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锋爵收回眼神,继续擦头发,淡淡道:“你怎么会突然到后院来?”就算记不得青鱼这个人,看对方的装扮便对人的身份了然于胸,这青楼里的女子,不是妓.女就是老鸨,就算两者都不是,是厨娘,厨娘也不长这么年轻好看。
“屋里太闷,出来走走。”
“嗯。”裴锋爵随意回应,放下右手,用左手摸头发,觉得差不多干了,便不再揉搓头发,他看向青鱼,缓缓道:“如果要你为我保密,你愿意吗?”最后他还是想再问一句,而不是直接当青鱼会宣扬他的秘密,就此离开香春居。
得到裴锋爵的试问,青鱼才敢问一句自己的疑问,她眼珠子扫了一下四周,“裴小少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躲。”裴锋爵应得风淡云轻。
“躲……谁?”
某个夜晚,玺秀久久不能入眠,他当时回想着的那些传言,青鱼也是一样的听了进去。只不过当事人青鱼三次遇到裴家小少爷,自是明白其中一条有关于她的谣言,那明明只是青鱼自己一个人看对了眼在一厢情愿而已,果然,只能做谣言。
而其中有两条,她本是不信的,现在站在香春居的后院与裴锋爵面对面,却不得不开始就着那两条谣言进行一番猜测。
裴少到底是看上了玺秀,还是与妈妈情根深种,为躲他爷爷的斥责,直接躲到了香春居里,与妈妈……
创造谣言的人都只是拿玺秀的事情填充丰富一下闲余日子,大多数人都明白,“姜还是老的辣”,在风月场所照样走得开阔。青鱼自然与杂嘴的人们一样,甚至更是肯定地倾向于后者了。
“你只要答应帮我保密就行。”裴锋爵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他可不想给青鱼威压,毕竟,他是真的在留与走之间,犹豫不决。这个决定由青鱼帮他做,也是轻松了些。
裴锋爵眼神温和,望向青鱼,等她做决定。
月下,高瘦的男人上身赤赤,他英俊帅气的脸庞盛着冷光,别样魅惑。这个人可是青鱼着迷过一段时间的男人,三次见面,见识了男人三面,青鱼恍惚间想到了许戈,却清晰认为,许戈与裴锋爵想比,只是一个特殊的英俊的嫖客,而裴锋爵,是一个遥不可及又近在眼前的,梦中情人。那是身在青院的青鱼,梦寐以求的情人。
“帮啊!为何不帮呢?”青鱼灿笑。
裴锋爵松了口气,也礼尚往来地扬起笑脸。
妓.女眼中波光涟漪,“只是裴少,小女子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问。”
“您在这里,是谁藏的?”
裴锋爵轻松的气息开始紧张戒备起来,留是可以留,走也不是不能走,但是无论是走是留,都不能连累了一直以来都在帮助他的玺秀。
“我青鱼既然已经答应帮您隐瞒,绝不食言,只是好奇罢了。”
女子的大眼睛圆滚滚的瞪着,看得裴锋爵有丝丝惊恐,既在思考为什么女子的眼睛通常都比男子的大,又在提醒自己眼前人是妓,不能太靠近。
裴锋爵不动声色挪后了一步,如实说出藏匿他的人之姓名——姓名?“玺秀”是姓名还是名?难道青楼小厮也有自己的花名?
尚在琢磨玺秀的名字,青鱼这边颤颤开口:“是……是玺秀?”
