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里多了千里记忆, 又在慧水赤山天天看红裙,岂会不陌生。
引玉看自己这一身装束也陌生,不由得一哧,再慢吞吞摸向腰际,毫不意外地摸到了烟杆。
“你看。”莲升语气平平。
引玉已有好一段时日没碰烟杆,如今忍不住拿起来把玩。
她余光斜见远处怪异的阴影,扭头定睛,才知无嫌那硕大一尊的石像竟成了……
乱石一堆。
分明是有人来过,还打砸一通。
像不成像,碎得无比彻底,大半已成齑粉,连轮廓都拼不起来了。
“谁做的,总不会是灵命。”引玉皱眉,将烟杆举至鼻边,还能闻到寡淡的烟草香。
夜色过浓,第一眼未觉有异,再一看,才发现碎石上竟然贴有符箓。
不止碎石,遍山都是符箓。
“看看画的是什么符。”引玉眯眼走近,伸手捏住符箓一角。
她不揭,不过是看看。
“四门来过。”莲升看清符箓便说。
说是四门,是因为鱼家只有“鱼泽芝”会画符,鱼泽芝不在,此地自然不会有鱼家的痕迹。
不错,符纸是一样的,但符文画法不同,引玉一眼便认出来,哪些是吕家所画,哪些是封家所画,又有哪些是邬家和柳家画的。
她松开符纸,说:“用来驱邪除煞的,没什么稀奇。”
莲升定定凝视碎石堆,见碎石中没有灵气流转,也没有魂魄藏身,才移开目光说:“我曾怀疑,灵命会不会就藏在这石像当中,如今看来,必无可能。”
“想到牠这么多年,竟和我同在小荒渚,真是令人咋舌。”引玉停顿,少倾迟疑道:“但为什么,牠好像不曾觉察到我的所在,不与我交锋。”
“难说,或许是魂力不济。”莲升也百思不解。
引玉又闻烟杆,轻轻吸气望天,说:“塔刹上有那等屏障,无嫌必也不能自如出入小荒渚。她行踪莫测,不过是辗转躲藏,看来先前多有错怪。”
“不错。”莲升环视四周,说:“独独灵命藏身此地,也难怪牠需要用到役钉,要是没有役钉,祂的手如何伸得到慧水赤山。只是牠神识一通无嫌,必招天雷,所幸天雷不是时时都会降,否则无嫌必不能苟活。”
“慧水赤山变化诸多,只要无嫌还是灵命的‘眼’,定会知晓你我重回小荒渚。”引玉低头,却已不见当时那困扰她许久的转经筒,而画卷也早归灵台。
“看此地状况,四门也该清楚无嫌当年造就的祸端了。”莲升转身要走,“先下山。”
见状,引玉不紧不慢地挨上莲升的背,力也不愿自己出,悠悠说:“和慧水赤山比,小荒渚的确要荒芜许多,灵气稀疏,让人连气也喘不顺,难为你在这陪我多年。”
莲升侧头看她,“是要谢我?”
“有情人不说谢字。”引玉凑得近,像在咬耳朵。
两人正要走,地上忽然传来一个嫩生生的声音:“慢着,你们要下山就下山,要谈情就谈情,可别从老人家我身上踏过去!”
引玉才知耳报神掉在了地上,看那木眼珠转得飞快,分明气着呢。
想来是她回来时微微失神,一不小心就松了手,她弯腰捡起,说:“踩不着你。”
耳报神幽幽说:“谁知道呢,我看你俩刚才就没有要捡我的意思。”
“捡了,等会下山还劳烦老人家您小点声,这可不是慧水赤山了,别吓着人。”引玉从石台上踏过,却已看不见那遍地的活死人。
疫鬼是莲升走前送走的,那满地的尸骨呢?
“这点事,老人家我还是知道的。”耳报神哼哼,忽然拉长了调子,“想回邬家看看了,也不知道那地方如今是什么样。”
“莫急。”引玉勾住木人的衣领,“叡城还远着呢。”
“再回来,是什么心绪?”莲升看向引玉。
引玉久久才说:“平平常常。”
在此之前,她做过无数设想,如果再回小荒渚,她是会欣喜落泪,还是别的什么,没想到完完全全置身此境,竟平静得好像掀不起波澜。
“我倒是高兴。”耳报神的欣喜遮都遮不住,说话调子都跟着飘高了,“在这地方,我可是人人求着显灵的家仙,地位高着呢。”
引玉促狭一笑,“高到被人埋进泥里?”
