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露笑,她料灵命一定猜不到,她还有这手段。
灵命想招劫雷害她和莲升?那这雷,她接就是!
恢恢天网拧成紫电游龙,灌向观喜镇,可那龙还没来得及捣烂这山峰和县镇,就被展开的画卷接了个正着。
紫龙钻进画中,连一点电光也没能溢出,好像石头沉海,悄无声息。
莲升的剑已经抵至灵命额前,她左掌又现金光,变作锁链将灵命缠紧,好让灵命退无可退。
怎知,灵命的身影竟像是晒化的沥青,徐徐融入地下,而锁链当啷落地。
剑尖,也就落空了。
莲升不得已挥碎金剑,令金光潜入泥石,掘地千丈也要将灵命擒出。
“莲升。”引玉看见灵命“融化”的瞬间,深色骤冷。
“我在找。”莲升盯住泥地,目光一寸不移。
可是百尺没有,百丈没有,千丈亦没有,根本找不到!
如今灵命身上鬼气全失,而魔气又被藏起,祂就像先前那样,彻底消失于世。
电光全数灌下,被画卷吞了个齐全。没了闪电,天色又变得晦冥惨淡。
引玉蓦地收画,卷拢后甩入虚空,捏起被雷电震得发麻的掌心,说:“我把劫雷引到一溪翠烟了,一溪翠烟附近没有人烟,湖中天净水又全部倾尽,要是劫雷劈落,也不怕天净水溅得到处都是。”
“灵命不见了。”莲升弯腰,摸起地上的湿泥,“都是天生地养的,牠和碧根莱菔倒是有几分相像,想藏身时,旁人把地掀了,也未必能找得到牠。”
引玉料到如此,灵命敢现身,必也有退路。
她踩得落叶断枝嘎吱响,走到莲升面前,说:“可惜我不是天地画卷本身,否则定能把牠翻出来。”
“牠势必还会害人。”莲升揉开指腹泥迹。
“如果你我是牠计谋中的关键一环,那牠一定还会现身。”引玉把手伸到莲升面前,晃晃腕子,“吹吹。”
莲升直起身,抓了引玉手腕便朝她掌心呼气,说:“灵命连鬼魂也吃,牠身上的业障只有越积越多,劫雷也会越来越烈,到那时就算你的画还接得住滔天惊雷,那一溪翠烟呢,一溪翠烟承不承得住。”
引玉才知道,莲升五指是沾了泥的,在她手腕上落了个泥印子。
莲升微作停顿,看着山底那灯光稀落落的观喜镇,“如果灵命招来的劫雷能够毁天灭地,那慧水赤山又承不承得住。”
引玉沉默良久,自个拂开了腕上的泥,说:“那就在那之前,将牠擒获,此战不可避。”
“好在,牠看起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莲升神色凝重,“我不明白的是,牠身上灵力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如此孱弱。”
引玉不愿去猜了,于她们而言,总归不是好事。
天雷消失,山风和缓了不少,至少遍山的草木已不是伏地之姿。
但一看周遭,那些被震出灵命魂身的鬼祟还在,正如程祖惠画册上的那样,身上总能找到残缺部位。
这些鬼魂从长到幼全在欺骗自己,他们将夺舍当作转生,将躯壳因阴气陨灭当作寿终正寝,所以到如今,有的已有两三百的阴寿。
这在小荒渚,称得上罕见。
“你们下山见过程祖惠是不是,就是镇上那唯一的活人。”引玉摸起烟杆,可惜没烟丝了,只能搓着穗子玩,“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莫永期杀人还掘坟的事,直接说莫永期有古怪,让她找人镇鬼,不就好了。”
鬼魂在听到某一句时,神色通通凝滞。
引玉是故意这么说的,她知道这一群鬼都还活在梦里,刚才就算是大难临头,也没有醒来。
莲升凝视地上诸鬼,一勾手指,潜进地底的金光便钻了出来,地上的锁链也散作萤虫,跟着在她掌中聚成金莲。她淡声说:“你们是觉得,村里不只她一个活人?”
众鬼惶惶不安,好像害怕知道真相,立刻腾身乱窜,个个捂住双耳尖嚷不休。
莲升手中金莲又变,变作细长锁链,把这些鬼全都捆在一块,叫他们飞不出这坟山。
引玉笑了,幽慢地说:“还不愿信呢。”
众鬼还在捂耳。
莲升把锁链一圈圈缠在腕上,牵紧了问:“你们可有见识过真正的轮回?”
众鬼大骇,难道他们不是在等轮回吗,他们不过是没去喝那孟婆汤,再加记得一些前世、前前世的事,怎能不算见识过轮回?
