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发现,那被揉的皱巴巴的大氅之上,落了星星点点的白……
瞳孔骤缩,身后传来珠帘异响,顾海平转身,正见谢玉自内室走出。
梳洗完毕,红袍加身,依然是那个表面谦和的温润君子。
虽然眼睛有些红,但……气色似乎还不错?
“你……你……”
谢玉越过他,随意从架子上翻出一支朱钗盘发:“你什么?”
顾海平这才从无尽的错愕中“惊醒”:“你把我送给你的人扔到城郊了,你昨夜同谁……”
送给他的……人?
谢玉有些懵,他不知道顾海平给他送了人,或者说,根本就没见到。
不过想来……这大约是霍疯狗忽然咬他的原因了。
在吃醋吗?
谢玉目光流转,淡漠的忧伤逐渐被一丝兴味取代,眼神层层亮起,甚至还添了几分不明显的畅快——活该!
他暗骂一声,不动声色的开口:“和一个望月楼的小倌,伺候的还不错。”
“嘶……”顾海平轻收一口凉气,手自然而然的搭上九千岁的肩膀,刚想夸一句“出息了”,就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唇色一白,立刻道:“玉儿。”
“那小倌是不是知道了你不是真的……”
“无妨,杀了。”
谢玉挥开他的手,继续走向衣柜,云淡风轻的寻了一件外袍,任由身后顾海平不停地嘟囔:“好,好啊,那也行。”
“你不想着姓霍的那个人渣固然好,可就这么找小倌也不是个事儿,总不能跟那酒楼吃饭的筷子一样,用一个杀一个吧?”
“不如……养个长久一点的?”
束好系带,谢玉敛眸,听顾海平继续道:“这样,你重新选一个放在府里,我教你养,保证服服帖帖的!”
“……”
“反正这两天休沐,咱们去挑一个?”
一句句蛊惑在身侧响起,谢玉薄唇渐抿,不知怀着怎样的心理,开口道:“好啊,去望月楼吧。”
望……望月……
顾海平皱眉:他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京城那么多眠花宿柳的场子,就非得去望月楼吗?
.
男子眉心渐收,不自觉锁成了一个“川”字,但为了至交,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刚发过誓不去的啊啊啊!
而且,他家玉儿不知着了什么魔,竟然将望月楼唱过虞姬的戏子聚集到了一起,选妃似的一一略过,只要是打眼看的过去的,全部赎身收回府邸。
却独独略过了易容的霍寒。
即便他易了三次容,跑出来三次。
“……”
一侧,顾海平双手捧着一杯茶,目光呆滞,连连摇头。
——这么玩下去,玉儿会不会生病啊?
周围罩了一圈人,有小厮端了桃花酥过来,特意将盘子推得离谢玉近了些。
软软的饼子,内里含着糖心,是九千岁最爱的点心。
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谢玉眼眸下压,随手拿起一块,咬一口,就有字条露了出来。
天生的警觉让他立刻收回,趁着无人注意,瞧了一眼手心——今夜戌时一品居。
字迹陌生,是……有什么新势力邀约吗?
缓缓收回手,谢玉将字条攥在掌心。
.
趁着下午,谢玉让谢执带一百暗卫包围了一品居,天刚擦黑,就出现在一品居外,被引路的店小二带到了顶层,天字一号房。
不清楚对方想做什么,谢玉特意靠在栏杆上,隔着窗子,看了眼远处的谢执,才决心推开门。
入目却是……
合着白衣的霍寒!
他今日束了马尾,银冠高耸,墨发及腰,将那双锋利的凤眸也衬出了几分撩人的温和。
姿态十分惬意,只守着屋中一方暖炉,坐在氍毹上,手中雕花酒盏倾斜,喝酒的时候,会有酒液不小心滑出来,挂在喉结上,沉入万千美景,摇摇晃晃。
谢玉以前最喜欢这种场景,总会忍不住奔过去,主动吻上他。
把人亲热了,再不负责的来上一句:“只是想喝酒,你在误会什么?”
