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瑛安慰道:“公理自在人心,其实是对是错并没有那么重要。”
祁丹椹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他忽然想到宣瑛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本王不会劝你放下你想做的事情,本王不够资格……”
那时他以为宣瑛在安慰他,宣瑛在可怜他。
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他是罪魁祸首的儿子,他确实没有资格劝他放弃为死者报仇申冤……
宣瑛知道自己的外祖父兴兵叛乱,也知道自己在为所谓的乱臣贼子复仇,甚至在宣瑛的认知里,他将来会向他的父亲复仇……
在这样的情况下,宣瑛还支持他,不曾劝阻他……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
可能宣瑛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吧,尽管他们所知道的信息是不一样的。
宣瑛也想为先太子复仇,但他不能弑父,也不能做乱臣贼子,那样会牵连到宣帆……
他理解他,理解那种仇恨,所以他支持他,尽管宣瑛知道对象可能是他的父亲,未来的路迷雾重重……
他冲着宣瑛道:“谢谢……”
谢他支持他,也谢他安慰他。
说完,他朝着京华大街走去。
宣瑛跟着他,正要再说点什么。
祁丹椹道:“殿下,止步吧,下官只想一个人走走……”
说完,他汇入人潮,在街道两旁的烟火中,漫无目的的走着……
寒风吹得他衣袂飘飘,若是以往,他定然觉得非常冷,缩在马车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不知为何,此刻,他竟然觉不出半点寒意。
宣瑜不屑于对他撒谎。
宣瑛没必要对他撒谎。
他走了这么久,才看到事情的真相。
一个帝王,为了夺嫡,贪了巨款,害死了几十万的黎民百姓,让上百万人无家可归妻离子散。
他却从不认为自己错了,甚至想将一切埋藏在历史的长河中,想让史书里关于他的一页是干干净净的……
一代士族,享受了苍生带给他们的福祉,却要薅尽天下苍生的每一滴血泪。
他们掌控着人才、权势、金钱、粮食……掌控着一切的资源,却只想着要了还要,多了还想多……
一个太子,被寄予厚望,温良仁慈,谦卑恭谨,上体恤君主,下关心万民,他想做一番事业,当一个明君。
却最后兴兵谋反,在监狱中郁郁而终,死后葬在荒郊野岭,连野狗都能去他坟前撒尿……
一代贤臣,承载着家族的希望,承载百姓的夙愿。他爱国爱君爱族亲爱黎民,他本该大展宏图,一展抱负,他本应受到万人敬仰,族人爱戴……
结果却成了乱臣贼子,一脉被屠。他的兵、他的亲人……尽数落得个尸骨无存曝尸荒野的下场……
一个大儒,满腹经纶,却成了权力的牺牲品。
一个有志之士,二十年卧薪尝胆,把自己变成了自己最想粉身碎骨的一类人……
……
这满朝文武,从上到下,竟没有一个是纯粹干净的!
祁丹椹走着走着。
只见繁华街道上万家灯火中人影匆匆。
有的人伞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有的人未曾打伞,肩上头发上有未化的雪堆积,有的孩童在母亲的怀里伸手去接天上的雪……
他抬头看去。
只见雪下得大了。
刚刚还是尘埃细雪,现在已经雪如鹅毛……
街道两旁逐渐盖了薄薄的一层雪被。
他伸手去接了一片飘向他的白雪。
雪在他手心融化成水滴。
凉凉的,很冷。
可他身上并未沾到半粒雪。
他猛然回头看去。
只见宣瑛就站在他的身后,他头发上肩膀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有的雪化成水,将他额发黏在脸侧,他脸侧有一道红印,衣裳也似乎破了一道口子,风顺着那道口子裹挟着雪钻进去,因此他的衣衫被濡湿了,紧贴在身上……
他拄着伞,那伞正好在祁丹椹的头顶,让祁丹椹一片衣角也未曾被雪沾到。
祁丹椹震惊看着他,道:“殿下,您一直都在?”
