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许星桥不敢掉以轻心,他就像惊弓之鸟,连来到母亲镇守的汉城也不敢向城门的士兵暴露身份,直到混进城找到将军府见到正准备出门的母亲,把两个一路跟着他颠沛流离的皇子公主推进他母亲怀里,一直吊着他的那口气才松了下来。
从小金尊玉贵养大的、走哪都前呼后拥、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许长玉,就这么像个小乞丐一样狼狈地倒在了他母亲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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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桥做了场梦。
他梦见自己胆大包天任意妄为到不顾父母的阻拦,非要去做什么镇边的将军,一去北边就待了好多年;他梦见自己在北边认识了一个人,不顾身份不顾流言蜚语的要和对方在一起,牵着对方的手要和那个人不管一切的私奔;他还梦见他满身血污地站在皇宫大殿门口,看见从小疼爱他的刘公公被一剑封喉、视作亲兄长的太子被剔骨悬梁,而新皇拿着他全家的性命威胁他:
“许将军,朕听说你与周国的宴将军关系不错?朕已经答应了要和北狄签订盟约,可是北狄希望我们能拿宴将军的命做投名状啊。这样,只要你回到北地亲手杀了他送给北狄,再让你母亲把虎符和兵权交出来,朕就可以饶许家上下所有人的命,给你们一个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的机会,怎么样许将军?”
他看见梦里的自己冷冷地望过去,已经麻木的脸上看不出来是嫉恨还是痛苦,似乎连对方话语里说了什么也不关心。他只能看见自己抬了抬唇角,曾经张扬真诚的脸上写满了讥诮,连语气里都是从未流露过的讽笑:“许将军是我爹,四皇子。”
“我可不配。”
曾经心比天高做梦都想让别人尊称他一句“许将军”的少年郎,从皇宫高耸的阶梯上一步一步往下走,撑着疼痛的脊梁,把那句“许将军”远远地抛在身后,抛在诡诈的皇宫里,也抛在他再也回不去的洒脱岁月里。
没了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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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生生灯火,明暗无辄
许星桥觉得这场梦做的荒诞又虚假。
他可是许府最受宠的小儿子,他爹是镇国大将军、母亲执掌三军虎符、兄长是一方良将,许家怎么会落的如此狼狈不堪的下场呢?怎么会落的到最后需要他一个不懂事的纨绔来扛起重任的局面呢?
这不应该。
“梦都是反的。”他在梦里对自己这么说,然后睁开眼,对上立在他床头拿着参汤给他灌的母亲陈鸢焦急担忧的眼神,和母亲身后两个已经收拾干净、怯怯地缩在人群后望着他的小孩。
许星桥的目光从他们身上又慢慢移到远处在风中飒飒飘扬的战旗上。
他妄图麻痹自我隐藏起来的思绪被他残忍地一把揪出,赤裸裸地摆在青天白日阳光之下,刺的他五脏六腑尽是血窟。然而他一边流血还得一边咬着牙告诉自己——不是做梦,那些都是真的。许星桥,那些都是真的,你已经没资格做梦了。
许家最没用最该死的人是你,偏偏活下来的也是你。
他阖了阖眼,才在母亲欲言又止的目光里,小声地喊了一声:“阿娘......”
“阿娘在,小玉。”许母握着许星桥还残留血和污垢的手,目光从他儿子一夜沉寂下来的眉梢间滑过,声音都带上了哽咽。“你受苦了,玉儿。”
许星桥摇摇头,干涩的喉咙里发出类似于幼崽回巢难忍的“呜”的一声:“娘,太子,太子殿下他......”
“娘知道,”许母紧紧握住许星桥的手,垂下眼掩住了眸里的痛楚,招手让房间里的人都退下去。“娘都知道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救......”
“你听娘说,小玉。”陈鸢截住许星桥的话头,伸手抚开自己小儿子额前的碎发,看到许星桥头上落下的一条长长的血疤呼吸一滞,心疼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过了许久,她才把眼底要汹涌流出的泪强压回去,勉强抬起唇角,尽可能伪装出轻松的语调,说道:“太子殿下要救,皇后娘娘也要救,罗晟这个皇位要推翻,但是孩子......这些事都不应该是你要去做的。许家、皇家和整个天下的安危,不应该由你这个孩子来抗。”
“我和你父亲、兄长,乃至整个许家,我们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希望你幸福、快乐,做全天下最无忧无虑的小孩,不用面对这世间的一切风雨,但娘食言了。”十多岁就在战场上刀光剑影厮杀的女将军,几十年间没落过泪,却在这一刻红了眼眶。“娘让你这一生过的太辛苦了。别人都羡慕你能得到皇家偏爱,能在家里当纨绔不用建功立业,但娘知道,你不快乐。因为没人知道你舍弃了多少才得到皇家偏爱的,也没人知道你有鸿鹄之志,不想做父母庇护下的浪荡子。”
陈鸢抚着许星桥的脸笑起来:“娘都知道,所以你父亲希望你留在邑都装个纨绔子弟,有什么事好保护陛下的时候,我没同意,我知道你的志向在战场。陛下执意要送你去北边也是为了这个,希望你能自己去闯一闯,山高水远,就算将来皇家和我们许家出了什么事,你也可以躲在北边避祸。”
许星桥从来没想过父亲阻挠他有所作为的原因是这个,也从来没听过一向严厉的母亲柔声跟他说过这些,一时怔愣:“娘,我从来都没怪过您,我知道您和爹都是为了天下百姓......”
