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敬弛看孟醇找出一个大纸箱子,东西归置进去,似乎要出门,便收起手机说我送你啊,咱们开车。
孟醇听他手机叮铃响个不停,说:“外面热,你在家等我吧。我去一趟镇上。”
杜敬弛看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把车钥匙塞进孟醇怀里:“那你开车去。”
他站在门口目送孟醇下楼。
电话接通,传来汪晖楠的声音:“你跑哪去了?”
杜敬弛远远望见孟醇从树下路过,转身跑进房间,在那扇小窗户后继续追孟醇背影:“我来哑巴村了。”
汪晖楠一阵凝长的沉默。
“过两天你爸就回来了,我们一家人要去参加万弘周年宴的,记得吧?”
“...妈,我不想去。”
汪晖楠深吸一口气:“两天以后回家。”
她斩钉截铁说完,挂断电话。
孟醇到家的时候,空调又坏了,杜敬弛不知道从哪翻出一卷凉席,铺在地面坐着,漫无目的地刷手机消遣。腿上一道道的,全是让竹席夹出来的红印子。
孟醇放下手里的东西,卡着腋窝把人拎到沙发上。
杜敬弛看见他就咧开嘴角,环住脖子问:“你去镇上干嘛了?”
孟醇说:“买点东西。”镇子卖电器的地方没开,杜敬弛又怕热,他是打算先修理修理,将就一晚,隔天再重新喊人上门换掉旧家电。
“你拿出门的那些东西嘞?”杜敬弛伸长小腿够过箱子,里面装着五金和一些工具。
“我养父的墓建在村附近,我把我妈的遗物和骨灰都带过去埋了。”
杜敬弛说:“不打算带我去看看啊?”
孟醇问:“你想看?”
“想。”
孟醇解释:“墓在山里,要顺着草丛爬野路上去。”
“那也想看。”杜敬弛抬腿夹住孟醇的腰,把他压到自己身上。
孟醇拍拍他的背:“好。先吃饭,吃完等太阳小一点就带你去。”
杜敬弛换了身旧衣服,赶在多云的时候拉孟醇出了门。
荒山长着一片齐人高的野草,叶片戳在身上又疼又痒。最后还是孟醇一把将杜敬弛驮肩上坐着,按照记忆中的线路,拨开草丛往山上走。
中途经过几棵老树,孟醇放下他,让他靠着树荫外侧往前。杜敬弛发现什么东西挂在树枝上盘延,一看几颗垂下来的蛇头,头发都竖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孟醇捏捏他的手腕,示意快到了:“都是没有毒的圆脑袋蛇,不怕。要咬也是先咬我。”
杜敬弛直冒冷汗,生拉硬拽把孟醇从树底下揪出来。
坟包堆在山顶,石碑未篆刻字迹,面朝村庄。
孟醇本来要去镇上买一块墓地。
“我记得小时候看过几张照片,是我妈跟养父在工厂的合影。那会他俩年轻的很,听我妈讲感情一直特别好。我长大一些,身边的老人也都是这么告诉我。”孟醇望向山外,小小一圈的哑巴村,“...今天就做这些了。”
杜敬弛想到这里埋的是孟醇亲人,一点儿也不怕了。
“叔叔阿姨听见你这么懂他们,到时候在下面聊天要开心坏了。”杜敬弛站去孟醇身边,尽量使声音放松自然,“你知道我爸当年还没钱的时候,敢追我妈呢,被我姥姥姥爷围着打,说不准坏我妈前途。...后来我爸有钱了,俩老人一样数落他,一直到去世。”
孟醇轻轻笑了一声:“叔叔有定力。”
杜敬弛问:“你呢?”又反应过来不该这个时候问,找补着开玩笑说道,“你一个当兵的肯定也不差嘛。”
孟醇说:“杜敬弛,我得走了。”
杜敬弛一愣,怔怔顺着同一方向眺望黄昏。
孟醇转头看着石碑,“晚回去一天,猴子三个人面临的风险越大。现在我已经跟瓦纳霍桑的局势脱轨了,证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问题。我不想再留下遗憾了。”
杜敬弛安静地问:“...我不算遗憾吗?”