宣瑛点头:“你放心,本王肯定不会吵到你的,你走你的,当本王不存在……”
这时,几个被棉衣裹成球的小孩拉着两三个大人追上来,指着祁丹椹与宣瑛的方向:“就是他……”
那几个小孩衣衫都是红彤彤的,非常喜庆。
看他们的穿着,应该不像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倒像是家里还不错的样子。
他们拉着的大人虽穿着平民穿的麻衣丝绸,料子却都是好料子。
应该是京华大街上的生意人。
一开始,他们火急火燎的追过来,面上怒容毕现。
直到见到他们真容后,他们态度和缓下来。
想来,他们见过的达官贵胄不少,此刻看到祁丹椹与宣瑛,就知道对方可能身份不凡。
脸上的怒容消散,却也没有太过谦卑。
宣瑛将伞递给祁丹椹,道:“你身上带钱了吗?”
祁丹椹从怀里拿出钱袋:“你要多少?”
宣瑛整个拿过来,道:“全部吧,这桩事有点麻烦,别教坏了小孩子。”
祁丹椹不明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人家像是苦主找上门?”
宣瑛:“本王去马车拿伞时,看到老六的马车经过,就拿了这些孩子的炮竹,扔到老六的马车里了。”
他看祁丹椹神色古怪,连忙澄清道:“本王可没抢,本王经过他们同意的。”
他说给他们十倍的价钱买,这些孩子们同意了。
之后他拿了炮竹,问了这些孩子住在哪里,就走了。
他身上没钱,只能回锦王府让黄橙子送,谁知道这些孩子把家里大人找来了。
祁丹椹:“……”
所以脸上那道红痕、衣衫上的破口子都是六殿下打的吧?
第60章
华熙宫,宫灯璀璨。
宣瑜踩着石阶上的积雪,拄着手杖,一步步朝着宫殿正殿走去。
他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脸侧还有瘀青,衣衫上有两处破损与脏污……
华熙宫的太监见状,哎呦一声,赶紧入殿拿伞,匆匆打在宣瑜的头顶,万分关切道:“殿下啊,您怎么不让贴身太监伺候呢?这么冷的天,连伞也不打一把,若是感染了风寒,娘娘可是会心疼坏的?”
听到声音的魏淑妃走出正殿。
她看着肩头落满薄薄积雪拾级而上的宣瑜,道:“怎么了?今日不是你外祖父家摆家宴吗?你怎么没去?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宣瑜走到近前,道:“去了。”
魏淑妃不解:“那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宣瑜:“回来的路上跟条疯狗打了一架。”
这时,魏家的三老爷魏知在太监的引领下,来到华熙宫。
他目露不满望向宣瑜,继而向魏淑妃行礼道:“微臣叩见淑妃娘娘,娘娘万安!”
魏淑妃看看宣瑜,再看看自己的兄长,两人似乎发生了什么龃龉。
魏知是魏信的第三个儿子,是庶出。
他现今担任正三品北衙禁军都统,护卫着皇宫的安全,可自由出入皇宫。
因他的职权极大,所以魏淑妃也得给他三分薄面。
她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但能让魏知面带愠色找上门,必定不是小事。
她屏退众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女太监道:“是。”
宣瑜无视魏淑妃与他三舅舅,径直走入正殿,仿佛这两人根本不存在。
魏淑妃瞥了宣瑜背影一眼,对魏知道:“三哥,进来说话。”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迈入正殿。
步入正殿,魏淑妃开门见山道:“怎么了?今日家宴发生了何事?”
魏知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不满道:“娘娘,微臣还以为殿下告诉您了呢?”
魏淑妃:“告诉什么?”
魏知瞥了眼宣瑜,阴阳怪气道:“这微臣可不敢说,微臣要是说了,殿下又心情不好,将微臣毒打一顿,微臣可没处申冤。”
纵然是魏家庶子,他也掌控着极大的权势。
魏家早就抛却嫡庶之别,以能力权势论地位。
他掌管北衙禁军多年,又身处高位,京都那些一品二品勋爵谁见他不毕恭毕敬?
