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泽芝看着她,眼底掀起波澜一寸,就连气息也像雪化后的山泉,变得湍急了几分。
“你……受着吧。”她说。
一些墨气缠上邬引玉手臂,她如受引导,抬臂拂过画卷。
她掌心过处,人影挨个消失,最后画上空无一物,变得纯白无瑕。
叮铃。
数枚纯黑役钉纷纷坠地,触地的一瞬,那些钉子像电视里的人参果,遽然消失。
邬引玉想,这些役钉应当是原先在吕一奇他们身上的。
天上电闪而过,一道雷闷闷炸开。
鱼泽芝蓦地仰头,神色变得幽深,“天劫。”
邬引玉一股脑把浮在眼前的画卷揽入怀,她猜,这天雷应该是因为她真身现世才来的,却佯装不解地问:“它要劈谁?”
欻啦一声,云霄上惊雷猛驰而下,照得草莽山好似撞入了白日。
邬引玉眼前花白一片,依稀看见鱼泽芝单臂接住了下坠的电光。
鱼泽芝仰头观天,右臂高高伸着,五指一拢,竟将电光攥在手中。她一张脸被照得泛白,唇微微抿起,似乎应对自如。
可邬引玉看得真切,鱼泽芝接了雷电的手可是被劈得焦黑,她半个身还状似天仙,半个身却宛若修罗。
邬引玉滞了气息,瞳仁为之颤动。
鱼泽芝却从容不迫地说:“小世界的肉身,果然是不大经用的。”
邬引玉把鱼泽芝怀里的柳木人接了过去,摸起对方焦黑露骨的半张脸,看得竟是嘴角一勾,心跳快到前所未有。
她的动心,从来不单是皮囊。
只是,她很快就收了手,不多流连一秒。
她弯着眼好声好气地说:“鱼老板,您能把我和木人带回慧水赤山么,这木人一定很想去述明邬嫌的罪状。”
“我想,我自然想!”耳报神愤愤道:“必须将邬嫌严惩不贷!”
鱼泽芝将手中电光揉碎,垂下已无知觉的手臂,说:“你先闭眼。”
邬引玉从善如流地闭上双目,捏住对方衣角,不容身前人反悔般,还先提前谢上了一句:“多谢鱼老板。”
“客气了。”鱼泽芝淡淡哂着,说:“又想怎么谢,还是做牛马?”
作者有话说:
=3=
首卷完
☆ 诘我何罪 ☆
第49章
好似山崩地陷, 闭眼后邬引玉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雷霆轰鸣,还有大浪滔天。
转瞬,又好似到了百花斗艳之地, 曼妙清香扑鼻而来, 有鸟虫在耳边啾啾鸣啼。
随之是呼啸风吟, 寒意扑面,有沉闷脚步声缓缓靠近, 似是踩在厚雪里,显得格外吃力。
是了, 有枝桠被雪压折, 嘎吱一声断裂, 浓重阴气铺天盖地,让这大雪天愈发酷寒冻骨。
一切好像画卷, 徐徐展开, 图穷见匕。
“睁眼。”
邬引玉缓缓睁眼,见这满目雪白, 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被灼瞎了。
阴气随处可见,在荒原肆虐着,这和她想象中的慧水赤山完全不同。
在梦里,她从未见过如此寒冷贫瘠之地,远远望见一些被雪遮去大半的屋舍,有些屋舍甚至只余下个屋檐, 若非檐下有铃铎在晃,单凭顶上积得厚重的硬雪, 许还看不出那是个屋顶。
一股妖邪之气蹿了过去, 像玩闹般扑在一身披破旧大氅的路人身上, 那路人身一歪,慌忙四处张望,终是什么也没见着,大叫一身便跑开了。
就算是此前那叫小荒渚的小世界,也不曾有过如此浓郁的鬼气,这可是慧水赤山啊。
除开这些流民般的路人外,四处寻不见别的人影。
铃铎叮铃作响,差点被风饕淹没,那只铃,远远望着倒是和白玉京里的有点像。
邬引玉跌跌撞撞走了过去,大概因为刚从此前的世界过来,脑子还钝得厉害,目光涣散着,一副任宰任割的样子。
雪积得厚,冻得好似平地,踩起来嘎吱作响,鞋履只微微往下陷了些许。
哪需要什么梯子,她伸手就摘到了那只宝铃,只见铃铛里侧有刻字,字体看着熟悉。
她明明认不得这字,可是光看一眼,就理解了大意。
涅槃。
这是小悟墟的字,译作“涅槃”。
邬引玉站在雪下,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一些旧事。
养在莲池里的花终于开了,和池中其他佛莲相比,她出落得明艳端庄、神清骨秀,靠自己修出来的躯壳,终究是比画出来的要好。
引玉就伏在池边,衣带落入水里也不管不顾,目不转睛看着一道莲纹弧光出现,绽放着化作人形。
池中仙半个身掩在水里,拨开重重叠叠的莲叶蹚水而来,她身着红裳广袖,外笼的白纱衫浮在水面,神色冷淡肃穆,眉心却点着朱红莲花钿。
引玉支起下颌,饶有兴味地凝视池中莲花仙,说:“我名引玉,表字明珰,守你半年有余,终于等到你化形。”
池中仙鬓云如洒,那衣衫不整的模样好似不拘小节,随性而淡然,淡然是真的,但随性必是假的。
这小悟墟里的仙和佛陀,哪个不是守着连篇累册的清规戒律。随性随心?怕是只有自顾自把小悟墟当家的引玉才敢。
“那我是谁。”池中仙闻言问道。
远处有个小沙弥跑了过来,欣喜若狂地合起双掌,躬了一下身,冲引玉说:“上仙,灵命尊听闻莲仙修出人形,要召见她!”
