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引玉眉眼弯弯,好似浓情蜜意全在眼中。
莲升本还想说点什么,可观此人回了慧水赤山更是如鱼得水,脸上不见半点不适,索性就闷声不响地把弄手里纸伞。
妇人可不好意思看那白生生的姑娘,把披风兜帽一拉,半张脸都遮上,摆手说:“我真得走了,你们要是不急着走,一会劳烦把门关严实了,晦雪天的人可是见不得旁人拜神求佛的。”
她走到风雪下,忧心忡忡回头,又说:“你们能走即走,别在晦雪天呆太久。”
“多谢。”引玉转身目送妇人离开。
等那门掩上,莲升难得好心,再度解去耳报神嘴上的噤声术。
耳报神的话登时跟泄洪似的,哗啦啦往外倒:“憋死我了,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听起来和此前的世界大不相同?你们说的发声符又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这里妖邪遍地,连符咒也到处都是?”
引玉偶尔还挺喜欢耳报神这张嘴,替她把话都说了。
耳报神嚷嚷:“从未见过如此离奇的地方,和志异古书里的一个样,跟你们来这,给我长了不少见识!”
“这里所有人都想成仙,所以到处都是所谓的仙门大派。”莲升睨向檐外,盯着从浓云中泻出的黯淡天光,说:“若是资质适合,寻常人也能踏上修仙之途,遍地符咒也不稀奇。”
“要是人人都能成仙,那天上得挤成什么样!”耳报神叽里呱啦,“我看,天上也得像地上这么大,才容得下数不胜数的神仙。”
“可不是人人都能成仙。”莲升敛了目光,斜向殿里那缺了一指的神像,淡声:“天上有白玉京一座,内有十二楼五城,修成者受诏便能登天,不过么。”
“什么。”引玉提起神。
莲升皱眉说:“我此前那缕神识不知所踪,再委派神识,京中无人回应,天上恐怕有变。”
“你这么清楚,难道上过天,当过神仙?”耳报神又聒噪不停。
莲升没应声。
“鱼老板。”引玉往外一努下巴,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气,说:“先去找个住的地方么,把我安顿好了,您上天看看?”
把上天入地说得跟吃饭喝水一样轻易。
莲升走到檐下撑伞,等引玉过来,才和她并肩走到雪下。
天当真是要黑了,这密云遮天的。原先的天色本就亮不到哪去,如今更是连路都看不太清了。
因为此前留意到沿途屋舍下悬的铃铎有异,在往城中走时,引玉特地多腾了几分注意力。
这地方檐下几乎都有铃铎,照这么看,它们似乎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装饰,偏偏铃中刻有“涅槃”二字。
回头。
回头,回头看我。
引玉猛地顿住脚步,只觉得有东西在勾她。她一拉莲升的袖子,扭头便循声望去。
远处无人,只有一排被雪遮了大半的屋舍。这样的房压根住不了人,房中理应也没人才是,但她就是听见屋里传出了声音。
引玉食指往唇上一抵,踩着厚雪一步深一步浅地走过去,试探般朝门上一推。
门被积雪埋起大半,轻易推不开。
“我以为你住了二十来年的邬家宅子,会看不上路边的白墙黑瓦。”莲升打着伞,淡声调侃:“想在这将就?”
引玉心觉诧异,单听莲升那么说,便知道自己又碰上了怪事。
她不推门了,改为推窗,推了数下才想起,这里的窗不像现代的,得支起来才是。
一只手伸上前,径自把那薄木窗撑起。
“这样。”莲升说。
引玉探头朝里看,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屋舍中什么桌椅箱柜都是乱的,床上还搁着一只碎碗,显然是被洗劫一空了。
怪的是,屋里的墙上竟挂着一幅画,画上空白一片。
莲升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勾手指,那画就被风卷了过来。
半空中,那画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画上当真空无一物,正反两面俱是一点痕迹也找不着,白得惊人。
引玉往画上抚,异样的熟悉从心底钻出,皱眉说:“这不会也是我的画卷吧,这地方变成如今这样,莫非也和我有关?”
