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信浑浊沧桑眼眸看着眼前的青年,怒道:“所以呢?你要与老夫为敌?”
宣瑜桀桀低声笑起来,笑得令人后背生寒:“是外公你要与我为敌。”
魏信瞪着宣瑜。
宣瑜回视着魏信。
魏信看着眼前的青年,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
可他少年时,没有宣瑜这般无所顾忌。
他们祖孙两,非常像,又极其不像。
当年的他,也是看到这双锐利的眼眸,才选宣瑜做为继承人。
魏信作为世家的掌舵人,两朝尚书令,三朝太尉……
他是百官之首、京都勋爵世家之首。
他比谁都知道带领着那么多世家往前走,需要付出多少。
那绝非是有足够的智慧或手段能压得住的。
这些世家们,个个都是猛虎野兽,他们互相争斗,也互相团结。
世家的家主们,谁不是经历血雨腥风起来的?谁没点野心与能力?
现在他们虽臣服魏家之下,那也是他们足够忌惮他。
一旦他百年之后,魏信相信,自己的儿孙没有几个能压得住这群人……
他在自己的儿辈中没有找到适合的继承人。
在孙辈中,也不曾看到适合的人选。
这些人,要么聪慧有余,魄力不足。要么手腕极强,却缺乏智慧。
直到他看到自己外孙幼年时帮他处理军中事物。
那手段智慧能力绝非一般人可比。
他在他身上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这样的智慧手段魄力,才是他想要的掌权人。
所以他开始尽心培养他,栽培他,将手中的权力下放给他。
但凡宣瑜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用最好的方式,达到利益最大化。
他这个外孙的智慧,远在当年的他之上。
后来,他才发现,宣瑜之所以有这样的智慧与魄力,是因为他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感情。
他知道善恶是非,知道爱恨情仇,但他没有这些东西带给他的情绪。
他对任何事都没有敬畏,包括生死。
他对任何人都不存在羁绊,包括爱他的母妃与将他当做掌权人栽培的外公。
他做任何事只凭借自己的爱好。
就如同一个游刃有余的下棋者,只是觉得有兴趣了,才走两局棋,他对棋子棋中人没有半点感情。
他不在乎棋子棋中人的生死,也不在乎结局。
这么多年,魏信还是第一次见宣瑜如此看重一个人。
可偏偏那个人是苏泰的外孙。
他不由得内心发笑。
他与苏泰斗了半辈子,这是他给他的报应吗?
他淡淡盯着宣瑜:“好,让老夫看看,老夫选的继承人是如何与老夫为敌的!”
宣瑜收回视线,转身朝着湖心亭外而去。
在宣瑜的身影消失在魏信面前时,魏信道:“跟上去,将他看牢了,不能让他胡作非为。”
魏临等人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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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林军天牢。
李从心将宣瑛带入天牢内,脸色阴恻恻道:“殿下,在倒数第二个牢房,您进去吧。”
宣瑛点点头,往里面走去。
李从心面色不虞道:“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宣瑛点头:“这是我的令牌,你拿出去给左夏,他知道怎么做。”
李从心将令牌交给身旁小太监。
小太监拿过令牌便走了。
他们个个神色憔悴,眼底青黑。
自从李从心拒绝宣瑛探视祁丹椹后,宣瑛就分别找了几波人,带着那些人在他们衙门外唱《小寡妇上坟》,已经唱了好几宿了,害得他们晚上根本无法睡。
他们的掌案监大人不胜其烦,最后只得答应锦王殿下的要求,允许他探望祁丹椹。
宣瑛一直走到倒数第二个牢房。
到了牢门前,他看到倚靠在墙脚睡得极不安稳的祁丹椹。
祁丹椹灰白色囚衣上遍布鞭痕,每一道血痕在那单薄如纸的身体上,极其触目惊心,仿佛每一鞭都皮开肉绽。
他唇畔有一道明显的血痕,不知道是被他胡乱擦掉,还是怎么回事,弄得下巴一片血污。
他的手腕脚腕都戴着重达十数斤的镣铐,及腰长发失去了发带的束缚,凌乱的披散着,眉头紧紧凝着,仿佛连做梦都是疼的。
宣瑛现在有点怕,怕祁丹椹真的如同纸张般脆弱,在道道鞭痕中支离破碎。
他手上拿着钥匙,连插了几次都没插进去,手颤抖得根本对不准。
