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突然控制轮椅又往前一步,全身的电极都摇晃起来。他身上连接着很多电极线,不少已经在强行通过门口时扯掉了,身前身后的两人都看着他,神情如在看小丑表演。
柯南也站在原地,轮椅的轮子向前半圈,又忽然停下,老人像是陡然想起什么,神色一瞬间阴沉下来。
——他似乎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动不了。
连水杯都需要别人帮忙递的人,怎么完成服药的整个动作呢?
贝尔摩德知道这点,所以她只是站在身后,没有动。
她说:“只有很小的概率成功,你未必会是被幸运眷顾的那一个,放弃吧。”
轮椅再一次嗡的一声,提供动力的电极启动时就会有这声响。很长时间的沉默后,老人的目光忽然转向了柯南身后:“原来如此。”
咔。
“原来如此……你一直在等这一刻是不是?他教你学会的好手段!让她藏着掖着一个研究方向二十年,甚至暗度陈仓,你厉害,你厉害啊!”
咔嗒。
几乎于嘶吼的大笑中夹着规律的金属声,柯南愕然中回过头去,琴酒双手持枪,正在慢条斯理地给子弹上膛。
无论老人说什么、怎么说,他都始终一语不发,微眯的眸光落下来,显出一种忌惮的思考,抑或者缜密的冷静。
轮椅上老人大笑:“你开枪啊!这一枪你敢开吗?是他想通了让你杀我,怎么,又不想留着我的命了?”
“砰!”
这是今晚的第一声枪响,仿佛世界都在巨响中久久震颤不止。
柯南的左耳在耳鸣,嗡嗡声缭绕不绝,散去的硝烟后显出老人的身形,他的轮椅在冲击下倒退了一段路,右肩涌出血迹。
“哈、哈,”他笑容反而更大,“贝尔,是不是你也早就想这么做?”
贝尔摩德双手抱胸:“我平等地希望你们所有人都死。”
“我接受你的祝福!”老人呛咳着笑出来。
其实他声音已经很虚弱,又因其老态龙钟的嘶哑而更显阴森。但老人一直在笑,“你以为死亡能威胁我吗?你以为我是个惜命的人?二十年,你能瞒我二十年,你以为我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你太傲了,我——”
——砰!
第二枪。这一枪直中腹部,同样也不在要害,只是打断了老人疯疯癫癫的呓语。
比起反击或是震慑,柯南反而觉得这一枪在有目的地截断什么话。如果让老人继续说,“你太傲了”后面大概率跟的是一个人名。
事实上,老人的很多话都给柯南这种感觉,他面前的人足足有三,可他话里的“你”“他”,有时却并不指代在场的任何一个。
沉思中扫过一道寒意,柯南霎时间回过头。琴酒的目光不冷不热地掠过他,尽管那只是短短一瞬,来自本能的危险感依然打断了柯南的所有思考。贝尔摩德张口想说什么,但柯南先听到老人的话:
“什么思维跃迁,根本就是假的……”
砰。
假的什么?
根本来不及反应,又一道枪响擦过,这次子弹的出膛是无声的。
这一枪是如此悄无声息,以至于血迹蔓延开柯南才意识到,那句话不会再说完了。世界陷入一种戛然而止的寂静里,老人目光发直,声带徒劳地振动着,子弹打穿了他的喉管,只剩咯啦咯啦的粗喘声。
那一刻柯南福至心灵,慢慢地转过头去。
深黑的走廊尽头,唐沢裕举着枪。
他眼神是柯南从未见过的冷,加装消音器的伯莱塔在他手里,枪口正升起白烟。其实唐沢裕的气息是收敛的,沉稳又平静,像处理警视厅的琐碎日常,可他的瞳孔又那么凉。不笑的唐沢裕给人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在他眼里有一片深邃的湖,现在湖水被搅动了,漆黑的湖面上酝酿着一场风暴。
他一步步平静地走过来,身影越过琴酒,接着也越过柯南。经过的步伐是无声的。
乌丸莲耶与他对视。
最后一枪并不能直接毙命,死亡瞬间的条件反射会让紧攥的中指按下去。柯南顺视线望过去,那一刻也看清老人的手——一个简易的起爆器藏在摇杆与按钮后,已经被手指按下一半。
空气中只有沉闷的喘息声,话语在对视着延续沉没。片刻后唐沢裕摇摇头,目光里显出微微的哂:“我还是没料到一件事。”
他淡淡向后一眼,眼里的神色难以捉摸。
至少在那一刻,茫然的柯南是读不懂的。
唐沢裕口型说的是:抱歉。
“——轰!”