她状似无辜地扭头,嘴上却哧地一笑,说:“那我真是罪大恶极。”
莲升弹指,画卷便被送回墙上。
待引玉从窗里退出,她才放下薄木窗,神色难辨地说:“倒也不必都揽到自己身上。”
“我以为。”引玉虚虚倚在木窗前,伸出手指往莲升面颊上轻碰,比蜻蜓点水还要轻,“就算我不揽,也会有人往我身上推。说来,这晦雪天不是神灵走后才变成这样的么。”
莲升被那冰凉的指头刮了下颌,抬手一握,要将其搓热般,微微用劲地捻了两下,才松手说:“我离开慧水赤山也有二十载,这里发生过什么,还当真不知。”
“你就那样堂而皇之离开,不怕别人起疑?”引玉把被揉热的手指往唇上压,似咬非咬,将余温牢牢抿住。
莲升定定看她,心知这人的一举一动都是精心算计过的撩拨,饶是磐石之心,也会被缝隙间生出的欲之花给崩得坍毁阤坏。
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硬生生将腾沸的心按牢,说:“我留下傀,代我执掌天上事务。”
“坏规矩了呀。”引玉笑说。
莲升抬眉:“早就坏了。”
引玉放下手,转头看向身后的窗,抬臂捏住伞沿,借着这伞引着莲升往别处去,一边说:“可我真的听见声音了。”
边上那一户的窗是破的,透过碎开的窗纸,能看见屋里种种。
在看见一模一样的画卷后,引玉还以为碰上了鬼打墙,再一看,屋中摆设俱和刚才不同,相同的分明只有墙上那空白画卷。
挨家挨户都挂了这么个空白的画卷,倒像是古怪的地方习俗。
引玉双手搭上窗棂,皱眉问:“看出蹊跷了么。”
莲升哪像她那样委委屈屈地打量,一抬手,把窗纸整片撕开了。
风呼啸着往屋里钻,掀得墙上的画摆曳不定。
莲升一瞬不瞬地凝视,未看出可疑之处,说:“是寻常画卷。”
“此前鱼老板可有来过晦雪天,那时候这里也是挂满空白画卷么?”引玉越想越是惊疑。
“那时候也有画卷。”莲升目露细微怅然,那点儿复杂情思,一瞬就隐下去了,“但卷上都画有山水人物。”
晦雪天天黑得快,天色一暗,气温又降下许多。照如今这架势,想来在风雪里再怎么探查,也探查不出个所以,引玉索性放弃,提议先寻到落脚处。
雪中,引玉被冻得周身疼,手腕脚腕快失去知觉。她朝掌心呼出气,用力揉搓几下,连声音都带了颤:“能帮暖暖么。”
莲升那衣裳虽然层层叠叠,却也单薄,偏她抖都不曾抖上一下,就连风往袖口襟口钻也不动声色。
引玉想起来,梦里那诘问她的红衣仙可是一步一朵火莲,哪是会怕冷的,于是哂着说:“您这样的,一定不需要暖床人吧。”
“手给我。”莲升这才抬掌,声音里没点情绪。
引玉把手放了上去,触及对方掌心温热,舒适到轻舒了一声。
她不由得往莲升那边倚,又一副闲闲散散站不直身的模样,说:“手这么暖和,心是不是也热。”
莲升心说,热么,那是因为谁。
她不反驳,甚至还顺着引玉的话“嗯”了一声,说:“心肠热,不是你说的?”
“倒也是。”暖这一下就够了,引玉收回手,转而往伞柄上握,把伞往对方那边歪。
她说:“就算没有神仙护佑,这地方也不该变成这样,后面来设厉坛,挂小悟墟宝铃的人,一定没少当推手。”
莲升淡淡“嗯”了声。
“偏都是在我走后发生的。”引玉懒声,睨着莲升说,“看起来,有人原先就盼着我走啊。”
话中的“人”,指的自然是旁人,可莲升还是沉默了,唇紧闭了一路。
沿途屋舍无一例外,墙上都挂了空白画卷,画上无灵无祟的,也不知此前的声音是打哪儿来的。
引玉手脚还在痛,这回真是痛得寸步难行,肩往莲升那一撞,咬着牙关半晌说不出话。
莲升早把伞倾了回去,被撞得肩上雪一散。她突然停下脚步,定定站住。
随之,引玉掌心被塞进一物,是被焐热的伞柄,又见边上人低了身,竟蹲到了她腿边。
裙摆被拉起,那冷风是丁点不客气,全朝她腿上招呼。
被风那么刮着,她踝骨竟丝毫不难受,只因被细长五指裹着,寒意受驱,也就没那么疼了。
引玉弯腰,把伞往莲升后背上打,踝骨暖了后,那懒散劲儿沿着筋脉渐渐扩开,压根不想动弹。
“好些了么。”莲升头也不抬地问。
“好些了。”引玉被伺候得心安理得,慢悠悠说:“鱼老板屈尊降贵,我又欠您几分。”
莲升站起身,不冷不热斜她一眼,接回了伞说:“省得你叫苦不迭。”
引玉寻思着自己也没怎么喊痛,但如今示弱要紧,省得被抛在半路,连连点头:“是呀,鱼老板真是大善人。”