莲升垂视这一众鬼物,说了一句好像并不相关的话,“观喜镇的均寿,未免太短了些。”
是啊,鲜少有人能活过三四十,像程祖惠那样的,称得上是镇上唯一。
可这是为什么?众鬼不解,就因为他们跳过了两际海直接往生,所以遭到了报应吗。
引玉拉开身侧的香囊,从里面取出两枚古币,说:“游魂如果没有执念,又无处安身,在这天地间飘荡久了是会消失的,你们是不是都在等着这里面的魂出来。”
诸鬼中,传出一个颤巍巍的声音:“要等镇上有新生儿了,铜钱里的才能出来转生,别个也才能进铜钱里养魂,待在那里面,不怕消散!”
“铜钱是谁给你们的?”引玉五指一拢,把古币放回囊中。
一个声音说:“我不知道,太久了,已经忘了。”
“是……是一个会驱鬼的,时日我已经记不清了,他拿这转生的妙法,跟观喜镇换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引玉皱眉,她腿上略微一痒,是裙兜里静了许久的木人动了一下。
“忘记啦。”诸鬼苦思冥想,没能给出答案。
“只依稀记得,那东西咱们原本不想给,他逼不得已,才将秘法偷偷告诉咱们,好让咱们世世代代安居此地,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引玉复述这四字,嗤地笑了。
诸鬼寂寂,又不吭声了。
莲升翻掌,一朵金莲花苞渐渐凝出形,说:“你们被他骗了,这根本不是转生秘法,不过是夺舍之术。你们世代夺舍,当然能永不分离,只是镇上的活躯受鬼气浸染,活不过三四十就要衰颓入土,养再多黑狗也没用。”
她五指彻底展开,花苞陡然盛放,瓣瓣开得分明。
众鬼瞒了自己千百年,又如何会在这顷刻间就信了她的一面之说,数十张嘴撕心裂肺地反驳。
“不可能,就是转生,我魂入活躯,只能是转生!”
“寿命短,是命运的惩罚,但只要世世代代都团聚此处,这点惩罚又算什么!”
“是转生,是转生!”
引玉俯身盯起这些被捆作一团的鬼,朝他们吹出一口墨气。
墨气扑脸,诸鬼被堵了嘴,面色再狰狞,也再发不出声音。
引玉撑着膝,说:“经转生降世的魂,合该是纯净无暇的,他们生来没有记忆,不该像你们这般……”
她的目光缓缓从众鬼脸上巡过,继续说:“既是她的夫,又是他的妻,是自己的祖辈,又和自己的后代欢好,诸如此类,错综复杂。你们记得所有事情,偏还要学人家转世投胎的,换个躯壳便当是重头再来,你们心里不膈应么,还是说,你们其实乐在其中?”
作者有话说:
=3=
第192章
引玉一番话掷地有声, 刺破了众鬼灌水气球般的怨愤,气球炸开,淋得他们一个激灵。
他们的面色就此凝滞,确实是骗得了自己十世九世, 却骗不了旁人。
“你们如何敢说自己是转生再来?”引玉见众鬼错愕彷徨, 嘲谑说:“不过, 能抵住这膈应‘生生世世’生活在一起,倒也算有本事。”
她故意将“膈应”二字复述一遍, 不信这些鬼当真乐在其中。
众鬼呜咽号啕,猛烈挣扎起来, 不纯净?
是, 他们的魂灵哪里可能纯净, 他们记得许许多多以前的事,记得自己哪一世在谁那儿吃过亏, 记得是谁“夺”了他们身侧之人, 记得彼此间交织难解的恨。
他们这生生世世……真的不算转生吗?
“何人像你们这般,自打‘出世’就带着怨, 镇子看着和乐,其实都是假象。”莲升弹开眼前的一滴雨。
不错,生生世世困在此地,诸鬼虽然宛若一体,其实心中早有隔阂无数,那些或大或小的不满早积沙成滩。
整座观喜镇好比千里之堤, 是起于垒土,却又溃于蚁穴。
“你们可还记得, 你们的第一世是什么样?”引玉不急不忙地直起身, 将烟嘴往唇边抵, 闻起那寡淡烟味。
第一世,第一世……
第一世是什么样呢。
那时候哪用得着装模作样,也不必因为身份的变换而互相怄气,只是纯粹过日子罢了,成日为了柴米油盐四处奔波。
不像此时,连笑都笑得虚假,偶尔间还会记混自己的身份,忘了“此世”的自己姓甚名谁,又该做些什么。
观喜镇早就乱套了,如果是正儿八经的轮回转世,哪里会乱成这般,全因为那个人,那个向他们讨要东西的人!