耳报神哼哼不语。
草莽山的路好走了许多,日子显然已不是她们离开之时。那时暴雨刚停,到处泥泞,如今沙石干燥,也不怕泥水溅湿后脚跟。
一路下山,路还是原来的路,但在路经草莽村时,竟能看见灯光,明显是有一些村民搬回来住了。
养在村里的土狗极为机警,察觉有人靠近,便吠个不停。
莲升抬手抵唇,那狗顿时消停。
引玉望过去,见那小黄狗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戏谑说:“怎么还吓唬狗呢。”
“省得吵醒村里人。”莲升倒也没说错,却不承认自己的私心,她不过是喜静怕吵,和引玉反着来。
引玉朝山下看,呵气说:“四门未必会报警,但振和紫应该已经报过警了。
她们上山之前,振和紫曾也阻止过,久未等到她们下山,想必比四门人更急。
“无妨,就当是人间蒸发,如今又回来了。”莲升平静道。
村外路灯明亮,引玉定定打量莲升,没想到莲升当时被劈焦的半个身竟完好无损,看不出一丝受伤痕迹。
莲升有所察觉,才解释说:“原来那个身没法用了,这是我捏造的。”
引玉摸向莲升下巴,摸着可不像假的,笑说:“好在神力也能带过来,否则鱼老板便要下山吓唬人了。”
“鱼老板?”莲升意味深长地看她。
“嫌疏远了?”引玉松手,抬臂咬住烟嘴,转而往身上摸了好一阵,没能摸出烟丝盒。
想起来,她上山时只带了烟杆,压根没带烟丝。
车停在山脚下,除了蒙上一层尘外,和以前无甚不同。
引玉微微一愣,说:“难道四门和振和紫都没有报警?还以为这车会被拉走。”
莲升看车上连掌印指痕都没有,皱眉说:“或许四门中有谁发了话,这样也好,省得我们还得走着回去。”
好在草莽山偏僻,鲜少有人来,她们停车的地方也不在山径附近,否则要是被人瞧见,这车迟早要被拉走。
莲升解开锁,刚打开车门便顿住了。
“怎么?”引玉想拉车门,手刚碰着把手,便闻到一股泥腥味。
这泥腥味刺鼻,带着一股死气。
莲升还是坐进了车里,打开车顶灯,目光一抬便看向后视镜。
车里没有脏东西,这气味又是打哪儿来的?
引玉上车后也看不出究竟,只好懒懒散散倚着,说:“或许这些天下过雨,气味钻进来便散不出去了。”
这理由很是牵强,但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到其他,除非是……
灵命。
光有气味,其他什么痕迹都没有,看车外也是一干二净,既无脚印,也没有指痕。
除了灵命,这小荒渚应当鲜少有人能做到。
“开车吧,鱼老板。”引玉笑说。
许久没有提起这个称呼,如今一说,她便停不下来了。
莲升开车回了旅店,车技没半点生疏,开得那叫稳稳当当。
旅店还是开着门的,前台的女生昏昏欲睡,被车灯一晃便惊醒抬头。
这光亮叫她看不清车牌号,她眯眼打量片刻,以为是来新客了,便拉开抽屉拨弄起房卡。
待那车灯一熄,女生便怔住了,心说这车牌号怎这么熟悉,客人似乎来过。
来过!她心惊肉跳,寒毛都竖了起来,又喜又惊。
引玉和莲升相继下车,刚拉开玻璃门,便见前台露出惊恐神色,根本是想走,又不敢走。
“好久不见。”引玉一笑,前台就更怕了。
莲升下颌微抬,目光睨向这姑娘放在桌上的手机,说:“你给振老板打个电话。”
女生连忙照做,一刻也不敢缓,电话一通,她便瞟着这两人,支支吾吾地说:“紫姐,客人回来了,就、就是之前进了草莽山的那两位。”
不过一会,楼上传来脚步声,振和紫穿着睡衣就跑了下来,久久回不过神。
“你们……之前上哪去了?”
此时已是凌晨四点,但振和紫毫无睡意,扭头就让前台的姑娘去泡了茶。
振和紫看向门外,不假思索地放下卷帘门,直到从外边看不进来了,才松下一口气说:“你们怎去了那么久,一个月前,有人来这里问起你们,我说我不知道,他们竟还想查住宿记录,我想他们又不是警察,没资格查我,所以没理会。”
她微作停顿,悄悄打量这二人,见她们和离开前一个样,更是吃惊,又说:“后来我暗中发现他们要上山,就悄悄跟在后面。”
“他们打砸了石像,还贴符了?”引玉猜到是吕冬青一行人。
振和紫点头,不安地说:“这些年没人敢进山,草莽村又屡屡有人染上怪病,我们是一步也不敢靠近碑石,自然也没有想过,山里竟然会是那样。就那天,我跟着那些人进去,才知道里面满是白骨,还有腐烂的尸!”