最后的一瞬成为慢动作,唐沢裕手腕下压,准而平稳地扣动扳机。与此同时老人眼里流露出困兽发狠的神色,他中指下压,出膛的子弹刺穿空气,在一寸寸推进的时间中直指眉心,可在此之前的零点零几秒,按钮被抢先一摁到底——
世界霎时间安静了。
***
硝烟、爆炸,翻卷的气浪,柯南以为自己会在最后一秒看见这些,事实却是什么也没有。他周身一片死寂,寂静是空阔的、绝对的,以至他甚至能听清血管中液体的奔涌声。
当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绝对光滑的水平面上,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上方降落的、扇形的光亮。
他像躺在一个位处旷野的舞台上,从天而降的光柱将他罩在中央。台下的观众隐于黑暗,不见面孔,只有他一个演员在台上表演。
柯南慢慢地坐起来。这时系统还在,悬浮的一片薄薄的发光屏幕;下一秒,这张屏幕碎裂成无数块,蝴蝶般纷飞而去。
柯南一惊,下意识往碎片飞走的方向看去。
光柱的边缘有一个人。
他站在光明与阴影的分界下,棕色披肩、猎鹿帽,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斗。就像十九世纪推理小说书里走出的侦探,他在拉一只手风琴,银亮的碎片在他面前停住,重新拼接成一面发光的长方形。
奇怪的是,看到乐器的一刹那,所有的听觉都霎时回笼,柯南听见了悠扬的乐曲声。乐章正来到最后的一个节拍,风琴声戛然而止,男人双掌一合,乐器在半空中化作光点。
他从帽檐下抬起头,那是一副典型的英国面孔。
“初次见面,我是系统,”他说,“你可以叫我73。”
*
柯南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
无垠的空间里只有他们,黑暗、光束,光束中央与边缘的人。看清那人的一瞬间他心里跳出的第一个名词是福尔摩斯,而系统就像听见了他的话:
“我很乐意你这么称呼我。”
他一开口,就暴露出自己与真人的不同。
愉口兮口郑口嚟……
外表上黑发乱卷,与任何一个寻常的英国侦探并无不同。可他语调却毫无起伏,口气平平无波,像AI合成的电子声。
这样的一个人在大街上,一开口必定会引发恐怖谷效应。柯南看他却并没有什么违和感,这种感受难以解释,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系统拟人的外表就该是这样子的。
“所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柯南张望四周问,“炸弹爆炸了会怎样,船会沉吗?”
平直的电子音回答他:“有应急预案。”
“邮轮被选中作为结束的舞台就是有准备的,救生艇准备的数量足够多,不过也可能存在伤亡,”系统说,“意外难以预测,我们只能尽量将死亡人数控制到最小。”
柯南环顾的视线没看到邮轮也没看到海。光柱外一无所有,宽广的空间平等地沉默在黑暗里。
系统说完又顿了顿,伸手从嘴边摘下烟斗:“……但不用担心。”
“失败的预演会倒转。时间回溯,一切都不会真实发生。”
柯南没理解他的意思。
“时间紧迫,我只能解释重点……”侦探歪了歪头,显出极其人性化的思考动作,“‘剧情’在脱轨。”
“你也能感觉到吧?就像一列一直按部就班的火车,突然在某天冲出轨道。我们要回到脱轨之前,至于脱轨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你得去自己找。”
他的确解释了所谓重点——但系统理解的重点,是之后要做的事。
柯南有些哭笑不得。所谓时间倒转,这个前提根本就不存在啊?
“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还会回到几天前吗?”
那这完全是玄幻小说了,甚至不属于科幻范畴。
柯南自己当然是不相信的,但他的不信又没有那么坚定。如果他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论侦探,也不会去理睬最初出现的那些弹幕。
因此虽然荒谬,他也顺着对方的话思考了一下:
“在你的定义里,什么是‘脱轨’,什么叫‘按部就班’?”
这么提问时,柯南的心里也浮现一个答案。
就是那桩谋杀案。
那时他毫无头绪,所有思路被一一验证又推翻。如果没有弹幕在眼前给出凶手,那他大概率会一无所有地等到晚上,直到少年侦探团发起闲聊,才在交换的经历中找到线索。
谋杀一样能宣告侦破,而另外三人也不会因为擅自跟踪Sauza而失踪。
“……是因为我和,他们吗?”