黄橙子见宣瑛插了几次钥匙都没有对准,便拿过那把钥匙,轻轻一插,一拧,锁链就掉了。
宣瑛打开铁门,走了进去。
他其实并不想吵醒祁丹椹的。
他是干刑狱出来的,这么多年,他见过的穷凶极恶的匪徒无不在鞭刑之下痛哭流涕。
这些鞭伤,受刑时只是皮肉痛,过后就会牵扯到骨髓筋脉痛,那才是真正的痛彻心扉。
他见过的那些身强体壮的匪徒无不彻夜难眠哀嚎不止。
更何谈是祁丹椹这样单薄体虚之人。
睡着说不定会好受点。
可偏偏祁丹椹极其浅眠,在他开门时,他就听到动静,睁开血丝遍布的眼眸。
宣瑛并未将心疼怜惜展现出来,他大摇大摆走进去,如同以往那般,云淡风轻笑道:“看样子,你在里面过得还不错。”
祁丹椹并不是什么需要人呵护的温室之花,他是历经风雨磨难成长起来的。
祁丹椹曾经是他的对手,是他喜欢的人……
作为对手,他了解他。
作为他喜欢的人,他理解他。
祁丹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怜悯,更不是被捧在掌心的呵护。
他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有着智慧的头脑、无遗漏的算计、精明的手腕……
他应该给他同等的尊重。
祁丹椹自嘲般笑了笑:“还行,有吃有喝,还有人陪聊。”
他知道,宣瑛事先打点过了,所以他的伤看起来可怖,可比御林军动真格的好太多。
听闻进入御林军府衙审讯的犯人,重刑半残是家常便饭。
宣瑛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脱下披风给他披上,黄橙子连忙将带来的饭食放在祁丹椹的面前。
宣瑛:“吃点东西吧,吃完了我给你上药。”
祁丹椹蹙眉。
这时,宣瑛才注意到祁丹椹的手也被动了刑,十指上是被夹出来的血痕,有些血痂已经凝固,有些皮肉外翻,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
他的手无法伸直,只能自然弯曲着。
宣瑛知道这些用刑的门道。
以祁丹椹手上的伤来判断,只是看起来非常严重,惨不忍睹。实际上未曾伤到筋骨,只存在皮肉。
饶是如此,他依然偏过头,不忍心看。
半晌,他才恢复神色,如同无事人那般,端起初夏的莲子熬成的莲子百合羹,道:“看吧,你还是需要我的,离开我,你连好吃的东西,都吃不到嘴里去。”
祁丹椹白了宣瑛一眼,他就着递到他面前的汤匙喝了一口浓郁的粥羹。
宣瑛在祁丹椹喝得差不多时,又喂了他几口热菜。
祁丹椹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宣瑛也不勉强道:“我给你带来的东西,你连三分之一都没吃到,我也不为难你,你就以身相许吧。”
祁丹椹:“这有必要的关联吗?”
宣瑛:“没有,但也不妨碍你以身相许。”
说着,他拿过药瓶要替祁丹椹上药。
祁丹椹尴尬道:“我自己来吧。”
宣瑛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你手都这样了,还能干什么?你不用尴尬,在龚州,我该看的该碰的,全都看了碰了,再说,你又不是没碰我……他娘的,越说怎么越觉得你应该以身相许呢?本王的清白都毁在你的手上……”
说着,宣瑛就想到安昌侯府的密室里。
他耳畔颈侧泛起了薄红,经过天牢的暗淡烛火一照,那抹薄红看上去像是橘色的。
祁丹椹淡淡道:“当时是情况紧急,做不得数。”
宣瑛不耐:“行了,闭嘴,你很烦,别说话。”
他拿起药瓶,开始给祁丹椹上药。
祁丹椹的后背胸前鞭痕交错,道道皮开肉绽,这些新伤叠着曾经的旧伤。
借着烛光,宣瑛才看清祁丹椹身上有不少伤疤。
有极其细短的,像是被藤条抽出来的,也有刀剑砍伤的,更有其他说不出来的伤疤……
每一道疤痕或深或浅,但能留下伤疤的,都不是小伤。
可见曾经他确实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宣瑛的手有些颤,靠着极大的自制力才稳住。
他慢慢的帮他脱掉被血痂黏在身上的囚衣。
光是脱掉囚衣,祁丹椹就疼得出一身冷汗,可他连吭都没吭一声。
就连上药时,他也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这人的忍耐力极其可怕。
可以说是已经到了恐怖的地步。
若非遭受过太多疼痛,对忍耐疼痛习以为常,他也不会麻木得一声不吭,仿佛这些伤痕不是他遭受的一般!
