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见莲纹金光,又见天雷滚滚,差点被吓到抱头鼠窜,后来发觉天雷并非劈向两际海,才吁出憋在喉头的那口气。
然而草莽山那处地动不断,有数不清的魂灵蜂拥而出,浩浩汤汤散向各处。
判官连忙翻出冥簿,只觉得牙樯滩那边又有变化,再一掐指,此前算出的结果竟统统不作数,该死的没死,失踪的也有迹可循,一切忽然间回归了正途。
他踉踉跄跄跑到塔下,撞见守塔的哑巴阴差,因他功力大减,那阴差已能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音。
“放、放、放……”阴差吃力道:“放、我!”
判官生怕天雷劈到自己头上,索性往其天灵盖拍去一掌,将那闭口的术法收了,扬声道:“去!”
阴差还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就被大力掀开,浮萍般泊过孽镜台,落在了两际海上。
过孽镜台,入两际海,他可就要往生了。
阴差双眼噙泪,欣喜地扑入海中。
送走那名阴差,判官仍是安不下心,连忙奔至冥塔之下,见到满室的推磨鬼。
推磨鬼们夜以继日地“劳作”着,哪会叫苦喊累,也不知外边发生了什么事,仍在拉着绳,绕着那巨大的石盘艰难走动。
判官一刻也不敢慢,朝石磨震出一掌,将其击成齑粉!
石磨消失,麻绳也跟着不知所踪,推磨鬼们却还在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步一步地走,走得倒是比此前轻快了许多。
震碎了石磨,判官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送走这满室的推磨鬼了。
他鼓了一口气使劲呼出,遍室劳作的薄魂便都飘远了。
被囚困在冥塔下的魂,全都回到了它们该在的地方。
萃珲八宝楼前突然出现两个人影,正是吕一奇和封庆双,两人站立不动,听见萃珲的门被拍得哐当响,才回过神。
拍门声越来越烈,吕一奇颤巍巍问:“不会是三胜吧?”说完,他拔腿跑了过去,硬生生把萃珲的门踹烂了。
门里空无一人,站在边上的封庆双说:“让我算算,得给萃珲赔多少钱。”
“无所谓,只要三胜能醒。”吕一奇说。
接下来,不光吕三胜醒了,就连封家失踪的封雨燕也忽然出现在校园中,成了校园怪谈一则。
还在牙樯滩那边的吕冬青接到了电话,欣喜到差点一口气没喘上,半晌热泪盈眶,说:“都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封鹏起却是一愣,此前他痛彻心扉,真当是鱼泽芝和邬引玉害了五门的几个后人,实在走投无路,才驭了小鬼前去阻拦。
如今他得知喜讯,却笑不出来,过了许久才问:“泽芝和引玉呢,现在……联系得上了吗。”
自然是联系不上,就连山下旅店的老板振和紫也打不通两人的电话。
振和紫怅然若失,对前台的女生说:“那两间房,先给她们留下来。”
女生连忙点头,握着鼠标的手忍不住发抖,磕磕巴巴道:“她们,一定能出来的。”
……
晦雪天的清晨依旧是灰蒙蒙的,和傍晚也没什么两样。
引玉蓦地惊醒,腰背被这床板硌得酸痛难忍。她慢腾腾坐起身,觉察手里好似攥着什么,一看才知自己彻夜未松手。
莲升坐了整晚,看着却比她这睡了整夜的还要精神,只淡淡瞥去一眼说:“醒了。”
引玉松开手里那角布料,轻轻嘶了一声说:“睡得难受。”
莲升起身说:“掌柜半刻前来敲了门,道楼下备有茶点和米粥。”
引玉往腰背轻敲了几下,磨磨蹭蹭地洗了漱。倒不是她真想这么慢,而是在此前的世界待习惯了,如今来了这缺东少西的,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出门往楼下走,得经过窄长过道。
一侧的窗都支开了,寒风挟着雪呼呼往下刮,吹得人瑟瑟发抖。
近要走到拐角,一个身影游魂般默不作声地出现。
女子浓妆艳抹,脸抹得比墙皮要白,眉倒是画得细长柔美,腮上和唇上的胭脂却红得好似鱼家宅子里的纸扎人。
昨天夜里看不大清,如今大早上的,才叫人看真切,这人的妆是真的艳,身量也是真高,竟比莲升还要高上些许。
猛一看,引玉还以为谁把纸扎人搬出来了,稍稍后撤了一步,才说:“姑娘昨夜未受伤吧,是才回来么。”
女子不答,眼里似有愠意,模样怪凶的。
“姑娘来晦雪天是为了除祟行善?”引玉又问。
女子依旧不作答,从她身侧擦了过去,推开房门兀自入内。
门咚一声关紧,没给任何人留下打搅的余地。
引玉冲莲升笑了笑,努着下巴说:“走呗,鱼老板。”
底下那掌柜见有人下楼,眯起眼盯了一阵,看清来人后,才招呼道:“两位昨晚住得如何,还舒服么,小桌上备了吃食,还热乎着,二位随意。”
自然是舒服不到哪去,毕竟引玉这腰背还酸着。
偏引玉点了头,不光不急着去用饭,还往柜台前一杵,说:“刚刚进门那位是刚从外边来么?”