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霍寒就很喜欢在喝酒的时候,故意洒出来一点。
尤其是当着他的面。
而且,他这身打扮,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咯噔——
心跳漏了一拍,谢玉别开眼,没多少好脸色,合上门才道:“约我来这儿做什么?”
霍寒搁下酒杯,随意擦去喉结上的酒,问:“我手上功夫怎么样?没退步吧?”
喉结微动,谢玉稍稍提了一口气,试探道:“讨赏?”
霍寒凝视的越发认真。
谢玉避无可避,干脆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不知望月楼如何开价?”
说话时,他的眉心轻拧着,明明是烦躁的态度,耳根却不明显的红起来。
霍寒心情稍微放松了些——他喜欢看这种反应,能让他觉得,花了七年才能重新拥抱的玉儿,没有离他那么远。
他缓缓抬手,伸出两根手指。
谢玉试探:“二十两?”
霍寒不置可否,谢玉便随手拿出了腰间的钱袋子,数了数:“不到十多两,就这些吧。”
顿了顿,又几分客观的评价道:“……毕竟你也退步了。”
话落,起身就要走,但霍寒拦住了他,说什么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想跟他坐坐。
“……”
谢玉其实不想坐。
他来这里,是看那张字条上的字迹张扬跋扈,有些像江湖人士的风格。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新势力对准了自己,才做了万全的准备,过来试探。
而且,白天“选妃”的时候已经气过他了,按照“气完人就跑”的原则,不该再跟他多呆。
可……他还是鬼使神差的坐下,菜还是端了上来。
霍寒就像是一座天生的囚笼,只要出现,就能轻而易举的困住他。
其实,当年逃离南梁皇宫之后,谢玉找过霍寒。
他想见他,想听他亲口解释所有的一切,但等他伤完全好之后,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七年寻不见一点踪迹。
为什么消失了呢?
为什么不回来找他?
他病的明明很严重,为什么在他最难受的时候,连个面都不露呢?
太多的问题涌上喉头,谢玉双手逐渐扣紧,听耳侧,小二上菜时说了一句“凉拌苦菊”,“不……”
他呢喃道:“不要苦菊。”
“嗯?”对面的霍寒轻轻出声,似乎有些不理解。
玉儿以前明明……
“不喜欢了。”谢玉又重复了一遍:“不喜欢了,苦的舌尖发麻。”
“好,不要了。”霍寒挥手,示意小二离开。
喧闹的上菜声结束,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憋的人快要窒息。
不过幸好,霍寒在不停的往他碗里夹菜,告诉他:“这都是按你以前口味点的,要是哪儿不喜欢了,记得跟我说。”
温厚的声音在耳廓回响,甚至开始介绍起了每道菜的做法,不厌其烦的问他还喜不喜欢。
谢玉张了张口,刚想问些什么,就听对方忽然道:“其实,我刚才的意思是两万次一文。”
“……???”
“钱给太多了。”霍寒对着他笑,看他眼角红红的,又忍不住伸手去擦。
略带薄茧的指腹轻抚过眼尾,他悉心解释着:“一两银子值一千文,玉儿给这些,足够包我后半生。”
唇角轻颤,他听见霍寒说:“可是即便这样,钱还是给太多了,我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
“一只新的耳坠,可以吗?”
新的耳坠。
可以吗?