孟醇心口一疼,许久没有说话。
“算。”孟醇眸光似火,包裹杜敬弛。遗憾总是留给活人的,他不准杜敬弛被这些事情侵蚀,“所以我更得走。”他更得保护好杜敬弛熟悉的每一个人。
天色慢慢黯淡下来,到回家的时候,杜敬弛不让孟醇碰,宁愿给草丛刮得浑身起红疹子,硬着头皮绕开老树,怎么都不理他。
孟醇亦步亦趋跟了半路,为他挡了半山的硬草,眼见杜敬弛胳膊破了,直接拽回来扛到肩上,任杜敬弛扯他耳朵也不松半点劲。
杜敬弛总归没舍得真用力掰。他晓得孟醇说到做到,既然开了这个口讲明要走,他就是浑身解数以死相逼,这二货一样能给自己软硬其下达成目的。
何况徐妈的事儿在前,猴子三个大活人在后,换成杜敬弛自己,也确实没办法弃之不顾。
想着想着,对孟醇的不舍倒是愈来愈浓,厚重得现在人还背着自己,他就惦记的要命。
快到山下,杜敬弛终于吱声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孟醇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这几天。”
跑那么快。
杜敬弛不满地勒紧臂弯:“再陪我三天。”
孟醇托着他的手突然就放松不少:“好。”
“...进村了,我自己走。”杜敬弛挣扎着要下来。
孟醇猛地颠他一下,吓唬得杜敬弛两条腿立马紧紧盘住自己腰间,脱口而出一句脏话。
孟醇跑起来很快,很稳,风簌啦簌啦扑在耳边,像臊杜敬弛似的。
这个点刚好村里一群小孩吃完饭,聚在外面打闹,见他俩一个背一个的亲密样子,连连起哄,还要专门去跟乘凉的哑巴奶奶打手语,告诉她有人羞羞脸。
杜敬弛破罐子破摔抬起头,朝这群小屁孩喊:“小心等会我让刘姐抽查你们背书!”
小麻雀们果然怂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只留哑巴奶奶笑呵呵地坐在轮椅上,幼儿一样慢慢拍着手,看孟醇背着人消失在矮楼门口。
杜敬弛刚被放下来,又立刻从正面跳到孟醇身上。掏个钥匙就能进门的功夫,谁也不愿意,就在家门口亲的难舍难分。
第85章
杜敬弛折腾完,累兮兮倒在沙发里,孟醇站在小板凳上拆空调、修空调。
热水器也鼓捣好了。
连房间那张小床,孟醇都拿螺丝多旋了两块板子,变宽许多。杜敬弛看着,心突然沉淀下来,坐起来拿药箱子,帮他换药、缠新绷带。
凉席上铺了两块毯子,躺着不夹肉不别扭,配合屋里逐渐降下来的温度还有点飕凉。一直都是杜敬弛在的地方,就容易沾上股说不出道理的香,被窝里翻个身满是好闻的味道,阖眼很轻松,少梦。
汪晖楠隔天又忍不住问儿子今天在干嘛呢,杜敬弛正好跟一群小孩挤在树荫下乘凉,收到信息,拍了张孟醇帮哑巴奶奶搬东西的背影发过去。
到下午,他妈才幽幽答复道:记得回家。
杜敬弛当然没忘,他是想着把孟醇一起带走,但孟醇却让他先回去,说自己再在村子呆半天。
杜敬弛下意识要驳,可话堵在喉咙里没讲出来,最后两个人约定周年宴的地方见。临行前,杜敬弛挺神秘地跟孟醇说,到时候给你个惊喜。...手你自己注意注意啊,记得换药。
他说这话时有得意,有掩饰不住的伤感,最后被框在车窗玻璃后面,悲情得像幅画,也不知道往后视镜又看了多少次越来越远的人。
仿佛今天就是孟醇离开的日子。
杜敬弛把车停在机场旁边,安排好晚些来提车的人,一班两小时航行回程,到家的时候恰巧汪晖楠和杜泽远在客厅看书看电视,他爸招呼了一声,而他妈只是书后偏偏眼睛。
“冰箱有刚切的水果。”
杜敬弛上楼的身形一顿,远远道:“你们吃吧。”
没一会儿换了身衣服,啪哒啪哒又跑下来,“妈,我出去一趟。”
“去哪?”
“就旁边。”
杜泽远随口说:“明天我们一家人出门,你也拾掇拾掇自己!”
“知道了爸。”
杜泽远扭头跟汪晖楠讲:“孩子大了就是没小时候可爱,现在连打扮都不打扮了。”
汪晖楠搡开他的脑袋:“看你的新闻吧。”
杜敬弛跑进地库挑了辆最近的车,往星光熠熠的天里开。
刘姐抓着几个不好好背书的崽子教训,小孩落花流水的哭声跟知了叫混在一起,热闹的要命。
刘姐往围裙上抹抹手,一边指着耍坏偷懒的几个,一边去开门:“等会还背不下来,你看明天上学是我骂得难听还是老师难听!”她看着站在外面的孟醇,怪不好意思地解释,“一群调皮捣蛋的只顾上玩儿了,一点作业没写。哎,小杜呢?”