“去吧。”引玉坐起身,把湿淋淋的衣带从水里拎出来,说:“你去见灵命,牠会告诉你,你是谁。”
大雪中,鱼泽芝淡声问:“睁眼了么。”
不,此时应该是莲升,那“鱼泽芝”,不过是她在小世界的一个“壳”。
引玉还握着那只铃铎,堪堪回神,后知后觉手被冻麻木了,口舌发干地说:“睁了,这里好冷。”
她一扭头,便看见一穿着层层叠叠厚重长袍的女子朝她走近,是莲升。
莲升那身袍子看起来甚是宽大累赘,就和小悟墟里的烦文缛礼一样,倒是显得她格外从容稳重。
和梦里无差,这才是“鱼泽芝”原本的样子,她眉心是红色花钿,眼尾还用红线勾长了,却因神色冷淡而不显妖异,不怒而威。
引玉低头看了自己,才想起来,那只木人还被她抱在怀里,但画卷已不知所踪。
“画卷呢?”她诧异道。
莲升走来,往她眉心一点,说:“或许到这里面去了。”
引玉眉心一凉,伸手握住莲升的手指,却丝毫觉察不到画卷所在。如若说画卷是她的本体,那本体归回,什么妙法神通都应该重新习得才是,偏偏她毫无感觉!
“记忆还没恢复吧,怕是画卷还未融入神魂,再等等。”莲升抽出手指,拂去引玉发顶的雪,顿了片刻,竟忽然低头。
一时间,那带着莲香的气息近在咫尺。
莲升神色自若,亲热般逐上前,却没有落下一个吻,守着那点微妙的距离,只容气息缠绵亲昵。
“果然闻不到烟草味了。”她退开。
那温热气息让引玉的唇角沾上了潮意,她低低笑了,往唇上一碰,定定看向身前的人,半晌移不开眼。
还是那双眼那张唇,不过是妆容和衣着变了,神色举止倒还是和“鱼泽芝”一样。
像是吕三胜常玩的游戏,给小人换个“皮”,也不知吕三胜如今怎么样了。
“看什么。”莲升淡笑。
“稀奇。”引玉坦然,不禁多看两眼,看得明目张胆。
她举起手里的木人,轻呵了一声,“还真把它也带过来了。”
耳报神刚刚回神,木做的眼珠子转溜溜,稚声说:“哎哟我刚才就跟周游世界一样,把春夏秋冬都历了个遍,差点以为自己又被塞到什么幻境去了,睁眼看见你们都还在,也就放心了。”
它眼珠又是一转,“这什么地方,怎么天寒地冻的,还鬼气冲天?”
引玉也纳闷着,把手里的铃铎丢给了莲升,说:“这里面有字,你看看。”
见莲升接了宝铃,她捏住袖子一角,打量完他人,便开始打量自己。
在此前的世界生活了二十来年,要她习惯如今的穿着,还真就挺难的,但也好在她没再穿着那身旗袍,否则定会冻晕在此地。
她穿了一身白,和这堆了遍地的雪一样素,周身找不出第二色,再一想,梦中被她拎出水面的衣带,也是白森森的。合着那画卷真融进她眉心去了,却还没有融完全?