观喜镇的变故,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引玉退开一步,竟没能在这些鬼魂的脸上看到悔意,他们无悔,只有埋怨。
诸鬼大喊:“都是因为那个人,要不是他,我们何必互相记恨,何必世世沉沦!”
“没错,就是他,他害人不浅!”
“他见不得咱们过得好,他就是故意的,咱们变成这样,他一定看得正开心吧!”
“可是。”引玉含笑摇头,“你们一轮接一轮地转生,可不是旁人逼着做的,想不起来了?”
她一退,就挨在了莲升身上,往后一阵摸索,抓起莲升的手腕说:“莲升,帮他们记记。”
莲升睨她,手指微动,好不容易聚起的金莲又散作点点金光,钻进诸鬼眉心,说:“刚才不还说,不要我事事都帮着做,如今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一动了?”
“我刚刚可是干了大事的,累着呢。”引玉松开莲升的手腕,自个装模作样地捏起掌心,看似还真累着了。
莲升的余光瞥向诸鬼,口中吐出“入梦”二字。
刹那间,诸鬼虽还身在此地,所见却已不是山中景象,而是那十次百次的“转生”,是他们自己乱了辈分、乱了伦理的生生世世。
他们以为观喜镇常年下雨是因为气候地形,虽说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但雨下得这般大,又这般绵绵不绝,其实是因为阴气盛、怨气足,只是他们在戏台子上忘乎所以,根本不曾留意。
众鬼走马观花地回忆起自己的“生生世世”,面色纷繁复杂,或喜或悲,或惊或憎,最后变得凶神恶煞,仿佛入魔。
他们脸上神色的变化,正是他们心中怨憎的变化。
平日都是做戏,心绪藏得妥当,如今浮于面庞,竟和厉鬼恶煞无差。
莲升再勾手指,金光聚回掌心,令鬼魂们不得不从回忆中抽离。她又将金光吹成莲状,平静地问:“记起来了么。”
“记……”
“记起来了。”
梦醒了,戏台子也塌了,那些累积了成百年的怨愤,在此刻崩泻而出,被捆在一起的诸鬼挣扎不开,干脆互相啃咬。
他们彼此间都有怨,早没有那些个敌友之分,眼里看见谁便啃谁,也顾不上“前一世”和最初那一世是什么身份,见人就骂,不留情面。
“你让我的孙女给你当儿子,你还和自己前一世的叔公苟合,你……”
“难道你就不曾做过这些吗,你可还记得你最初是男是女?”
“还有你,‘生生世世’都投在自家,真以为旁人会馋你埋在地下的那点金子?你那不知道是爷还是孙的,早把金子的事告诉我了,铁锹也是他自个搬的,你啊,连金子被自家人偷偷挖走都不知道。”
“作乱/伦理的滋味是不是挺香的,这镇上的人有半数都是你睡过的吧,你真是恬不知耻啊!”
“快活有什么错,还是说,你想听我炕上的事?”
众鬼吵得声嘶力竭,最初刻意维护的安宁,在这片刻间支离破碎。
引玉摸向裙兜,哪知耳报神还是不吭声,换作是平时,它早就开口嘲讽了。
莲升也觉得诧异,捏起她裙兜边沿,说:“拿出来看看。”
引玉摸兜,拿出来才知,这穿花裙的小木人两眼紧闭,要不是气息还在,定要觉得它魂体两分了。
她屈起食指,往木人脸上轻轻一叩,跟敲门一样,说:“醒醒。”
耳报神百无聊赖般地睁了眼,两眼翻白,不耐烦地说:“有事说事,找老人家干什么,没看到我睡得正香么,搅人好眠,可不是善举。”
耳边还是那众鬼嚎啕的声音,引玉知道耳报神心里必然藏了事,悠悠说:“这鬼哭神嚎的,你不嫌吵,反倒怪起我来了。”
耳报神哼了一声,“我的腿脚可没这么麻利,还能上天下地,要不是你把我带上山,我哪里听得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不怪你怪谁?”
“既然精彩,怎么不见你点评两句?还是说你早就听过了,如今再听,便懒得议论了。”引玉意有所指。
耳报神不可能听不出引玉的暗示,偏它两眼一闭,又不应声了。
引玉早觉得古怪,耳报神在襁褓时就被带到邬家,此后除了无嫌那一桩事,理应再没有别的能扰乱它的心绪。
真相隐隐浮出水面,她不想迂回着试探,索性说:“你是从观喜镇出去的,是么。”
耳报神还是不应声,甚至还屏息装死,根本就是默认。
不远处,众鬼互相撕咬,已全是头破血流之状,一个比一个惨。
有些个嚎啕大哭,好似已经崩溃。
莲升不看耳报神了,望向诸鬼,冷淡问:“你们如今悔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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