“不仅如此,”系统又深吸一口烟斗,“受到影响的还有贝尔摩德。”
——贝尔摩德本不会去底舱,她已经决定好不与他再见面了,是焦急的毛利兰改变了她的主意。
毛利兰和园子在客房的门口遇见她,贝尔摩德决定提供帮助,才会在深夜的那个时点见他最后一面。
光柱外的黑暗突然浮现出一幅场景,柯南立刻扭头:是愁眉不展的毛利兰。她在门前与金发的女人攀谈两句,后者露出了一个微笑。
“乌丸莲耶靠她拿到了引爆器,这是他敢鱼死网破的本钱,他惜命又不惜命。”
“毫无收益的事他不会做,比如白白赴死;如果没有炸弹这个筹码,他还会耐心地蛰伏下去。而他之所以能拿到起爆器,归根结底还在于那桩谋杀案的连锁反应……你所选择的破案方式是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若非如此,你会在明天傍晚准时抵达中央宴会厅,之后再前往底舱。”系统说,“这是一条单行的路,路的尽头还是乌丸莲耶,可那时他已经无法行动,更不会说这么多话。”
“……”
过量的信息铺天盖地而来,柯南几乎被砸懵了。他在原地愣愣地注视着侦探扮相的系统,忽然捕捉到一个漏洞。
“你为什么说,乌丸莲耶现在还能行动,明天以后就不行了?”
“因为处决他的人没有到。”系统简短地解释道。
他看起来似乎只想解释这一句,但柯南的目光半信半疑。见状男人又叹了一口气:除了开口的电子音,他看起来就与真人无异。
柯南的目光突然一滞,一瞬间系统抬手,周围的景象忽然变成了那艘邮轮。
时间是静止的,景象凝固在爆炸开始前的那一瞬。柯南的视角随他抬手的动作往上升,像摄像机拉远距离,很快他来到半空中,整艘巍峨的钢铁巨轮映入眼底——
顶部的罗经甲板,一架直升机正降落在停机坪上。
旋转的机翼卷起强风,舱门打开,两名女性正从里面走下来。
海上的邮轮并不稳,起伏的风浪磕绊着她们的脚步,左侧的女人抱着旁边的腰,茶色的发丝被狂风扬起来。
柯南的眼睛霎时间瞪大了。
“哀?”
被另一个人护在臂弯里的是灰原,她纤细高挑,是十七八岁的本貌模样。电子音在他耳边说:“这个时候,你最好叫她宫野志保。”
另一个人柯南也并非全无印象。她身着白大褂,披肩的金发在风中飘舞,柯南上一次见她还很年轻,女人的微笑被凝固在相片里,那是白鸠制药顶层的院长办公室,皮斯科与宫野夫妇的合影。二十多年的岁月过去,宫野艾莲娜已经不再是少女,可时光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又增添了一抹履历所带来的厚重。
“……这是他救下的第一个人,逆转时光,从二十多年前带回的命,”系统说话间顿了顿,“整个棋局的第一步。”
见柯南还在发愣,他又一挥手,收回景象。
“只是现在,连锁反应倾塌了。”
“你还不明白吗?现实就是漫画,乌丸莲耶提前出现在你面前的那一刻,所有的剧本就失败了——但剧本应该是完美的。”
“他几乎考虑到了所有的一切,变量、意外,包括必要的牺牲者,但他不可能想到一点,那就是你,柯南。”
光柱下系统目光锐利地看过来,似乎能刺透烟斗升起的薄烟。他就像柯南想象中的福尔摩斯:如果虚拟人物能够真实地走到面前,那他大抵就是这样的。
“你根本不可能看到漫画,”他说,“这是蝴蝶效应的根本源头。”
第203章 正义逆反(20)
倒计时3:30.19
像在论证他那句时间紧迫,系统身前跳出一串金色的数字:“我们剩下的提问时间。”
“这片空间只能维持到这么久,之后,轮到你选择回溯时点。时间不够,我没办法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所以由你向我问。”
“可以说的,我都会答。”
他抬手挥散影像,静止的邮轮、直升机,都消失了,宫野母女的身形也随之淡化在黑暗里。柯南却还注视着那个方向,从看到两人的那一刻起,他似乎就陷入了一种慎重的思索中。
“你说那个老人是……”他顿了顿,“乌丸莲耶。”
他语气并不是一个问句。系统点了点头,“其实你早该知道的,只是并没有看。”
悬浮的光幕朝柯南飞过来。上面是漫画的最新一页,一张跨页的插图,摄像机机位摆在地板,三点透视让场景畸变得格外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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