眉心有点痒,她抬手一摸,才知自己头戴银链,坠子恰好落在眉心。
稀奇,这慧水赤山当真有意思。
“所以呢,这着陆点是您给选的?”引玉又朝四处张望。
风大雪大,天灰蒙蒙一片,也不知是早是晚。
“这是晦雪天。”莲升握住那只铃铎,眉心紧皱,眼底郁色沉沉。
引玉觉得,她大概是来过这里的,望了一圈,目光定定落在远处一高山上。
也幸好天上浓云密布,不然这么望着天,定要被日光照得双眼噙泪。
那山似乎顶天而立,山尖已穿过浓浓灰云。
刹那间,她眼前一变,又看到了一些旧事。
那时天朗气清,她倚在高楼窗边,窗正对着远处的山,得将头探出窗外仰视,才看得到那截儿山尖。
她喝了口醇香的酒,悠声说:“在晦雪天呀,人人都想登到望仙山的山尖,坊中传称,望仙山是距白玉京最近的一处,在山上能看得见天上的亭台楼阁,偶尔还能看见仙人。”
高楼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少路过此地的商贩还真会朝望仙山眺去一眼,对山顶之地颇为向往。
那白纱红裳的人就坐在她对面,端坐着往窗外望,淡声:“那你在天上时,见过山上的人么。”
“见过。”她意味深长地瞥了莲升,舔去嘴角酒渍说:“不是人人都有登山的本事,我只见过一次。”
引玉猛一回神,哪还有什么往来的商贩,耳边哪还听得到什么喧闹人声,和记忆里的一比,这地方可太冷清了。
这地方当然叫晦雪天,而她恍惚中见到的热闹市井也是晦雪天,只是,不知道在她离开的这段时日,这里发生了什么。
耳报神聒噪地说:“这里怎么全是妖邪,连点儿人气都找不到,莫非是鬼祟巢窠?”
“不是。”莲升淡声否认,紧皱的眉心依旧没有松开,“这里以前不是这样。”
引玉睨过去,见莲升还在盯着手里的铃铎,说:“怎么样,看出什么了?”
“有字,是涅槃之意。”莲升摇动铃铎,铃声清脆,衬得风雪更冷了,又说:“小悟墟的字。”
“邬嫌来过这?”引玉联想到那人。
“也未必就是她。”莲升又晃铃铎。
引玉听见那声音便晕忽忽的,差点站不稳。
见状,莲升五指一攥,那铃铎便在她手中碎成齑粉。
“这声音……”引玉按住眉心。
莲升拂去掌心碎屑,说:“有勾魂之效,身子不好的,会被勾得魂魄出窍。”
“其心可诛啊。”引玉眯起眼,定住心神。心神是稳住了,可她身子却冷得一阵哆嗦。
远处似有小孩哭喊,一阵纷乱脚步声传来。只见一群流民相依着走过,被护在其中的一个小孩儿饿得大哭。
这情景和引玉梦里的差别太大,简直是天上地下,她忙皱眉心,“这地方原先不是这样吧?”
“原来不是。”莲升也望了过去。
引玉抱着木人直缩肩,可怀中木人也冻,哪容她汲得到暖意,她啧了声说:“我这头顶怎么这么凉呢。”
莲升左右看了看,“先找个地方躲雪。”
“我跟您走。”引玉一副亦步亦趋的模样,看起来对这地方半点不熟。
这里的庙宇倒是不少,许多人恰就在里面躲雪。
进了门,才知这寺庙竟还是荒废了的,炉里久未添过新香,案台上全是灰,连新鲜贡品也没有。
神像竟还残缺不齐,像是被人故意损坏的,其上分明就是刀棍留下的痕迹。
这可是大不敬,就算再不信神佛,也不该做出这种事。
神像的断头边竟还围着一众流民,见有人来,他们齐齐望向引玉和莲升,神色俱是战巍巍的,有的还一脸谨慎之色,分明不欢迎生面孔。
耳报神一看见这些被损毁的神像,便管不住嘴地说:“真是罪大恶极、罪大恶极,这等渎神之事也做得出来,就不怕遭报应吗?没有敬畏之心,可是要吃苦头的!”
它声音不轻,还很是尖锐。
一些埋头休息的人纷纷循声望去,却没见着孩童。
引玉连忙捂住耳报神的嘴,可这玩意儿哪是用嘴说话的,捂住也没用。
莲升停住脚步,抬手往耳报神嘴上打了个叉,不喜与人挤作一团,说:“去别处看看。”
那耳报神顿时连一个字音也发不出,只木头雕的眼珠子转溜不停。
引玉转身往外走,出去时察觉发顶一沉,眼眸上眺,才知是莲升在遮着她。
她一哂,说:“鱼老板好心,此前答应的牛马还没做,这回又欠上了。”
莲升不咸不淡地睨她,“想不到你还有这喜好。”
“欠了不还怎么行。”引玉拉长调子,“我心里会堵得慌的。”
“做什么不好,非要做牛马。”莲升裙摆曳雪,却不提不扯,侧头又说:“回了这,倒是不必再叫‘鱼老板’了。”
引玉本是想笑的,牙齿却冷得一颤,说:“不喊鱼老板喊什么?”
莲升边给她遮雪,边往外走,“你随意就是。”
“您喜欢听什么?”引玉微微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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