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一死,邬嫌还真将其取而代之,稳坐在判官位上,翻阅起案上冥簿。
紧接着,她又做了一件事,她从万千木屉里找到了一册冥簿,那薄薄一册书,和邬家失而复得的孩子紧密相系。
冥簿碎作白蝴蝶,纷飞落地。
她给撕了。
撕了冥簿,就等于此人的命数都不作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篡了判官位,草莽山的祭台和石像还在,邬嫌不光能得供奉,还有源源不绝的阴气滋养着她。
她得以窥见一抹灵光,那灵光引着她见到一世外之境,那是——慧水赤山。
可两际海必须有人掌管才行,否则阴阳两界必会出大乱子,而邬嫌要如何“走”,还是个问题。
原先被她杀死的判官,倒是有位兄弟,她借那位阴差的恨和怒,让其手刃自己,终于得以飞升。
此世她是死,亦是生。
新上任的判官脸戴面具,从不以真容示人,便是因为,他脸上被邬嫌刻了“杀神”二字!
刻在灵魂上的印记,怎能轻易消失?
那时邬嫌手握三寸短刃,讥忿道:“像我恨世人一样痛恨我,要恨它个铭肤镂骨,恨它个地老天荒!”
话音方落,她魂飞魄散。
新来的判官恨意滔天,就算手刃邬嫌,依旧不能解愤。
也便是自那之后,五门被迫偿还孽债,门内立下规定,不得再让外姓人上五门家谱,此后也不得再收养外姓人。
新任判官私心作祟,既然要让他们偿债,那便世世代代偿,只要五门香火还在,他们每一代人都需留一魂在阴间,至死操劳。
又是无休止的地转天旋,眼前色彩混淆,如同斑斓墨色泼洒在一块。
邬引玉忽然想起来,她的确是见过邬嫌的,在邬嫌刚进白玉京的时候。
慧水赤山的确有天上仙宫,仙宫亭台楼阁高高叠起,其间霓旌绛节,云霞成绮,彩蝶翩跹。
白玉京连酒酿都是甜的,不苦不涩,入腹后周身如受涤荡,神清气爽。
她拎着一酒瓶,周身轻飘飘地往小悟墟走,轻车熟路的,就跟回自家一样。
小悟墟,那可是佛陀住的地方,哪能沾酒气,偏她就要把酒气带过去。
路上一天兵见着她,忙不迭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天兵仰头,小心翼翼问:“上仙要往哪儿走?”
“小悟墟。”邬引玉醉醺醺的,话音拉得老长。
天兵登时慌了,犹犹豫豫地挡至她面前,说:“可上仙喝了酒,不如……晚些再去?”
“不成,我如今就要去。”邬引玉一哂,眼珠子往下一转,打趣道:“这路不为我敞啊?”
“不敢不敢。”天兵连忙避开,看那身影近要消失在眼前,连忙道:“今日小悟墟要迎来新佛,那位大人可能无暇见您。”
邬引玉身形顿住,扭过头不以为意地问:“新来的,谁呀?”
“似是从小世界来的,如今正要登仙籍呢。”天兵回答。
邬引玉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意味不明地说:“小悟墟倒是好一段时日没迎来新‘法衣’了,新来的是以何道入的佛?”
“不知。”这哪是寻常天兵能知道的。
邬引玉索性摆手:“罢了,和我有什么干系,我还不是得去见莲升。”
“上仙!”天兵慌道。
可邬引玉的身影已经不见,转瞬就到了那万万千千的葫芦塔刹间。
一众佛陀见她,纷纷并掌示好,就连为首的擎灯者也微一鞠身说:“上仙,别来无恙。”
邬引玉的目光越过这一众佛陀,落至最后那新来的身上,对上了一双冰冷又略显阴鸷的眼。
在白玉京至今,她还未曾见过这样的女法衣,这样六根不净的人,是如何得的道?