“小玉啊,娘这一生无愧于天下万民,单单对不起你。”陈鸢眼里的沉痛意味更深,她似乎在心里做着强烈的斗争,但最终还是闭上眼咬住了牙。“娘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他会恨我的。
她想,
我最后一个唯一的孩子,他一定会恨我的。
许震、长竹,你们也会恨我吧,长玉明明只是一个孩子,明明我可以什么都不告诉他,直接把他送走,我却偏偏要让他做出选择。
我明明知道他会选什么,我明明知道......
我却还是要把他推向一条不归路。
许母死死地闭着眼,不愿看着许星桥的眼。她怕再看一眼,她就会心软、会舍不得、会当个懦夫。直到嘴里被她生生咬出血沫,她才终于开口道:
“你兄长战死了,长玉。”
“罗晟和南洋人勾结,让南洋人打上来拖住你兄长的兵,你兄长的饭菜里被人下了药,在战场上不敌对手,坠马身死了。”许母心痛地俯在床边,借着被褥的厚度掩住她痛失爱子的眼泪和不堪重负弯下来的腰。“南洋人长驱直上,在沿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已经有多数百姓死于他们之手。我现在不能带兵回邑都救太子、救皇后,我得带兵去南边救十几万百姓于水火。你父亲他......应该已经遭遇不测了,许家没人了,但你父亲在西南还有一支旧部。我希望你活着,长玉,所以我现在可以立刻抽一支军护送你去西南,只要你进了西南腹地,许家旧部会护着你,不管罗晟日后能不能坐稳皇位,他都杀不了你。”
许星桥眼神茫然地看着他母亲,一时间连那话语里的意思都反应不过来。
什么叫......兄长战死了?
兄长怎么会死了?
兄长比他能耐那么多,比他聪慧那么多,比他有用那么多,怎么会死了?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让他活着?
他能有什么用,他活着能拯救谁?
“我不能走,我才是最不应该活下来的那个。”许星桥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冷的他发颤。他用力攥紧母亲的袖口,通红的眼底写满了恳求。“太子和皇后娘娘还在宫里呢,他们还活着呢母亲,我要回去救他们。您给我一支兵,让我回去救他们吧!太子殿下用遗诏才保住我一条命,我不能抛下他们一走了之,我不能去西南当个逃兵,那么多条命的仇等着我去报呢,我不能走,娘,我不走.....”
“好,娘答应你。我可以给你一支兵,你想去哪里都行长玉。你想去哪里娘都支持你,娘都不怪你。”
任何一个母亲看到自己孩子颓废地跌坐在地、听到自己孩子痛不欲生地说“最不应该活下来的那个人是我”都会痛彻心扉,恨不得抱紧他,把他拥进自己怀里的避风港。许母疼的心都要碎了,却只能扶着许星桥的肩,撑着他儿子最后一丝活气,残忍地继续道: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长玉,但娘不能瞒着你。罗晟不仅勾结南洋人,还要和北狄人结了盟,让北狄在必要的时候借兵给他。而他答应北狄的条件不仅是割地,还要把北城让出去,让他们......屠城,以平北狄多年战败之愤。”
“割地屠城?”许星桥放在地上的手差点没撑住他的身子,“他们疯了,他们怎么敢?!北城四万百姓!那是四万条人命啊!”
许星桥下意识站起身,已经做出了要赶回去的姿态,一边发软的往下倒一边犹疑地说着:“罗晟,我离开皇宫的时候罗晟跟我说,北狄要周国将军的命才肯与他结盟,让我杀了周国的将军换许家上下的命。不会是屠城的吧,那是四万条人命,罗晟怎么敢?”