掌柜短促啊了一声,随即才明白她指的是谁,点头说:“那位‘仙姑’啊,是从外面来的,同行的还有位男修士,他们是一对兄妹来着。两人在这住了有一段时日了,算下来已有半年。”
引玉兴味盎然,“是来除祟的?”
“是啊,不过……”掌柜摸摸头,朝外边投去一眼,手掩到嘴前,小声说:“那对兄妹得罪了康家,他们每每回来都蹑手蹑脚,许是怕连累我这客栈。”
“在这地方,康家好像能够只手遮天。”引玉笑了,“我还以为您怕麻烦,会直接将那对兄妹赶走。”
“哎呀。”掌柜不好意思地挤出笑,“这生意啊,还是得做,毕竟平日也没别的客人了。”
“这晦雪天的妖气没法除干净么。”引玉慢着声问。
掌柜一听,连连叹气摆手,“难啊,这地方没了神仙庇佑,天寒地冻的,二十年下来,城民里能搬的可都搬走了。天刚变冷那段时日,倒是来过一群修仙之人,来时浩浩汤汤,似是在找什么东西,还为了除妖去祟兴师动众的。结果么,姑娘你也看见了,没点儿用啊。”
莲升闻声一个扭头,不咸不淡地问:“找东西?”
这掌柜颔首,眯起眼徐徐道来。
那是二十三年前,漫天鸦羽般的落雪倏然变白,晦雪天整座城雪虐风饕,落雪瞬间积了五尺高,连檐下都冻出了冰凌,人人俱是寸步难行。
此前晦雪天四季如春,这一冷,半数的人都冻病了,庄稼无一幸存。
这天变得太过仓促突然,不少人以为是恶鬼现世,纷纷去祭祀神佛,可都徒劳无获。
那年晦雪天迎来了一群修仙之人,一行人浩浩汤汤,声称是要擒捉祸害此地的邪祟,几乎将整座城都翻找了一遍,就差没把泥地也掀起来。
那伙人自称是修仙之人,实则不像,一个个妖里妖气的,若非探查鬼祟的罗盘一动不动,他们当真会被城民当成邪祟逐出去。
偏偏他们还是有些能力,能竦身入云,又能御剑飞行,已有一半仙人之姿,什么风雷水火手到擒来,他们要入室搜找,旁人拦也拦不住。
城里人问他们要找什么,他们不作答,姿态有些傲慢,砸碎了不少人存粮的瓦缸,敲坏花瓶,还撕碎墙上的画。
找了数日也没见他们找出个究竟,不得已,他们在晦雪天住下了。
晦雪天冷啊,半城的人又齐齐病倒,劳作的不能劳作,行商的不能行商,到处都是号寒啼饥的人,整座城奄奄一息。
求神无用,一些人走投无路了,便去请那群修仙者出手,那群修仙者道,此处恶祟满地,游魂遍野,必须要想个法子除邪祟、安亡魂才成。
所谓的法子便是设厉坛,必须设,否则期年一到,晦雪天定会连一个活人也留不住。
作者有话说:
=3=
第53章
厉坛自然建了, 建成那刻,城里游荡的鬼魂全朝那处奔去,撞得人仰楼崩,使周遭整片都变成了荒芜之所。
不光晦雪天的野鬼奔涌而去, 八方游魂也闻讯前来。森森鬼气将飞雪染黑, 让这方寸之地好似回到转冷之前。
众人探头望出窗外, 心怀一点期许,可晦雪天积厚的雪根本不化, 似乎还变得更冷了。
建了厉坛还不成,有的恶鬼不吃这套, 只吃活人生气。它们还见不得其他鬼祟吃饱喝足, 变得越发猖狂, 捣得城中百姓叫苦不迭,有些人活生生被闯进屋的恶鬼开膛破肚, 死得格外凄惨。
那些设厉坛的修仙者便说, 设坛不够,还得采生, 要采生才止得住恶鬼的怒火。
采生是个什么,是把活人当祭品的玩意儿,活生生的人往祭坛上扔,让孤魂野鬼把他们生生吃了去!