小房间里罚站的孩子擦着眼泪偷看孟醇。
孟醇笑笑:“他先回去了。”
“噢——”刘姐让出门,“晚上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下个面条。”
孟醇跟几个小孩错开视线,摇头说:“吃过了,咱们出来说吧。”
刘姐把围裙摘了挂在旁边,一回头,小孩们立刻装作埋头苦读的样子。
合上门,看见孟醇从口袋拿出一张银行卡,刘姐想也没想就伸手拦着:“你跟小杜两个人老给我什么钱!你们自己不要用呀?村里都是糙孩子,平常吃得肚皮圆了撑了都不要那么多钱,你们俩在城市花销大,更得好好存着!钱哪经得起乱花呐?”
孟醇被面容和蔼的女人一通教育,插不上话,硬是等她把卡塞回自己怀里才有空开口:“这些钱你们用不算乱花。”他又把卡推过去,“杜敬弛替我照顾你们这么多,你收下,也算我还给他的。里面只有十来万不多,晚些有空我再存进来...以后他给您钱,您就帮他收着。万一未来他大手大脚出什么问题,就麻烦替我把这些给他。”
刘姐问:“你之后不跟小杜一块儿了?”
孟醇一愣,答:“在。还在一块。”
刘姐了然:“你是要去哪?”
孟醇点头:“得走,国外。”
“哎哟,那你们,这是异地了呀。”刘姐猛的一句。
但因为这番话指派的对象是杜敬弛,所以挠得孟醇心里痒痒,突然特别想那个神气活现的人。
“是。”
“又去哪儿啊?”刘姐担心地看着他,“...我也不好多问你们大孩子的事情,可回都回来了,总要在家多呆几天吧。小杜快比你一个土生土长的娃娃还熟悉村子了。”
“去找几个朋友,找完就回家。”孟醇帮刘姐拉开嘎吱作响的门,吓得几个偷听的孩子一屁股跳回板凳上。
刘姐跺跺脚,抓起门边的扫帚冲进去:“你们一个两个的今天到底学不学!”
被抽到屁股的小男孩杀猪似地嚷,孟醇忍不住笑着关上门,好让他明天睡醒起来的时候没那么丢脸。
第二天几个肿脸肿眼泡的孩子,天还没亮就背着书包,准备出发去镇上的学校。
走在队伍尾巴的男孩一边苦恼文章记不下来,一边轻手轻脚扒着门框关好。他走到村子那颗老树下,突然回头望了望家门口,若有所思。
旧铁门今天不叫唤了。
孟醇从身上仅剩的十来张钞票里抽出两张,买了一趟去找杜敬弛的长途巴士。听杜敬弛话给两只手换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真像十几年前逃课去镇里看电影那会,见过最肉麻的角色。心里又因为想的是杜敬弛,乐在其中。
路途用去与刘姐告别后的一整晚,加上一个上午、半个下午。孟醇没怎么闭眼,看了一路青葱荒凉的地段,或车水马龙的街道。路人行色匆匆,疲色底下蕴含某种盎然无恙的生气,都像笋尖像草,迭代不息。
孟醇抬眼看向灰沉的天空,在雨滴落下前抵达了目的地。
旧铜色的风铃随店门摇曳作响。
“你好先生请问需要——”
店员点开屏幕的食指一顿,停在空中,“...喝些什么?”
孟醇从他剃短的金发移开目光,眼睛向下在饮品单逛了一圈:“你推荐吧。”
瑞挪怔怔看着他,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相信面前的人是谁。
他好不容易平息的记忆再次被唤醒。那些血色似乎跟着孟醇一起涌到他眼前,柜台上的双手强忍颤抖支撑住身体,等缓过劲来点单,桌面只摆着一张红票子,孟醇已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和咖啡一起来的还有找零。瑞挪将餐盘收起,站着与孟醇示意入座的眼神没僵持一会儿,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这一年半学的中文,现在好像全还给老师似的,半天从嘴里蹦出句:“你活着为什么?找我为什么?你怎么知道这里?”
哪那么多为什么。孟醇言简意赅:“找你是因为杜敬弛。”
瑞挪抬头:“杜?”他觉得有点好笑,“跟他有什么关系?”
孟醇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缺少链条的金属铭牌,放在桌上:“还有你的长官。”
瑞挪用目光久久临摹牌面上刻印的名字。
他休学加入联合国部队的时候,也拥有这么一块代表身份和从属的狗牌。当初热情最盛,一群人甚至以更换铭牌的消音垫圈颜色为潮流,攀比了相当长一段军程。而后新鲜感消退,名牌又逐渐回归了它本身的用途。
泽托的军种、军属、宗教信仰、服役期限,以及每一针必要的疫苗接种,都总结在两片薄薄的不锈钢板上,反射着灯光,极其刺眼。
小雨淅淅沥沥拍在玻璃窗上,汇聚成一道道水线坠向地面。
“为什么你要说跟杜有关系?”
孟醇看着苦咖啡升腾的热气:“你作为军人的失职,无论是去哪,还是谁,都没法帮你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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