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升望出窗外,没再应上一个字。
引玉还杵在柜台前,意味深长地说:“那时设厉坛,寻常人能避则避,许是连那些修士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掌柜您知道的还挺多。”
掌柜一哑,半晌才慢悠悠说:“那时候有不少人被逮去出力,什么搬砖砌石的,都要有人做。我也是去忙活过一阵的,知道的自然就多了。”
他自知今日的话多了些,转而说:“哎,我光顾着在这说话,忘了招呼二位用饭了,两位快快上座,一会儿汤饭可都要凉透了。”
引玉从善如流地入座,握起筷子朝坐在对面的莲升瞥去,说:“鱼老板吃点儿么。”
莲升没拿筷子,倒是先喝了一口热茶,茶水入喉,才不紧不慢握上筷子,夹起一块柿饼。
“我以为鱼老板回了这慧水赤山,就用不着吃这些凡俗之物了。”引玉促狭道。
莲升往柿饼上小咬了一口,“并非不能吃。”
掌柜走到门外站了一阵,看似感慨万千地叹了几声气,被风吹得一个哆嗦,才缩手缩脚地回到屋里,赶忙坐到柜台后烤火。
怪的是,他任风在堂中冲撞,宁愿自个儿耐点儿冷,也不关门。
隐隐约约的,引玉闻到一股味,有些腥臭,难以言说。
待边上再无他人,耳报神终于憋不住话,义愤填膺道:“设坛的定就是邬嫌,邬嫌在那边作恶也就罢了,来了这竟还是罪状满身,真是丢人现眼!”
它越说越憋不住气,后边四个字几乎吼出来的。
那声音稚嫩尖锐,听起来和孩童没两样。
掌柜似乎在白日更易困倦,夜里反倒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他刚往柜台后坐便昏昏欲睡,闻声猛地抬眼,迷蒙望了一圈,诧异问:“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引玉面不改色地捂住木人的嘴,从容自得地说:“什么?”
掌柜侧耳辨认,却听不到了,不解道:“怎会有婴孩的声音呢,难道客栈进了鬼?这孩儿鬼,可是穷凶极恶的。”
“许是风声,您听错了。”引玉夹菜。
掌柜狐疑地看向她,“当真?”
“当真。”引玉说。
掌柜砸吧嘴,不知怎的,面上竟露出了些许遗憾。
所幸桌上的饭都还热乎,只是吃起来像清汤寡水,味道属实淡了些。
引玉倒不是真挑食,尤其如今天冷,不多吃些更容易犯冷。再说此地穷困,什么油盐酱醋的都来之可贵,厨子怕也不敢多放,只能将就着吃吃。
她握着筷子挑挑拣拣一番,往嘴里塞了一截儿酸豆角,说:“您说,承役钉的人,能给旁人施役钉么。”
“能。”莲升只咬了一口柿饼,许是食不下咽,便放下了。
不爱吃的,她是一下也不愿多碰。
引玉又挑挑拣拣地夹了点笋干,说:“如果邬嫌也下了役钉,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入魔了呢。”
“不无可能。”莲升抿了口茶,扭头问:“掌柜的,厉坛怎么走。”
那掌柜手都抬起来了,似是想指路来着,可还未张口,就被制止了。
楼上下来一身穿黑色长衫的男子,横眉冷竖地说:“厉坛不是什么好去处,体弱的,去了那边容易被夺舍,两位都是姑娘,理应避开才是。”
引玉转头看去,只见男人面色惨白,唇上也毫无血色,偏眼底乌青明显,好似百八十年没好好睡过一个觉了,看起来跟游魂没什么不同。
掌柜似是觉得有点道理,收起手改口道:“对头,两位还是别去看什么厉坛了,这晦雪天虽比不得从前,但好看的景也不少,哪处不比厉坛好。”
男子的长相有些熟悉,眉峰很平,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来修的。他眉眼中带着些许戾气,目光和昨夜的女修士一样冰冷。再一看,两人的五官是有几分相似,就连身量也相差无几。
引玉深以为,这位就是掌柜口中的,那女修士的兄长。
男子下了楼,在楼梯下那避了光的那桌坐下,冷声说:“掌柜,来一壶茶。”
“马上!”掌柜应声,匆忙走进厨房,先端了些茶点出来。
看起来这整个客栈里,只有一个店小二能供他使唤,如今小二忙着,便知能他亲自待客了。
坐下后,男子朝引玉那桌投去一眼,冷漠道:“想必你们已有听说,这晦雪天鬼祟遍地,还有厉坛一座,那厉坛附近的鬼祟更多,并且常年有火,你们一定不知,那里的火为什么从来不灭。”
“为何?”引玉把手中长筷往碗沿上搁,好整以暇地听着。
男子坐着笔直,在掌柜端来茶水后,倒上一杯吹开浮渣,说:“是因为厉坛附近有僵,故而逢七续火,专烧僵尸鬼祟。那地方虽然被烧得闷热,寻常人却还是不敢接近的。”
火的确是能整治僵尸之物,毕竟僵那一物,犹像活死人,把它躯壳一烧,它也就蹦不动了。
只是……
引玉皱眉问:“逢七续火,难道厉坛附近的僵源源不绝?”
“正是。”男人光是喝茶,喝完便续上,压根不碰碟中茶点。
那得是死过多少人,又得用多少阴气滋养,才能有源源不绝的僵,就算是此前草莽山里的活死人,也不敢说是源源不绝。
引玉心惊,她怀里那木人也快要憋不住话了,一双木雕的眼珠子就快转出火花。
“倒是稀奇。”莲升眼也不抬地说。
引玉回过神,重新拿起筷子。她端起碗吃上了几口饭,眼使劲朝莲升那边睨,眼波跟起了涟漪似的,盈盈润润地转动。
莲升只和她对视一眼,便慢腾腾别开眼,说:“今日不就是要去厉坛么,旁人两三句话就能说服你?”