这等糟践人命的法子,竟是这些修仙人士想出来的。
那时晦雪天怨声载道,谁也不想被逮去采生, 偏偏设坛的人又说,献了命啊, 这地方就安稳了, 上祭台的, 可都是救命的大活佛。
一番言论动听无比,有人信,却没人愿意,谁爱当这活佛谁当,他们只想活命。
有些人起了恶念,开始四处传谣,将仇家往火坑里推,说对方早被恶鬼夺舍,这样已算不得人,本就该赴死。
被污蔑的人,便成了众矢之的,不想死也得死,逃都逃不掉,活生生被逮到厉坛上,后来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惨死在厉坛上。
那场面委实血腥,可在采生后,晦雪天还真安宁了一阵。
这一安宁下来,就该祈福送晦了,于是那行人又造船烧船,船上摆放着供品,和一些恶鬼模样的纸扎。
雪地里大火滔天,看着那船被烧成灰,众人才各自归家。
烧完船后,那些修仙者便走了,走时雪不见停,遍地的妖邪鬼祟倒是少了一些。
那时众人都迷茫着,不知这算不算好事。
说完,掌柜长叹一声,望向门外,幽幽说:“那厉坛采生,也就那段时日有点儿用,过后不到一年,这晦雪天又鬼气森森,就当是点了一支驱虫蛇的香,烧完了,便该续上。”
“后来还有采生?”引玉还是头一回听说,竟有人用采生来安抚厉鬼,这算什么,饲鬼么。
木人眼睛转溜溜的,好似有满腹责怒的话要说,却碍于莲升在边上,只字不敢言。
莲升鼻翼翕动,闻到一股味,狐疑却冷淡地睨向柜台下,说:“既然有人信,就还会有。”
“没错。”掌柜眯起眼,回忆道:“后来采生的事,都是康家在做,只是他们不让旁人决断,就算有人想主动献身也不行。他们会精挑细选,一些犯下烧杀掳掠的人,会被他们逮到厉坛上活活烧死。”
“这康家有意思,自己找活人作替,却见不得旁人做坏事。”引玉轻飘飘地调侃了一句。
掌柜拨了算珠,哑声说:“康家是应了那些修仙人士的吩咐,帮半仙做事,神气着呢。”
“不怕遭报应?”引玉冷哼。
掌柜意味不明地笑了,摇头说:“报应,什么报应,你看他们在这晦雪天里活得多好,最无思无虑的就属康家了。做了这些,他们不光能立威,还能安抚城民,妙着呢。”
听他这语气,引玉有些估摸不准,此人对康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莲升往柜台上一叩,说:“他们离开时可有带走什么东西?”
“东西?”掌柜抓耳挠腮地回忆了一番,摇头说:“他们好像没找着,是双手空空离去的。不过么,事情过去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
莲升朝引玉看去,目光挟了几分打量的意味,显得不冷不热。
引玉还看不明白对方那神色么,当初那行人指不定就是来找她的,又或者,是在找与她有关的东西。
当时她恳求莲升悄悄带她走,这看似把素持斋、奉公克己的莲仙还真答应了,愣是没让人找着她。
规矩,确实早就坏了。
“掌柜的。”莲升嗓音寡淡,总是一副无甚兴致的模样,说:“当初那行修仙人,为首者是男是女,是何相貌?”
这更是为难人,掌柜来回走动,一双眼眯到快要彻底闭起。
他脚步忽地一顿,伸出一根食指说:“记起来了,是位女子,她当时是僧尼扮相。我那时寻思着,修这一道的可真是少见,理应是大慈大悲才是,可没想到,设厉坛采生之法,就是她提出来的!”
一听僧尼扮相,引玉自然就想到了邬嫌,这等事还真像是邬嫌做得出来的。
掌柜神色不善:“你说她做这等事,真能得道成仙么,害不害己我不知,但当真害人,这罪魁祸首啊,理应除去才是!”
说到“除去”二字时,他竟咬牙切齿的,好似年迈的身子又焕发出了无限活力。
“是她了。”莲升眼里无甚愠意。
引玉抱着木人,不巧低了一下头,猝不及防地迎上了木人近要转出虚影的双目。
耳报神一个劲暗示,似乎格外认同。
可惜,引玉看得两眼发昏,实在不忍直视,干脆按住木人的一只眼珠子。
木人一只眼转,一只眼转不动,索性不暗示了。
“两位。”掌柜浑浊的眼倏然睁大,“知道那人?”
“略有耳闻。”莲升说。
掌柜神色一松,哑哑地哼了一声,“她应当没有成仙吧,她要是都能当神仙,那白玉京得成什么样,说是魔窟也不为过,什么仙啊神啊,想来都自私自利,还不如地上一些孤魂野鬼来得有人情味。”
莲升眉头微皱,横过去不咸不淡的一眼。
引玉想起梦中种种,那邬嫌啊,的确是进了白玉京的,但后来还在不在十二楼中,她便无从得知了。
“自会有天道替晦雪天严惩行恶之人。”莲升平静道。
掌柜没好气地说:“这里的人积愤多年,天道要是个眼明心清的,早该显显灵了,至少,得让那个设坛的尝点苦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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