裴锋爵扭头与之对视,询问有何不妥。
青鱼失态地张嘴惊叹,“裴少喜欢的居然是玺秀么?他是个男孩……”
裴锋爵的脸色变化很多,由黑变红,由红转青,由青又黑,他斜视青鱼,冷冷道:“跟情爱无关,月黑风高,可本少不是来这里花前月下的。你不要瞎起哄。”
又回到之前在后院遇见的烦躁裴少了……青鱼偷偷笑,音调甜柔,“小女子明白了。”
裴锋爵不知道青鱼在开心什么,只是被刚才她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整得头脑发热,不再打理青鱼,快步而去。进的正是玺秀的屋。
青鱼站在远处,看那扇禁闭的没有烛光的房间,红唇微张,丰腴的胸脯极小幅度地鼓动着。
第二十五章 月如钩
玺秀中途抽身探向后院,想看看裴锋爵需不需要他掩护如厕,虽然最近裴锋爵都是自己摸着黑便去了茅房,但是总还是要问一问。谁知道,去到房间内,裴锋爵跟他说了一些事情,两件事情对玺秀而言都是大事,这使他久久没有意见发表,似乎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这是?”裴锋爵叫了玺秀好几声,一直没得到回应,不由得伸过脖子,与玺秀那双好像看不见人的眼睛拉近距离。
“这几天还不走,你那个青鱼姐姐已经答应替我保密了,我也不急着走,就先在这边再待一阵,出去了还得避开所有人以免被我爷爷发现,太危险了,我打算等谢林过来这边,把他拉过来帮我,直接找周玉棠出来聊聊。”裴锋爵说道,他准备要离开香春居了,目前是不可能暴露行迹开门见山与谭珠雁对质的,裴锋爵认为谭珠雁愿意如实相告的可能性太低了,而现在得出线索还有青楼之外一个周明文,青楼内也没其他线索可查,所以在这个时候离开这边,是理所应当。
玺秀自听见裴锋爵说道要离开的这个消息时,便已经呆住了,他喜欢裴锋爵,没有人会愿意看见喜欢的人离开自己的,即便日后还会想见,可一旦裴锋爵就这样离开了,玺秀知道,他们之间可能会回到起点,回到他发烧那天之前。他呆归呆,不过是失落与惶恐,如果裴锋爵那个时候叫他,他还是要应上一声的,可听见青鱼知道了秘密,他就不愿意搭理裴锋爵了。
“玺秀?玺秀?”
裴锋爵叫了半天,手也摇了,人家的脸蛋也拍了,可还是没有半点反应,最后缩回脖子,他郁闷不解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怎的这孩子又撞邪了?”
玺秀看得见裴锋爵的一切动作表情,那些都在他瞳孔里倒映着,只不过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样面对。
裴锋爵支着腮帮,不知玺秀在想些什么,前面说了半天正事玺秀都不给反应,这会追要回应时不知所云的嘟囔半天,也依旧不见成效,他偏头看玺秀,几只手指点在桌面,懒散试道:“小喽啰?”
没有反应。
“小喽啰?”
没有反应。
“一只——”眼见玺秀的眸子大了那么一点点,裴锋爵语调提高笑了笑,改了要步步试探的心思,直接到了最后那步,他随着那“只”字拉长的调子顺承下去叫道:“美丽的小喽啰!”
玺秀终于给了裴锋爵一个白眼。
裴锋爵觉得好笑,收了支下巴的手臂,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呢?”
“裴少,青鱼姐姐好看吗?”
“好看?”裴锋爵挑高了两眉,有些惊奇,好奇玺秀为什么突然问了这样的问题,想到他刚才发愣不理人的模样,裴锋爵不答反问道:“你觉得好看吗?”
想到某天夜里,轻飘飘的那句“也就一般吧”,玺秀羞愧得脸红,那是不能为他人知晓的,于是这次,玺秀赶忙道:“自然是好看。”
可在不明其中深意的裴锋爵看来,玺秀这一系列反应却是在透露出他喜欢青鱼的信息,至少长大后的玺秀哪怕见过光身子的紫兰,复述时也是一脸纯真无邪,可不掺半点儿女之情。
见裴锋爵打量的目光,玺秀惴惴不安,慌张问他:“你觉得呢?”
