋,提着袋子走回停车位。副驾驶的门开着,孟醇不在,他顾不上车,着急环望四周,寻着夜里一声闷响匆匆跑过去。
孟醇站在墙与墙之间,背影渲染得漆黑。
“孟醇!”
杜敬弛扔下塑料袋,飞奔去抓住孟醇的手臂。
他借光看见那只拳头已经血肉模糊,四个突出的指骨青紫发黑,血泡一滴滴破开,顺着茧子和肉疤流进他手里,同样的颜色也印在凹凸不平的墙上。
孟醇没有回头,用力掰开了杜敬弛的五指,站进小巷更深处。
他顺着半点沾不见光亮的小路一直走,走到尽头,转弯,对上杜敬弛强忍悲伤的眼睛,一股面向自己的滔天怒火熊熊燃烧,烧掉了所有理智,焦躁地来回踱步,还在淌血的拳头再次重重撞开空气,朝粗粝的石墙砸去。
杜敬弛双眼紧闭。
等那股拳风狠狠打在脸上,他才倏然睁眼,发觉自己已经迈步挡在孟醇沙包大的拳头和墙壁中间。只差半毫米,杜敬弛毫不怀疑孟醇拳头的力道可以击碎自己的肋骨。
他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将那只伤痕累累的拳头贴近胸膛。
杜敬弛心跳很快。
孟醇粗喘着盯紧他,眼神像下一秒就要厮杀的野兽,暴戾恣睢。
“不打墙。”杜敬弛的眼泪打在孟醇血淋淋的拳头上。
孟醇气息越来越重。杜敬弛屏住眼泪去拎他另一只手,皮肉都绽开了,碎石镶蚀在腥热的伤口里。
他没有奢望一个拥抱就能让孟醇冷静,但孟醇确实在他怀里不动弹了。
杜敬弛紧紧摁着他的后脑勺,将这颗刺头牢牢压在颈窝:“不打墙,痛。”
孟醇十根指头在杜敬弛后背收紧,慢慢给衣服攥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褶。怒火从喉头摔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响,都由杜敬弛的肩头兜着。
杜敬弛几乎被孟醇从地上提起来,半垫着脚,随蔓延的湿意一块红透眼眶,气息不稳地说:“到时候我帮你拉着人,你就把拳头往他身上招呼,你怎么痛快怎么来,什么也不用担心,只管把本全部揍回来...行不行?”
孟醇被回忆左右,情浓不能自抑,像一头顽蛮难驯的凶虎,咬着杜敬弛衣领嘶吼。
他的脊梁为太多事物铸扭过,在哪里成荫,在哪里又被拔起,在哪里再次让命运种下,迁徙得面目全非。
只有在杜敬弛这儿,他不是钢筋铁骨打的。在杜敬弛眼里,他比玻璃还脆弱。
即使真实并非如此,孟醇还是放任自己在火海沉沦。
从看见杜敬弛第一眼起,他已经选择了要用杜敬弛的时间放纵自己。
心开始苏醒,就变成了动物,想找一片让心栖息的原地。
白马只用一瞬跑完沙漠的缝隙,这场旷久七年的病因为杜敬弛的离开而愈合。
所有人都有见不得光的过去,唯独杜敬弛不会有。他往骄阳里来,乘星光走,张弛如风地去自由,比谁都磊落。
“杜敬弛,”孟醇抵在他颊侧,将泪水蹭得不分你我,“杜敬弛。”
你没有感受过他,就永远不知道还可以这么想争一份偏爱。
黑暗里,孟醇艰难地开口:“杜敬弛,我不想活在过去。”他才抬起头,松掉杜敬弛乱七八糟的后背,一样的眉凶目韧,语气却无比复杂,“但我好像只剩过去了。”
“以为我这辈子,所有最后悔的事情都已经永远留在八年前。”孟醇从兜里拿出杜敬弛先前给自己的烟,夹在浸满血花的指间,“我一次也没有回去看过。甚至从来没有怀疑过阿...崇光明嘴里的真假,就这么把我妈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好几年?整整六、七年。”
他明白这条路需要做出不快乐的选择。那是他的职责。
但徐静惠的不快乐本不该包含其中。
“八年前,我是唯一一个在印度边境活下来的人。”
杜敬弛摁下火苗,照亮了一小片黑暗。
孟醇含着滤嘴,将烟尾对进焰火里燃烧。
“现在想想,其他几个兄弟,老牙、来蝠、山爪...为什么没听崇光明的话逃命,是因为他们都成家了,有孩子,不好骗,不愿意当个回不去家的人。”孟醇被烟雾模糊,“但他们不想让我冒险,一开始约定好跑去后山碰头,我一直等到天黑,躲在草丛里,最后亲眼看见他们被枪决。”
这晚接近天亮时,杜敬弛安安静静地牵着孟醇走出两道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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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这里了T T之前听往事随风就狂想写到这里
第84章
杜敬弛说回家就一定带孟醇回家。
他给两双伤痕累累的手包好绷带,一路开,一路牵着孟醇,只有经过休息区偶尔松掉紧握的手。
第二天近傍晚六点的时候快下高速,到达哑巴村所在的城市关口。
车子很多,红的黄的尾灯排成长长一条,唯独在杜敬弛这儿前后略显空缺,怕给他剐了蹭了。
刘姐被孩子拉着去看徐妈家窗户,才知道两个人回来了,拿了些吃的送上楼。是杜敬弛开门,表情疲惫,她简单询问几句话就不再打扰他们休息。
“缺什么就告诉我,啊。”
杜敬弛轻轻关上门,走进浴室,水还没来得及烧热,孟醇站在冷水里,伤口泡湿了。他赶忙将人拉出来,拆开脏绷带,用酒精一点点给他擦干净皮肤,罩上塑料袋隔开水分。
等杜敬弛在孟醇之后洗完澡出来,又坐在床沿重新为他换过一次药。
孟醇背倚床头坐着,见他认真缠绕绷带,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杜敬弛还挂着水珠的脸颊。
杜敬弛偏头蹭进他掌心,鼻尖靠着他的手指,处理好另一处伤口。
关上灯,杜敬弛钻到孟醇身边,把被窝撑成一顶小帐篷。
四目相对,都很疲惫了,但杜敬弛的眼睛依旧像装着星光银河一般看着他,慢慢垂下脑袋,依偎在孟醇肩头,手掌温热贴在他干燥的颈侧。
孟醇拉着那只手来到下巴、嘴唇,将鼻尖埋进杜敬弛匀了沐浴露香味的掌心,是为他们分享的同一种气味,两个人密密麻麻织在一起。
晚上空调时好时坏,杜敬弛睡得满身大汗。
他醒来的时候,孟醇在客厅整理徐妈的遗物。那个黑漆漆的骨灰盒被擦拭干净,放在茶几上,旁边垒着几本老相册。向阳的一小块地方打着晾衣服的架子,孟醇洗了他青年时期的旧衣服,好让杜敬弛有的换。
杜敬弛随手把书架上有掉落风险的相框往里推了些,没打扰他,坐在沙发上处理两天没看就堆积如山的工作信息。也不知道这些钱都赚到哪去了,感觉没多少进自己荷包,事情倒是一波接一波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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