魏淑妃与宣瑜虽贵为妃嫔皇子,但他们始终要仰仗着魏家。
没有魏家,这对母子算什么?
魏家现今由他们几个兄弟支撑起来的。
他们兄弟亲如一体,共同支撑着偌大的门庭。
宣瑜作为晚辈,不仅大闹了魏家家宴,气得魏国公心梗发作,更是心狠手段,对疼爱他有加的舅舅出手。
宣瑜将魏临打成重伤。
现今魏临断了右手与三根肋骨,脾脏、脊椎均受重伤,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魏临作为领军统帅,若是无法复原,对他的前途将是致命的打击。
魏家已经折损一个魏霄,现在再折损一个魏临,那岂不是一次性折断了左膀右臂?
魏霄被人暗害,情有可原。
可是魏临呢?
被自己效忠的亲外甥打成这样,怎么都说不过去。
魏知从小就不喜欢宣瑜。
这个外甥对任何事都没有半点敬畏与感情。
但他父亲认为宣瑜足够聪明足够有手段,像年轻时的他。
甚至比年轻时的他更肆无忌惮。
他认为没有人能掌控住京都世家,只有宣瑜有这个能力。
他便将权力慢慢下放给宣瑜。
宣瑜现今掌控着京都世家,很多人怕他,连魏知大哥二哥都告诉他不要招惹宣瑜。
可他不怕。
他非要来讨个说法!
宣瑜再厉害又如何?
他手里的权力是魏家家主魏信给的,是他们这些魏家子弟拼死拼活挣来的。
没有他们一点点的朝堂军中争取权力,宣瑜他哪儿来的权力?
指望他那皇帝父亲吗?
他父亲不杀了他都不错了!
宣瑜神色淡淡,默不吭声,拿起茶盏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仿佛他三舅舅冷嘲热讽的不是他一般。
魏淑妃安抚道:“三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敢不敢说的?宣瑜是晚辈,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望您多担待,你毕竟是他的长辈。”
她意识到宣瑜可能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她是魏家唯一的嫡女,她的兄长与弟弟们从小都宠爱她,在她入宫后,更是以她马首是瞻。
若非宣瑜做了什么过分之事,她三哥绝不会如此大发雷霆找上门。
魏知再怒火难消,也不能对淑妃无礼。
他愠怒难消,又颇为无奈,道:“娘娘,不是微臣太无礼,只是殿下太狠心了,四弟与您乃双生姐弟,他一直待殿下比对自己亲儿子还好,可是四弟上次被安昌侯所害,又恰逢四皇子那档子事出来。我们世家同仇敌忾,打算反扑四皇子与安昌侯时,殿下阻止了我们……”
说到此处,他不免生出几分怒火:“原因不过是因为祁丹椹驳了殿下颜面,殿下想让祁丹椹来求他,他根本没把四弟的仇当回事,他只在乎自己玩得开不开心。五弟自从从军后,一直为娘娘殿下鞍前马后,这些年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殿下毁了家宴不要紧,为何将他打成那样?握刀的右手被砸断,肋骨断了三根,脾脏受伤,脊椎受损……这是对亲人该有手段吗?”
魏淑妃听得心惊肉跳,回头看了眼宣瑜。
宣瑜却抬眸戏谑瞪了眼魏知:“如何不是?您们不是从小就告诉本王,皇家无亲情,弑父杀君、兄弟相残是常有的事情,身为皇族,若有情,便是大过。还说什么,先太子二哥寒门出身,不能让他上位,还说要杀三哥,杀老四……”
“哦,还有老七,你们告诉本王,本王与老七的仇恨是娘胎里带来的,要趁早杀了他……血浓于水的亲兄弟都能杀,你们这隔着娘肚子的庶出舅舅,打一打怎么了?不也没死吗?”
魏知听完,气血上涌火冒三丈,宣瑜这话偏偏让他无法反驳。
他是武将,不会这些耍嘴皮子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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