这么凶戾,这样恨意满身,定是杀生入道吧。
邬引玉打趣:“这样的倒是少见。”
那擎灯引路者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却不恼,温温吞吞道:“上仙慎言,得入小悟墟的,必是得了灵命尊首肯的。”
灵命,便是这小悟墟里做主的佛陀,远处参天佛像就是照着牠模样雕的。
邬引玉察觉那新来的正在看她,毫不遮掩地回望,说:“既然是灵命允了的,那应当不会出错。”
言辞间,似与灵命僧平起平坐。
擎灯者微微躬身,不再多言。
“你们先忙着,我便不在这挡路了,我去寻莲升。”她眉眼弯弯,和这一众戒律甚多的佛陀比,她实在是太过跳脱。
一众佛陀压根不拦她,随她在这悟墟禁地肆意走动。
邬引玉在葫芦塔刹间穿行,就连路经那参天佛像时也没有行礼。她远远见一莲池,便飞身而去,斜倚在菩提树上,折了一张叶子去搔底下人的发。
下面那仙跣足而坐,厚重宽大的红袍外笼着白纱衫,看似随性大方,偏偏她坐得板正,似乎不好亲近。
她长发散背,只发梢用红绳系起,发顶上那叶片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
“理理我呀莲升。”邬引玉道。
莲升这才仰头,一张脸果真与鱼泽芝一模一样。
她是鱼泽芝,亦是天刑时的诘问者。
“莲升,今儿喜欢我了么?”邬引玉颇为期待。
底下人却淡声回答:“不曾。”
邬引玉不泄气,邀道:“去看水晶花么,你多陪我走走,多和我说说话,可不就能早点喜欢我了么。”
“可我为何要喜欢你。”莲升问。
“这样我会欢喜。”邬引玉理所当然地答。
站在那草莽山的祭台上,邬引玉迷迷瞪瞪的,心想,原来这段情在一开始时,竟还是她求而不得?
她再一定睛,还是在白玉京,眼前却已不是鱼泽芝,而是那满目阴鸷的邬嫌。
往后百年,她还是常去小悟墟,也常撞见邬嫌,但她只惦记莲升,其他人如何向来与她无关,也懒得正眼相待。
邬嫌即便升至小悟墟,还是穿着土色的长袍,站在灵命僧的佛像前说:“在慧水赤山,不论谁路过灵命尊的像,都要行礼。”
邬引玉正要去找莲升,见状一顿,好整以暇地笑了,和对方那肃穆的神色一比,她散漫又轻佻。
她哪会冲这石像躬身行礼,只是抬起下巴歪头打量,不大当回事地说:“说起来,我是有一阵子没见到灵命了。”
“上仙。”邬嫌正色。
“怎么,你还想拦我呀。”邬引玉没点正形,手指一弹,一缕墨气便逸了过去。
邬嫌连忙仰身,唯恐这是什么要命的术法。
可没想到,墨气从她耳边掠过,单单扑向了她身后的石像。
墨气落在石像上,在“灵命”耳边开出了一朵黑色的花,倒是添了几分娇俏。
邬嫌却见不得,眼里登时涌满了厉色,“你胆敢——”
“你来这已有百年,怎会不知,连灵命都要敬我三分。”邬引玉一勾手,开在石像上的花随即拢起,变作一滴墨飞入她掌中。
“你这是在冲撞灵命尊,灵命尊掌管三千大小世界,你呢,你在慧水赤山连个闲职都没有,你何德何能要尊者敬你!”邬嫌站在石像边,显得格外渺小。
她戾气沉沉地瞪着眼,周身紧绷着,乍一看不像佛陀,只像邪魔。
邬引玉却笑,慢声细气地说:“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邬嫌眼都瞪红,已是怒不可遏。
“叫什么名?”邬引玉悠声问,抬手往掌心里吹,把那滴墨汁吹了出去。
邬嫌本不想答,然而一道威压伴着墨汁猛袭而来。那墨汁沾上她眉心,令她不能动弹,随即她紧闭的嘴径自张开,道出二字:“无嫌。”
入了慧水赤山,就得易名,这自然不是她原本的名字。
“无嫌,倒是好名字,无人憎嫌,不被撇弃之意吗。”邬引玉饶有兴味。
邬嫌的面色蓦地一沉,然而眉心墨汁仍在,她哪能说得出别的话。她越是反抗,紧绷的骨头响得愈烈,那咯吱声像极磨牙。
这到底是小悟墟,邬引玉怎么也不会做得太过,过一阵便把那滴墨汁收了回去。
邬嫌周身一松,猛喘起气。
“无嫌,你心不净,灵命凭何留的你?”邬引玉道。
邬嫌垂着头,过了许久才哑声说:“我知道你对那位有私情,你死缠烂打,这在白玉京是不允许的,那天道又是凭何留的你?”
邬引玉却毫不在意,可她越是不放在心,姿态越是闲散,就越惹人憎愤。
她全然不谈自己和莲升的事,只问:“你是靠杀生入的道吧,其实我查过仙辰匣,早知你名字,你从小荒渚来,定在那边做了许多恶。”
“是他们先犯我!”邬嫌冷声,“我是灵命亲点的,就算是杀生入道,也不会被逐出小悟墟,你呢,你犯私情,能不被逐出白玉京吗?”