“尸骨是他们处理的?”引玉抱臂,烟杆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胳膊上敲。
茶已经泡好,振和紫给引玉和莲升倒上,自个却嫌烫,渴得等不及放凉,拧开矿泉水便说:“不错,有男有女,其中有两位看着已经七老八十了,人数我倒是忘了。”
“果然是他们。”莲升端起茶杯,轻轻一吹。
振和紫诧异:“认识?”
“你可听说过叡城五门。”莲升目光平静。
振和紫隐约听说过,神色恍惚地继续说:“他们见到石像,气到当场打砸,后来又贴符驱鬼,还将四处的尸骨安葬在一起。普通人见到那种事,理应是先报警,他们却就地做法,在发现我后,还让我不要声张。”
引玉松开双臂,伸手捧起茶杯。
振和紫看着她俩,继续说:“那些人进山进得轻易,而且山上疫鬼似乎都没了,是不是二位做的?”
“你猜对了。”莲升坦然。
振和紫神色复杂,久久才问:“两位接下来要做什么?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尽管说。”
“你帮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么。”引玉含上杯沿,小试茶温,说:“我们得先回叡城一趟。”
作者有话说:
=3=
第179章
振和紫从记事起就在牙樯滩, 近三十年也不曾离开过。
她倒是知道这两人是从叡城来的,眼下也一定有迫切之事,所以不出声挽留,只说:“上次疫鬼的事, 我还没有正式道谢。”
“举手之劳。”引玉又呷了一口茶。
振和紫愧欠一笑, 说:“原来想说, 在二位下山之后,请二位吃顿饭, 如今看,饭是来不及请了。”
“先赊着, 这饭改日再来讨。”引玉不想振和紫留下遗憾, 便给她留了个念想。
她放下茶杯, 又拿起烟杆把玩。
振和紫这才真心笑了,但她想到一事, 笑意微僵, 说:“想起来,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两位。”
“什么?”引玉见她变了脸色, 猜测那东西绝非善物。
振和紫捏紧裹在睡衣外的毯子,起身说:“你们看到就知道了,我光说也说不清楚,还麻烦两位坐等。”
说着,她放慢脚步上楼,冲那在楼梯上回避的女生使了个眼色, 说:“你去歇着吧,店门我明早起来再开。”
“谢谢紫姐。”女生局促转身, 慢吞吞挪了几步, 待到屋门前, 开门关门一气呵成,这才松下一口气。
只引玉和莲升坐在楼下,如今没别人,引玉又不规矩了。
引玉拿着烟杆,往莲升膝头敲了两下,说:“虽然说,当时被拐进画里的人都安然无恙,无嫌埋下的祸根也初显一角,不过。”
“不过什么?”莲升坐直身看她。
“吕冬青他们怕是要觉得,鱼老板是我拐走的。”引玉靠过去,不用烟杆了,掌心往莲升膝头上一撑,又说:“我看起来就像是会那么做的。”
“那还是归咎于无嫌吧。”莲升说得自然,“别让人觉得,我好似轻轻松松就会跟人走。”
“也是。”引玉抬手往莲升眉心摸,见不着那花钿,还挺不习惯。
房子老旧,就算振和紫刻意放轻脚步,楼梯也还是会被踏得嘎吱响。且不说她起先下楼时,跑得匆匆忙忙,其实振和崇早就惊醒了。
又听见脚步声,振和崇不假思索地开门探头,见是振和紫,才卸下气力说:“紫姐,你大半夜在折腾什么。”
话刚说完,他咬到舌头,嘶了一声说:“不会是又碰上怪事了吧。”
振和紫摇头,说:“我进屋拿个东西,你一会跟我下去。”
振和崇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他周身绷紧地走出过道,还没下楼,目光刚越出围栏,便看见楼下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他顿时明白振和紫为什么半夜不睡。
“紫姐,她们……”
振和紫抬手抵在唇前,惴惴不安看向楼下门窗,似乎担心隔墙有耳。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明明是自家旅店,却比谁都拘谨不安。
振和崇噤声,下楼后便直挺挺地站在振和紫边上,生怕归来的两位住客已非活人。他神色又像初见之时,活脱脱一个刺儿头。
他是怕,但怕也得站在振和紫边上,心想要是出事,他拉起振和紫就跑,绝不会独自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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