“他就是个疯子!他有什么不敢的,杀父杀兄这种事他都做了,还干不出来卖国求荣的事吗?人命在他眼里什么都不算!他只想要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不然怎么会把军情透露给南洋人,拿数万将士的血只为了拖住你兄长和我,好让我们没法带兵回去把他从皇位上推下来。北狄要的东西不可能只是一个将军的命,罗晟要你亲手杀人就是想让你背上撕毁罗周两国和平盟约的骂名。”
许母一把扶住许星桥,几乎是强硬的把许星桥从地上拽起来,让他站的笔直,去面对这惊天的苦难。
“孩子,你听娘说,娘会把亲卫都给你,这支兵足以护送你去任何地方。无论你是想去西南腹地,还是想回邑都救人,或者......或者你想去北地,娘都支持你。娘得带兵去南边,没办法护着你了。”许母的眼里蕴满了泪,“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都是应当的,没人会怪你。长玉,没人会怪你,无论你选择什么,都没人会怪你。娘真的希望能送你去西南,能看着你好好活着,娘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一定要去哪里,只是不想你将来有一天知道了这些,会怨恨今日什么都不知道的你自己。所以孩子,娘只能把这些路放在你面前,让你自己选。无论你选择什么,长玉,真的不会有人怪你的,选择活下去不是怯懦,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许星桥的唇颤抖地动了动:“我......”
那一刻他眼前浮过的画面一分为二,一部分像一片漆黑的海,浪涛把他裹挟冲向昏暗的牢房,太子在他面前流着血,垂着头经历着生死折磨。对他照顾有加的皇后娘娘倒在一旁,发髻散落、沾着血污的罗裙横在他眼底。他的亲朋旧友、许家上下仆人都殷切地看着他,流着血朝他招手:“救我们啊公子!我们还在邑都!”
另一部分却飘着雪,笼罩着整个北城。城门口的刘婆婆打着盹,听到马蹄的声音惊醒,立马冲来人笑起来“小许将军巡逻回来啦,快快快,老婆子刚烤的地瓜,热乎又甜,挑了几个最好的,特地给你们留着的,宴将军来要我都没舍得给”。他拿着滚烫的番薯朝前走,沿途的小贩都热情的和他打着招呼,把自家刚出炉的馒头糕点往他怀里塞。
“拿着拿着小将军,回去分给军营里的大伙吃,寒冬腊月的,吃点热乎的。这两年多亏你们保护,我们才能在北城安稳的做点小生意,终于不用提心吊胆的害怕北狄人来烧杀抢掠了。拿着拿着!”
“对啊小将军,别客气了,拿着!要不是你和宴将军带兵守在这里,北城怎么能由原来一个荒凉无主的废墟变成今天这么多人留下来安家的和平地带,好人有好报,北城的乡亲父老会记得你们的!”
好人有好报......
南风团队
两边的画面在许星桥脑海里来回拉扯,生生把他这个人的心撕裂。这段时间不眠不休的疲累、风餐露宿的伤病、以及短短半月时间受到的冲击和苦痛,都在这一刻报复性地回归许星桥的身体,逼得他不堪重负,半倒在母亲身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
“小玉——!!!”
好人有好报?
可凭什么善良的人活得这么累。
许星桥抹掉嘴边的血,抬头望向母亲。
那目光已然沉沉,再无半点少年姿态。
“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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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秘密送走许星桥后,许母一个人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许久。
许星桥吐的血沾了她满手,进来的女侍卫看见,急忙来替她擦拭,她却盯着那血,泪水无声地落了满脸,到最后泣不成声,把脸深深地埋进手里,哭的弯倒了腰。
“这世上最想让他活下来的人是我,真的是我......可我也知道他要选一条死路,我知道......”许母在女侍卫的安慰中嚎啕大哭,捂着绞痛的心口,仿佛把她这辈子的眼泪都流了个尽:“我儿子再也回不来了,我亲手送他去了赴死的路。”
“我这一辈子护了那么多人,可我单单护不住他,我护不住......”
与此同时,北城的宴舟也收到了周国的军令。
——“北狄恐与罗国合作。弃北城,速撤兵回都!”
第56章 小舟从此逝
“宴舟你还是不是兄弟?这一个月你;每天去刘婆婆那儿干嘛呢,她是不是又给你煮好吃的了?!不能这么偏心吧,我也是守城将领啊,你明天必须得带我去,不然我就告诉大家你吃独食!”
北城的街上,巡逻回来的方子行再一次逮到宴舟偷偷摸摸从城门口的刘婆婆铺子里出来,登时不满地扯住宴舟,非要看看他身上是不是偷藏了什么好吃的。
“谁跟你兄弟,我让你告诉我许长玉消息的时候你怎么说的?‘我是周国将领,你是罗国将领,互不干涉,少来打听’这是不是你说的?这时候又好兄弟了。”宴舟笑着把方子行搭在他肩上的手拂开,捂紧了自己藏在袖口里的东西不给人看。“少跟我拉拉扯扯的,我名花有主了,许长玉回来我解释不清的。”
方子行被宴舟牙酸的论调恶心的不轻,正要反唇相讥,突然瞥见不远处正往营帐里走的身影,语调霎时充满了惊喜:“长玉?”
“方子行我跟你这招不行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呦,我们小将军还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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