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莲花熠熠扬辉,其上细微纹路和玉佩上的一样,它就是一株倒生的尖瓣莲。
辉光所及处,疫鬼落叶般自树上跌落,全都呼天抢地,痛楚不堪。
邬引玉料想鱼泽芝本事不小,但没想到竟这么厉害,她语气轻飘飘的,“说话呀,鱼老板。”
鱼泽芝解下腰侧的莲纹红玉,手伸至邬引玉面前,却不是要把玉佩给她,而是想让她看清玉佩上逐渐延伸的裂痕。
随着裂痕出现,玉的赤红也愈来愈黯淡,最后嘭的一声,竟成了裂开的灰石。
石块簌簌跌落,只余原先系在玉上的红绳还挂在鱼泽芝指上。
邬引玉又一愣神,压根没想到两块玉之所以那么相像,并非因为它出处不凡,而因它本就是假的。
鱼泽芝五指攥起,把余下那根红绳攥着,淡声说:“两块玉的确是我的手笔,是我故意放出去的。”
邬引玉猜到了,慢声说:“我知道,为了试探我,是吧?”
远处疫鬼哭喊,那些僵也好不到哪去,被莲纹弧光一噬,便化作了一具具站立的骷髅。
鱼泽芝颔首,眼中有一掠而过的挣扎,状似飞鸟掠过湖镜,惊起涟漪阵阵。
她的动容,像避世修者沾了人间喜乐。
“我原以为,你记忆已经恢复,便拿玉佩来试探你。”她说。
“我还道您有多实诚,人不可貌相啊鱼老板。”邬引玉慢声调侃,腔调无甚兴味,显得凉飕飕的,“还有呢?”
鱼泽芝眼波微动,说:“你起先在邬家地下室看见的铁床,和上边的经文,也是我为试探你特意放置。”
“费心了,鱼老板。”邬引玉又能拿这人怎么办,她打不过,又很理亏,毕竟她在小悟墟大开杀戒不假。
鱼泽芝瞥向她后背布包,许久,语气凉薄地说:“转经筒里困着的,是你真身,它吞人,费的是你的心神精力。”
这实在是耸人听闻,邬引玉做了二十多年的人,如今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一幅画。
她听得发懵,挤出笑说:“所以那些墨气也是因我,实则是我吞了那些人?不可思议。”
“墨气承你转生前的念,做你所想之事。”话至此,鱼泽芝微扬嘴角,唇边噙了几分浅淡自嘲,像在认输。
邬引玉摇摇欲坠,还是觉得牵强。她慢步朝远处野草茂茂处走去,说:“我托你带我来此,就是因为邬嫌吧。”
莲纹弧光还在亮着,在这刺目神光中,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
鱼泽芝跟了过去,“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邬引玉踩到了一凹凸不平的玩意儿,脚下梆硬,不如草皮软。
她弯腰拨开半腰高的野草,伸手往下摸索了一阵,果真摸到了冰凉的石块,皱眉说:“我早知邬嫌要做这些事,所以为制止她而来?”
“得问你自己。”鱼泽芝半张脸映在金光中,却未被衬得温暖,因那辉光,好像还变得愈发遥不可及。
邬引玉拨开草窠,倏然顿住,“鱼老板,您看看这是什么?”
她语气转得很快,方还尖锐冷硬,如今又慢悠悠软绵绵的。
鱼泽芝只好弯腰探手,沿着石上刻痕一寸寸摸,眉头越皱越深,说:“这或许是个祭台。”
“祭台?”邬引玉又问:“祭的是谁?”