裴锋爵笑道:“当然好看了。”只是这人眉心隐隐约约有担忧之色,如果玺秀说他有心仪的女子了,那……自然值得恭喜,可他并不认为喜欢上妓.女也是一件好事。裴锋爵伸过手臂去拍对面玺秀的肩膀,想确认自己的想法,他问:“怎么会突然这样问?”
玺秀低下眉目。适才因窘迫而起的红晕还没有退,这会想了想裴锋爵的问题,更是红了几分,迟迟没有作答。
裴少笑得灿烂,他光明正大说青鱼姐姐长得好看。
怪不得裴锋爵要误会玺秀的心意,实在是当两个人脑子思路不同时,走出的岔口便当真可以拐上十八道弯。
裴锋爵轻微晃了晃脑袋当作清醒,不再去想玺秀的事情,怎么说玺秀都很小,说不定长大些就会改变主意了。反而福至心灵,笑着提醒玺秀道:“不用当值了?听声音前院热闹得很呐。”
玺秀抬头看裴锋爵,眼中神采流动,却有些复杂,让裴锋爵摸不着头脑,没看多久,就赶紧转身跑了。
这一夜,个子矮小的小厮拎着水壶,在明亮大堂里顾得东西,顺了南北,半封闭的厢房与十几张桌子都全敞开了的厅堂中,这个人影飘忽,比平日里做事快了几倍,不再是怯怯喏喏的背影,却依旧是卖力做事的态度,只是他快得让人连他脸上表情都难以捉摸,一闪便转过了头。如果让人仔细瞧了他的脸,那人们就会知道,常是欢笑的玺秀,双眼有哀伤。
青楼里不乏趣事,今日便又发生了一桩。面生的男子烂醉如泥,怀抱三四女,满脸通红,声泪俱下,他就在人头济济的大厅里,只不过旁桌的别人是寻欢作乐,他是借酒消愁,那真诚的泣下沾襟的模样却是打动了看趣事的人,许多人脸上收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同情。
极少过来的张姓男子,年有三十,是个倒插门的便宜女婿,他的妻子便是富甲员外的独女,有几分姿色,当初看上张姓男子是年轻才俊,也看中他是个软柿子好拿捏,便请了当入赘女婿,其实若不是男子对她有爱意,谁愿意做那倒插门的活计。可好,恩爱没两年,女子的强势便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她开始偷腥,而在被自家相公撞破之后,她倒是更加张扬跋扈,直接转暗为明,便是仗着家庭地位高,而家中男人也不敢做出什么大风大雨。可那是凭着男子爱意换来的女子的荒诞啊,若是别家人,即便因着地位不敢把家中荡.妇如何,也绝计不会有哪个男人对这种女人没有恨意,而现在香春居里头嚎啕大哭的男人,却对他妻子不争的怨气大于不耻的恨意。
“那贱女人怎么就看不见我对她好啊!别的男人表现再好,那才是实实在在贪图她的财富,她那瞎了眼的贱妇啊!呜……”大堂里多是这样的声音,男人粗大的声音时不时嚎啕呻吟几下,显得无奈至极。
玺秀失魂落魄地继续干活,耳里却一直留意去听张姓男子的话,纷纷杂杂,醉酒的人不去遮掩丑事,围观的人都听了场戏。玺秀终于还是有了些生气,在他望向那客人轻轻皱眉,同情他的不幸,希望他赶紧醉倒莫在被人探听私密时。
这次的趣事,比以往有过的大同小异的事情还令玺秀动了那恻隐之心,往往听到类似的家中妻子红杏出墙,都是男人们愤怒这下借着酒意抒发心中憋屈,但往往,他们都说,他们打了妻子,或者直接休了家中淫妇,有过像今晚的客人一样对妻子有爱意的,但是极少。无论是前后哪种,玺秀听了之后都只默默哀叹几声,他才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进行大规模的思考,譬如忧虑一下往后娶妻生子的日子,譬如研究一下结发夫妻间的情谊。这次许是因为自身的处境,所以他的怜悯与哀叹要深了些,他在想,若是人的妻子与他人私通交好,那人到底会是什么心情,如同倌中嫖客的愤怒与悲哀之后呢?玺秀第一次深入地去思索,如果裴锋爵知道心仪的女子与他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他到底会怎么样……
青鱼回了房后便不再出来,许戈没有来,但是还有别人会来,在房间里静坐的她,拢了拢胸前的衣襟,时不时便会往窗外探头,裴锋爵住在玺秀屋子,而青鱼要看裴锋爵,打开窗户再探头一看,便可以看见玺秀的半边屋子,那半边,刚好是有窗的。
此后,只要在香春居后边抬头看看,便会看见青妓们本该禁闭的门窗,却总是有那么一扇,偶尔就会打开。
这个时候,底下那扇窗紧闭,窗后是黑漆漆的,青鱼倦意微微,直接坐在台子上看窗外,阖眼泛起微笑。居然是玺秀啊,却似乎比是妈妈,更让人有希望呢。
“叩叩叩!”