宣瑛手不由得轻一些,再轻一些。
为了转移祁丹椹的注意力,他道:“丹椹,其实我知道你的顾虑,你觉得你没有未来,你害怕有了牵绊就失去了一往无前的勇气,你一直活在恨意中,你拒绝任何的爱,你害怕再次承担失去的痛苦……”
“以上的种种,我知道,也能理解。但是,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该有的状态。你不能总是活在恨意中,我幼年时,二皇兄告诉我,要我不要恨,一个人总是背负着恨意活着,这样的人生极其可悲。”
祁丹椹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中。
他静静的听着。
宣瑛手下轻柔,声音也轻柔:“你害怕有了牵绊,就失去一往无前的勇气,可你怎会知道,有人是愿意同你一往无前的,陪着你走下去。你害怕承担任何失去的痛苦,可并不是你得到的所有东西都会失去。你总在恨意中,会错过许多人生的美好,你才二十二不到,你的未来还很长,你不应该这样过一生……”
“你觉得你没有未来,你给不起任何人承诺,也不敢接受任何人的承诺,你认为你随时都会死……可你现在犯了七年的欺君大罪,不也活得好好的。你担忧的,害怕的,都未曾发生。所以,别老想着退缩,你往前走一步吧,只要你走一步,你或许拥有不同的人生,你或许拥有的不仅仅是恨,你还有很多爱。”
祁丹椹望着黑暗的虚空。
这人说他不该这样带着恨意过这无望的一生。
可是他至今为止,就是这么过的。
他早就不知道如何往前迈步,也害怕前路的风景。
宣瑛很快替祁丹椹上完了药,可祁丹椹从头至尾一声不吭。
他道:“你怎么不说句话,连谢谢都不说。”
祁丹椹无语:“不是你让我闭嘴的。”
宣瑛:“……”
宣瑛:“我还让你以身相许呢?你怎么就不听?”
祁丹椹偃旗息鼓。
他就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宣瑛这人要顺着毛撸。否则,他说一句,宣瑛有上百句等着。
这时,李从心派人来催宣瑛。
宣瑛将两瓶药放在祁丹椹的手边道:“明早记得擦一遍,我先走了。”
祁丹椹点点头。
他看着宣瑛离去的方向很久才回神。
不小心碰倒了一瓶药,他正要去将药扶起来,颈脖处挂着的东西掉了下来。
那是一枚红绳串着的黄玉佛牌。
佛牌通体光泽莹润,反射着幽幽的光。
第72章
肃王府。
魏信带着宣海、文国公匆匆进入王府,文国公满面愤怒,破像上门兴师问罪,但碍于魏信步履极慢,他不得不被逼着放慢步伐。
仆从小厮见三人似乎来者不善,但不敢阻拦。
一入肃王府内院,就听到一阵悠悠琴音。
那琴声激荡蓬勃,仿若千军万马踏破河山。
那是前朝名将亡国前最后一战时所作的《河山曲》,曲调昂扬,却尽是王朝末路萧瑟之感。
魏信入内,那首曲调正在拔高,好似一战到了关键之时,国破城坍。
铮的一声。
琴弦承受不住千军万马之势,断了。
魏信正好走到宣瑜的面前。
宣瑜抬头,微笑道:“外公,你已经好久没有踏入本王的府邸,今儿怎么有空来这里?你说你来就来吧,怎么还把闲杂人等也带来了。”
他目光在文国公与宣海身上梭巡。
文国公面如酱色,神色憔悴疲惫,可见这几日伤神奔波。
他听到宣瑜的话,脸上不由得浮现一抹薄怒。
宣海脸色也没比文国公好到哪里去,但他在宣瑜面前隐忍伏低习惯了,对于宣瑜嘲讽辱骂的话早已习以为常,所以他并未展露出任何不满愤怒。
魏信看着宣瑜,眼眸中满是薄怒与失望,道:“我问你,是你将文家私下铸造兵器之事上奏给中书令与圣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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