“是邬嫌自己的名。”鱼泽芝一勾手指。
满目的草过于碍事,只见莲纹弧光旋来,硬生生把它们削到了底。
风遽然刮至,跟铲子般,把祭台上的草全推至了一边。
偌大石台暴露在月光下,其上有刀斧落下的利落刻痕,其中还真的有“邬嫌”二字。
邬嫌祭的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邬引玉气力尽失,像是要三拜九叩般,咚地往下一坠,行了个大礼。
鱼泽芝刚要扶她,就看见这人下巴一抬,眼底满是无辜。
邬引玉没接鱼泽芝伸来的手,反而就着摔倒的姿势,摩挲起石台上的刀斧刻痕,说:“我不是要拜她,我是真站不住了。”
“你拜她不合规矩。”鱼泽芝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邬引玉不解地“嗯”了一声,掌心沿着刻字的走向缓缓挪动,“难不成我辈分比她高,在这里,她可长我好几辈。”
“辈分是你自己要乱的。”鱼泽芝不冷不热地说。
邬引玉笑了,可不过三秒,她又笑不出了。
像是回溯至旧日,她眼前徐徐出现了一些景,却和以往的回溯不大一样。
所见之地色彩繁杂,此时的她像是一个旁观者,目睹到了这里发生过的事情。
与此同时,她的手脚疼得更加厉害,后背的包里像是装了只兔子,在躁动乱窜着。
可她包中哪有什么兔子,只有那只古旧的转经筒。
天清日白,地上倒是置了个硕大石台,石台尚无刻字。边上歇了许多人,一个个席地而坐,抹汗扶额,似是刚忙完一阵。
她所见到的,应当是祭台未成之时。其中有一人长得面熟,邬引玉认出,这可不就是此前旅店里被驱走的疫鬼么。
在石台边上歇了一圈的,分明是牙樯村的村民,无一例外都是跟着邬嫌过来的。
难怪他们将邬嫌称作“老板”,便是因邬嫌给了他们钱,他们为其办事。
邬嫌自个儿坐在一边的石头上,还穿着僧尼的土色长袍。她身影孤寂落寞,却不可怜,因她神色锐利,脸上愤懑一点儿也不遮掩,有点愤世嫉俗的意味。
村民还在歇着,忽听到邬嫌说:“你们都回去吧,明儿再过来,余下那笔钱我已经给村长了,你们回去分了就成。”
听她这么说,村民一阵欢呼,纷纷道起谢,把邬嫌当成了活菩萨。
邬嫌没笑,摆摆手令他们走,在石头上坐了许久没挪。
她这一坐便坐至天黑,本来繁星漫天的夜陡然一沉,天幕似被撕裂,欻拉地堕下一道电光。
雷电是邬嫌召来的,她一手纸符,引得那雷劈在石台上,留下道道干脆利索的刻痕,汇成了一些古怪文字。
邬引玉不知怎的就看明白了祭台上的字,那分明是用来养疫鬼的咒术。
最后一道雷劈了下来,咒术即成,邬嫌终于离开草莽山,让拉车的载她回到住处。
那时行路多有不便,她回的不是邬家,而是一个旅店。
巧的是,邬嫌刚到旅店,接待的侍者便告诉她,不久前有电话打来,对方姓邬,如今还在等待回电。
邬嫌拿起听筒,不慌不忙地拨动转盘,待接线员替她转了线,才说:“找我?”
“邬家待你不薄,你何苦折腾我们好不容易寻回来的亲女儿,你故意用歪邪门路教她下地,害得她被阴灵附生,变得疯疯癫癫!”
“可她要是不回来,我的一切,就都还在。”邬嫌说。
“你是我们当年抱错回来的,就算后来得知,我们也从未亏待过你!邬嫌,你当真要做白眼狼吗?”
作者有话说:
=3=
第47章
邬嫌目光低敛地倚墙, 余光斜向壁上电话机,忽然就笑了。也许因为她眼中总是挟怨,所以笑里似有万般苦楚。
刹那,她瞳仁墨色扩开, 几乎填满眼白, 分明是魔怔的迹象!
电话那边的人哪里察觉得到, 还在说:“明儿就回叡城,五门有事要议。”
“在电话里说吧。”邬嫌完全不给面子。
那头的人沉默良久, 咬牙切齿般:“你的确是五门里难能可贵的天才,可你走了歪路, 死不悔改, 我们决议将你逐出五门!”
邬嫌嘴边苦楚的笑荡然无存, 眼底鬼气浓浓,原先微不可察的怨怒越演越烈, 好似又成了心灰意冷的灭世者。
“邬嫌, 这一次由不得你。你此前养鬼一事,我不会再替你隐瞒, 如若你身上已有恶灵反噬的迹象,五门势必要将你活捉净化。”
邬嫌浑身战栗,胸腔里的愤懑就像是烧开的热水,随时要顶破壶盖。
她哑声说:“当时是你们要走了原属于我的名字,我说我日后单字一个‘嫌’,那也是你们同意了才写到族谱上的, 如今你们不光要去掉我的名,还要捉我!”
“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犯错!”
邬嫌拉风箱般倒吸一口气, 喉中嗬嗬响, 已是心如死灰, 说:“你们还要剥夺我的姓氏是不是?”
那边的人久不应声。
“划去我的名字吧!”邬嫌抬手遮住黑沉沉的眼,省得被路人见着,说:“不瞒你们说,我在牙樯滩呆了一段时日,动了些手脚。”
“你做什么了!”那边的人立即发问,生怕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
“且先不说,再过段时日,你们必会知晓。”邬嫌挂断电话,低着头状似抽搐地哆嗦了一阵。
边上有人瞧见,以为她犯病了,火烧火燎赶了过去,却见邬嫌一个抬头,极冷漠地从他身侧擦过。
夜深时,邬嫌又进了草莽山。
那时候的草莽山中还没有僵和疫鬼,静凄凄、冷清清,只偶尔响起几声虫鸣兽叫。
邬嫌路经石台,径自往山中走,在耸入云天的苍翠大树间,得以瞧见一参天巨人。
再一看,哪是巨人,分明是拔地倚天的石像!