晦雪天城中和外沿当真像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外边到处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民,城中却灯火通明,连个乞食的人也见不着。
寻客栈时,遥遥传来呜咽声,像是鬼祟哭嚎,再一听,哪是鬼哭,分明是螺号在响。
大半夜的,吹螺可不是明智之举,是会招鬼的。
引玉望向声音传来处,不明白这晦雪天到处都是鬼祟,怎么还有人敢在这时候吹号。
还没听仔细,一双温热的手捂上她双耳。
还能是谁,当然是莲升捂的。
引玉侧头,不解地睨了过去。
“别听。”莲升凑到她耳边,温热气息挟着潮意。
引玉只觉得耳垂似被含着,明明滴水未沾,却已是湿淋淋的,连带着一颗心也变得水涔涔。
她被拉着往墙边倚,只能偏头朝远处看去,看见一行人步伐轻快诡异地走来,看起来像在跳傩舞。
但显然不是,那行人身穿白衣,样式看着有点像丧服,脸上也未戴傩面具,只是走得大摇大摆,所以看起来像在舞动。
为首的人左手提灯,右手捏着螺号,那呜呜鬼咽就是从他那传来的。
古怪的是,他手中灯盏亮着的不是明光,而是一丛幽蓝鬼火。
对引玉来说,这场景倒不陌生,此前的世界里也有过这样的记载。
这叫提灯吹螺,也算是一个找替死的法子。
生人为病者找替,不是什么光鲜事,放在之前的世界,可是人见喊打的。
偏偏这一行人声势浩大,不光没在半夜出行,还在大路上堂而皇之地吹螺号。
想来在这人人都能修仙的世界,没人不清楚这阵仗的用途,可这行人吹了一路,也没有受到阻拦。
作者有话说:
=3=
第51章
到底是找替之术, 听见螺声的寻常人,无一例外都会心神恍惚,陷入魔怔。
雪夜本就凄寒,此地阴气又盛, 那呜咽声一起, 周遭生气更显单薄, 更像鬼祟巢窠。
一缕生气倏然蹿近,观其跌跌撞撞, 分明是被螺声蛊惑了神志。
这并不稀奇,若是召不来生魂, 倒显得这行人大动干戈却能力不济, 巧的是, 来的生魂面容熟悉,竟就是白日在道观里上香的妇人!
“难怪她脸上有水厄纹, 一副将死之相。”引玉惊诧。
她本也没有守过什么慧水赤山的规矩, 缘已至此,不帮便显得她冷漠薄情了。
引玉作势要走, 捂在她耳上的双手一松,转而将她拦腰勾住。莲升勒她勒得紧,她是一步也迈不开,被拘在了角落灰暗处。
只见,妇人的生魂已跑到提灯者面前,只要她出手夺走灯盏的火, 便会成为那个替死的鬼。
此时再拦,为时已晚!
妇人猛往灯中一攥, 好似饿鬼夺食, 匆匆把幽蓝鬼火塞入口中, 用力往下一咽。
吞了鬼火,她脸上水厄纹更甚,入腹鬼火好似还将她烫得难受,她嚎啕着,四处乱撞打滚。
为首那提灯者回头说:“事已成,回去吃酒。”竟是心满意足,满脸笑意。
引玉扯开莲升的手,“拦我作甚?”
莲升平静如常,“这是在天道的眼皮下,不好左右凡人命数。”
“我出手也算左右凡人命数?”引玉哼笑,“谪堕一事我已知晓,还以为离开那地方,便是一身轻松,逍遥快活。”
“你可能不知道。”莲升又将她重新勒入怀,这回更是紧,“你虽离开白玉京,但仙辰匣上还有你的名。”
仙辰匣?
在梦中,引玉似乎听说过这么个东西,似是记录神佛生平和职务的玩意儿,承的是天道的旨意。
莲升的气息柔润温热地落在她后颈,略显不解:“谁也抹不去你的名。”
引玉微缩脖颈,微怔后竟展颜一笑:“天道不舍我?”
她又拨开莲升的手,转身逼近,四目相对,挑谑道:“那又如何,来到这,您变得好拘谨。”
莲升不恼,她知道这人又在步步为营地引她入瓮,从前是,现在也是,那落在她身上的浮浪目光,分明是天罗地网,叫她避不得、逃不开。
她淡声:“拘谨是自然,此地叫慧水赤山,不是先前那个叫小荒渚的世界。”
远处那行穿着丧服的人欢天喜地,成了事后,哪还像刚才那样齐齐走成一列,早分得零零散散,甚至没打算把妇人的生魂送走,全然没把别人的命当命。
屋檐上啪嗒作响,似乎有野猫跑过。
提灯的人没将这动静放在心上,摆手说:“诸位都到康家吃酒,不醉不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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