再接着,邬引玉眼前便是那千层塔,撞入眼中的又是疾电和烈火,只是她心里明白,她被定罪可不是因为什么私情,而是因她……
杀害众多佛陀。
在行刑前,她看见了此前梦里出现过的画面,是她拜托莲升将她送至小荒渚邬家。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真身不见,魂又被困在十二面骰里,叫莲升难找。
迷迷糊糊的,邬引玉终于在草莽山里睁开眼。
她捉摸不透,她怎么会杀小悟墟众多佛陀?是因为邬嫌吗,定然不是,她可从未将那人放在心上。
那她此行是为了谁,是因为邬嫌吗,也许有些关联,但一定不单单是因为邬嫌!
远处莲纹弧光还在发亮,一众疫鬼还被困在其中,正苦苦哀嚎着。
“腿不难受么。”
邬引玉回神,看见鱼泽芝伸来的手。她定定看了数秒,才抬臂撘了过去,站起身说:“难受的。”
“刚才怎么了。”鱼泽芝觉察她掌心冰冷,状似无意地轻捏一下,把指腹暖意渡了过去。
邬引玉抽回手,许是慧水赤山的“莲升”太冷漠了,如今才回过神,还有些许不适。
“磕着的不是腿么?”鱼泽芝眉心不展,对着面前人上下一阵打量。
邬引玉哧地笑了,说:“是想说我把脑袋也磕着了?鱼老板,怎么还拐弯抹角骂人呢。”
“你曲解我了。”鱼泽芝遥望这一众疫鬼,手腕一转,弧光中又生出烈火莲华。
疫鬼在哪,红莲便开到哪,刹那间满山鲜红,艳若烽火连天。
在莲纹弧光消失的瞬间,那些疫鬼全被带走了,连影也不剩。
山野只余寂寥,那些僵的残骸啪嗒一跌,在地上堆成丘。
“你把那些疫鬼送到哪了?”邬引玉眯眼搜寻。
“自然是两际海。”鱼泽芝垂手,“他们本不会死,理应也还有来世。”
“鱼老板果然菩萨心肠啊。”邬引玉打起趣,没力气地偎了过去。
鱼泽芝睨她一眼,站着任由她倚靠,目光微微往下一垂,随之弯腰,把沾在邬引玉裙上的草屑给捏走了。
“你还没说,刚才看见什么了。”她说。
邬引玉却微微提起裙,腿露出来小半,慢条斯理说:“膝盖好像磕青了,鱼老板帮我看看?”
“看不清。”鱼泽芝说。
“不是有莲光么。”邬引玉还在勾着素色裙料。
鱼泽芝一顿,垂视着改口:“是乌青了些。”
“是要揉开么?我使不上劲。”邬引玉轻嘶一声。
“会疼。”鱼泽芝敛了目光。
“那不行,我怕疼。”邬引玉放开裙摆,避重就轻地说:“我刚才看见邬嫌了,这祭台是她的手笔,深山里还有一座她让村民为她雕的石像,她便是用这两物来养疫鬼,用源源不绝的阴气来助长修为。”
一顿,她慢悠悠问:“您有没有觉得,她这名字有点熟悉。”
“何意?”鱼泽芝定定看她。
邬引玉展颜,“我看到她杀判官夺位了,五门便是因她才世代操劳。她是修恶道入的慧水赤山,在那里,她更名叫无嫌,你们同在慧水赤山,我以为您会听过她名字呢。”
“有些印象。”鱼泽芝捻起手里的草屑,“还看见什么了?”
邬引玉摇头,好似真心实意:“没别的了。”
“邬嫌的石像在哪?”鱼泽芝望向山林深处。
邬引玉转身,迟疑着朝林中指去,“那边?”
两人正要走,脚底祭台忽传出悲鸣一声。
作者有话说:
=3=
第48章
像小儿啼哭, 呜哇一声,闹得山林晃荡。
邬引玉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声音就是从脚下传来的。
她一个撤步,差点以为自己踩着了什么东西, 可脚下平平无奇, 哪有什么婴灵小儿。
又一声呱呱啼哭, 喊得是一个惊天动地。
邬引玉忙不迭从祭台上退开,踩上地面软草, 也不知是不是因祭台特殊,她才觉察不到其他气息。
“鱼老板听到了吗?”邬引玉半蹲下去, 摸起冰凉石台。
“听得到。”鱼泽芝神色不善, 凝视脚下石板。
刚才莲纹弧光照耀半个山头, 红莲又开了遍地,怎就遗漏了祭台之下?
那些刀劈斧斫般的字迹上有流光闪过, 流转间阴气勃发。显然, 在那养疫咒的下面,还藏有其他隐秘。
“待我一探究竟。”鱼泽芝气定神闲, 还站在祭台上,倏然抬手冲那流光奕奕的刻字拍去一掌。
掌风带着金光,足以威慑八方。
石台嘎吱作响,数道裂缝交错而现。草莽山似要崩塌,霎时间山摇地动,虫兽受惊, 齐齐朝山下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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