谢玉抿唇,不自觉想起之前,一直挂在耳朵上的白玉耳坠。
那块玉,原来是——
第014章 为我的玉儿祈福吧
霍寒母亲的遗物。
有一天,他们大吵了一架。
具体什么原因记不清了,但谢玉觉得,大约是霍寒把他惯坏了,他才会那么肆无忌惮。
总之,那场架吵到最后,他的手不小心磕上了冬日的铁炉,“轰”的一声,火星一冒三尺高,连带着里面烧红的炭块都滚了出来,燎破了他新做的棉衣。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道清晰的“哗啦”声。
手腕上的白玉镯,磕碎了。
他记得霍寒说,他母亲是个宫女,即便诞下皇子,终其一生,也只得到过父皇这一件赏赐。
明明是那男人给皇后买完东西,店家送的一块破镯子,她母亲直到病死,都一直戴在身上。
说,心爱之人的赏赐,终其一生,得到一件也就够了。
寒儿有了喜欢的人,也可以把这个给他,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母亲都会保佑你们长长久久的。
母亲会保佑他。
所以,霍寒即便是个质子,也将这镯子好好套到了他手腕上,套完之后便亲他,贴着他的耳朵,喊“小郎君”。
然后,床帷落下,他们第一次……
镯子,碎了……
“镯子……”那一瞬间,谢玉整颗心都跟着停了一下,他慌忙低下头,去捡地上断成三瓣的玉镯碎片,裂纹明显,碰一碰就会破。
拼不起来了……
拼不起来了……
“霍……霍寒……我……”
他的眼睛霎时变得通红,忘了因为什么跟他吵架,一句“对不起”涌上唇边,还没来得及脱口,就被男人一把抱住,毫不犹豫的揽进了怀里。
谢玉的手在发抖,他听见霍寒说:“对不起。”
其实,好像是他的错,但霍寒在道歉,在跟他说“对不起”。
手腕被烫的有些红,或许是红的很厉害。
是很厉害吧?不然,怎么能把霍寒的眼睛也映红呢?
其实,谢玉早年丧母,父兄常年征战沙场,基本上没什么人管他,所以平时受了委屈,顶多跟顾海平玩笑几句就会过去。
但那些积累下来的情绪,但凡有一个人关心,就会如洪水泄闸一般的,悉数爆发。
他不想跟霍寒吵了,只趴在他肩膀上哭:“你骗我,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我的错。”不管因为什么,只要玉儿难过,就都是他的错。
“你说过不会让别的'东西'欺负我,第一次还要用'玉势'。”
谢玉委屈的翻旧账:“霍寒,你是条疯狗。”
男子浅笑:“我是,我想好好看看那时候的你,你也会好受一些,我似乎比'玉势'……”
温和的大掌抚上发丝,霍寒靠在他耳边,说出了最后一个字。
谢玉耳朵一红,鼻尖越来越酸,默了良久,才小声开口:“怎么办……”
他无措的嘟囔着:“我把玉镯弄碎了,怎么办?”
“没关系。”霍寒吻他:“我再重新送你一个。”
可,母亲的遗物,怎么重新送?
谢玉整日怀着担忧,然后,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一支纯银镶边的白玉耳坠。
霍寒挑了其中最好的一块玉,磨成了水滴形状,尽管经过很精细的加工,上面的裂痕还是无法消除。
所以,顾海平他们不能碰。
那支耳坠,不能再坏了……
脑中有些嗡鸣,回过神来的时候,霍寒的声音才缓缓入耳:“之前的那只耳坠……”
谢玉别过眼:“丢了。”
霍寒目光顿了一瞬,随即笑道:“没关系,我再送你一只。”
重新送。
就像以前一样……
撩人的清香沁入鼻息,谢玉的耳垂渐渐泛了红,眼看着霍寒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右手快要抚上耳垂……
咚咚咚——
“主子。”门外,谢执的声音突兀响起:“皇上密令,召您即刻入宫救驾。”
.
“哗啦”一声,暧昧的气氛破了,像是无法拼合的白玉镯。
谢玉骤然清醒过来,立刻转身,直到走出门,才后知后觉的察出一股浅淡的血腥味。
这个房间挂了很多画像。
谢玉回眸看了一眼——全是他的画像。
妙手丹青,画的是少年时的他,轻蹄快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潇洒肆意的模样,恐怕没几个人记得了。
那血腥味是……从画后面传出来的?
谢玉眸色渐沉,刚想细察,就见霍寒抬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搁在唇边,对他浅浅飞了个吻。
“………”
不可理喻!
谢玉走了,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霍寒才散漫的松了口气。
十几具尸体倒在内室,微风透过窗扉卷起画卷,四面墙上,占满了人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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