青鱼瞬间睁眼,双腿一动旋下了台子,又旋了身子,端坐于椅上。她轻轻道:“进吧。”
开门的人是玺秀。
两两相对,竟似情敌相见,各有心思,各怀警觉。
只不过玺秀比青鱼,可要单纯多了,仅是四目相对一瞬罢,玺秀退下,低头叫了句爷,请人进屋。
玺秀一直都待在门外,不如从前那样领完人便撤,他站着,却站得辛苦,他的头一直都是低着的,保持这样的姿势,听屋子里的风风雨雨,听刚才被他叫爷的那个人的说笑声、听青鱼姐姐的迎合娇笑声、听床笫叽叽声、听男人粗喘声,听女人的娇楚连连声……
从前听了这种声音,玺秀是要紧张惶恐的,可当前听了这种,玺秀心里升起莫大的悲意,那颗沉重的心还在下坠,一边是不经意便喜欢了的男子,一边是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姐姐,他们在合力拉扯玺秀的心。久久,久久,里面两人的喘息声同升同降,最后趋于平静,而门外玺秀刚刚离去,他离开前站的那块地方,有水迹,且不少。
这天的前半夜,裴锋爵在床上躺着,却愣是没有睡着,乌漆墨黑的房间里,唯有看向薄砂纸外,才能看见黄色的灯火摇曳,起初听了青楼的那些污秽之音,裴锋爵嫌弃与懊恼是真,却不会在要入睡时依旧被其影响,而今,听着那些其中还掺杂着微弱的难听哭声的声音,他的心湖却是被一竿子用力拍下,漾起层层水波。
留在这里,不单是因为出了香春居便有被爷爷发现的风险,按他的打算,只要叫玺秀去找谢林掩护他到谢家,爷爷在裴府中就算神通广大也料不到他以为在新丰岭的孙子居然连城门都没有出,那么是为了什么呢?那是裴锋爵不可说的秘密。
张腿平躺,手臂压在颈后,只肚子上铺了被子的裴锋爵,神色严峻。他应该算是真正见识过玺秀在青楼里卑躬屈膝的模样,孩子拎着水壶,每到一处便弯着腰咧嘴笑,为人服侍完,再低了头,后退三步,转身离开。这是小厮们的活计,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干的,都是这样拉开了尊卑身份之差,可偏偏不久前,阳光明媚照人,屋子里有一个小喽啰,睁着他本是狭长,睁大了却又如铜板一般宽的大眼睛,告诉一个府里有二十家仆园丁的少爷:“如果喜欢我,请不要拿身份层次隔离我。”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勇气!
裴锋爵端得紧的一张脸,终于松了几分,露出浅浅的笑。
而后轻浅的语句从床上飘出,床上人颇为懊恼道:“我居然当真喜欢了一个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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