那石像身着僧尼长袍,双目圆睁,神色是愤世妒俗,左手掐诀,右手指向远处,所指朝北,分明是叡城的方向。
哪有人亲自为自己立像的,至少邬引玉闻所未闻。
临天亮时,牙樯村的村民陆续赶来,一到此地,自然也瞧见了石台上多出来的刻字。
那些字笔锋锐利,刻痕尤深,像是电公雷母一挥而就。
村民们识字本来就不多,更别提这些字长得也不大像书册上的。他们面面相觑,既不明白字里大义,也想不通,是谁深夜里悄悄来此,刻下了这些。
拿钱办事,自然是要听凭吩咐,该做的和不该做的,自个儿心里都要有数。
“邬老板没让咱们刻字啊。”
“那这是谁刻的?”
“谁大晚上不睡觉,来这糟蹋石台,邬老板看到了一定要生气。”
“昨儿才回去分了钱,今天就发生这事,怎么办啊,钱是不是都得还回去?”
“可是我、我,我已经花出去了!”
村民通通急了,四处寻不见邬嫌的身影,只好站在此处等,总该跟邬嫌解释一句才是。
有人问:“邬老板会不会在山里头?她前些天说要亲自雕石像的眼珠子,也不知道雕成没有。”
“那先别去。”另一人拉住他,“邬老板可不喜欢被人打扰。”
深山中,石像前果真静静站着一位女子。女子身穿土色长袍,捻动手里佛珠,嘴唇翕动着,看似是在诵经,以便清心净念,实则却是在念咒。
是邬嫌!
咒成的一刻,石台下轰隆作响,有东西似要破地而出。
村民误以为地震来了,拔腿就跑,还未跑出山,就被一股阴气缠上腿。
阴气钻入村民后心,将他们的印堂染黑,还在他们的后脑勺上结成印。
是一黑痣模样的印记。
回村后,村民才知哪有什么地震,分明只草莽山那一处出现晃动,别的地方可都是稳稳当当的。
村民们当自己运气好才捡回了一条命,不论邬嫌此前给了多少钱,如今他们都不愿再进山一趟。
可他们那命,邬嫌哪容得他们轻轻松松捡回去?
过后不久,村里陆续有人发病,一传十、十传百的,不光青年人,村里连上了年纪的老人小孩也都一病不起。
细究才知,起先发病那些人,无一例外都进过草莽山。
草莽山离城远,好不容易才请得到医生,怎料医生也病倒了。
村里一些为数不多的健壮村民,反倒是走得最早的。
有些人家全数病倒,那叫一个无人生还,屋中尸气冲天了,也无人敢去打理,生怕沾了这晦气病,顶多替这户人把殃书贴上,让路过的人都知晓要避着些。
真要治啊,那得知道病是如何来的才行。既然头批病倒的人都进过草莽山,便得再进山一探究竟。
可是,谁去呢?
村里人你推我让,谁也不想赴死,可总不能叫老人和小孩去,只好由余下的年轻人进山探查。
这一去啊,一个人也没能走出来,全成了僵那样的伥鬼,行尸走肉般,只知道在山林间徘徊,把不明所以的活人引进去。
病死的村民成了疫鬼,都朝草莽山扑去。那里面有股无形之力,在勾着他们前赴后继。
被困在山中,疫鬼只能不断找替,使得草莽山的阴气是源源不绝、绵绵不断。
那些阴气无一例外都被邬嫌的石像勾了过去,未几,崭新的白石变成黑眉乌嘴,其上痕迹斑斑,好似经历了悠长岁月。
邬嫌她,明显是在用疫鬼来养自己的魂精,以阴补阴。
石像被鬼气侵蚀,邬嫌也免不了受噬,明明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头发却灰白相间,就连嘴唇也沾了死色。
这样已算不得人了,但阳寿未尽,又不能称作鬼。
邬嫌拖着这不人不鬼的身躯下了两际海,在过独木时,海中众鬼竟纷纷噤声,无一鬼手敢探出水面。
过了独木,便见鬼差。
这活人带着肉身下地,鬼差们还是头一次见。
拦么?自然是要拦的,可无一阴差拦得住她。
此人身上的阴气,比他们这百八十年的厉鬼还要凶,还要恶,她的气焰又比判官还要盛!
邬嫌登上冥塔,见一黑脸判官坐在案前,不论判官问她有何盼求,她一字不答。
那判官倒是不戴面具,听声音与如今掌管两际海的也非同一位。
判官猛地抬手,想将步步靠近的女子逼退,不料自己先被锁住了脖颈,鬼魂灵魄硬生生被撕成碎片!
邬引玉看得冷汗淋漓,饶是她再大胆,也想不到邬嫌还做了此等恶事。
邬嫌这是要……杀判官夺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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