“寻常人哪左右得了我。”引玉慢腾腾说:“只要鱼老板不拦。”
莲升轻呵了一声,眼轻轻阖上,敛去眸中波动。
坐在楼梯下方的男子喝完了壶中茶,转头对着柜台说:“掌柜的,烤红薯有么。”
掌柜连忙说:“有的,但要等上片刻,待我去看看火。”说着,他便走进厨房。
待那掌柜走开,男子取出铜钱往桌上一放,冷冷看向厨屋的垂帘,压低声说:“厉坛是二十三年前设的,那时筑基镂石的人中,并没有柯广原这一号人。”
引玉本还想问“柯广原”是谁,留意到男子的视线,她顿时明白,怕就是那掌柜。
说完,男子便起身上楼,压根不容多问。
引玉托起下颌,说:“掌柜为什么撒谎。”
“谁知。”莲升无心评判。
少倾,柯广原把烤香的红薯捧了出来,却已不见那位客人的身影。他数了桌上铜钱,显然是算上了红薯的,连忙说:“我给他送到楼上。”
他回头看引玉和莲升似要出门,又观两人衣衫单薄,差点就把自个的大氅借了出去,刚脱下便被莲升制止了。
“不必。”莲升抬臂拦住。
柯广原就这么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位姑娘冒冒失失地闯进雪中。他寻思,这两人怎么就不怕冷呢?
莲升撑伞挡雪,腾出一只手捏住引玉手心,省得这人又冻得浑身发痛,到头来还得她扛着走。
引玉像被伺候惯了,伸着手心任对方拿捏,那热意沿着经脉一扩,周身暖洋洋,舒服得生起倦意。
就算是白日,晦雪天出行的人也少,尤其这还是在城中,连个在外游荡的流民也见不着。
那些流民应当是怕康家的,压根不敢往城中靠近,唯恐被擒到厉坛当祭品。
康家能在如今的晦雪天有这一席之地,和当年设厉坛的人脱不了关系,他们手中各式各样的符咒,怕就是邬嫌给的。
引玉倚着莲升,慢吞吞地踩着雪,竟还不是莲升带路,而是她在带路。
莲升慢她一步,也不问什么要朝这方向走,打伞的手似是不会累。
绕过鳞次栉比的屋舍,路越走越空旷,遍天的雪没能掩盖远处的火烟味。
此时,只要目光往远处白墙上一眺,就能看见升腾的黑烟。
厉坛近了。
引玉眯起眼,在看见那袅袅灰烟时,馋劲儿又涌上心尖,也不知道她从草莽山消失后,烟杆落到哪去了。
她停下脚步,捏住伞柄说:“跟着鬼气走的确没错,那厉坛一设,怕是百里外的鬼祟也赶着来了,鬼气聚集之地就是厉坛所在。”
不远处传来火花噼啪声,这天寒地冻的,厉坛的火势竟一直不减,浓浓黑烟快要与天上乌云持平。
“难不着你。”莲升说。
引玉悠悠说:“小聪明罢了,只是我不明白,邬嫌为什么要把我的地方糟践成这样子。”
莲升没应声。
绕过斑驳白墙,才知那厉坛到底有多大,竟比草莽山里的石台宽了不止三倍,跟个广场似的。
不同的是,祭台上大火刮刮杂杂,火烟浓黑冲天,炽光灼目,叫人压根看不清里边是什么样子。
只定睛多看那烈火两眼,眼前便好似余下一团光斑。
引玉忙不迭移开眼,忽然听见几声“啾啾”,似乎什么东西在叫。
传闻里,僵被大火灼烧时,是会发出“啾啾”声的。那声音和它残躯败体极不相称,乍一听悦耳得好像鸟儿唱叫。
这天寒地坼之地,人尚难存活,更何况是鸟,既然不是鸟,就只能是僵!
只是,放眼望去烈火熏熏,厉坛周围没个人影,都说此地僵尸源源不绝,想来,那些僵或许还有个隐蔽的藏身之处。
引玉本想迈近点仔细打量,肩头却被紧紧按住了,手里还被塞进来一把伞。
莲升把伞给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祭台大火,说:“就在这站着。”
“有僵。”引玉握住伞柄,在火光中寻觅,“但我看不到它。”
“我知道,我看到了。”说着,莲升往火中一指。
引玉循着那方向眯眼,什么人影也没见着,嘟囔:“鱼老板您这火眼金睛的,我比不上呀。”
莲升好像听不出对方话里的阴阳怪气,站在雪中一个抬臂。
顿时,远处大火就跟墙倒房塌般,火势往旁一歪,硬生生岔开了一条道。
引玉还没来得及夸,便看见了莲升方才所说的“僵”。
那身影蹿得飞快,看起来行动自如,哪像什么活死人,更别提对方还穿着一袭粉衣,身上不沾污浊,哪家的僵能有这么得体?
可终究是只看到了一眼,她正想细看,那身影就不见了。
怪事,大火中不光有来去自如的人影,竟还有一棵烧不化的树。
那树矮墩墩一棵,枝又细又长,叶子不算繁茂,似乎是棵桃树。
祭台的确被大火烫得热滚滚的,可到底不是三四月天,观这株桃树长得青翠娇嫩,属实离奇。
引玉还在琢磨那株桃树,目光一别,便见莲升已走到十尺之外,那架势分明是要只身闯入。
她一愣,连忙快步跟上,喘气道:“鱼老板要进去么,不妨带上我?也好有个照应。”
谁照顾谁还说不定。
莲升不发一言地看她,干脆把伞夺了回去,下巴往火里一努,意思明确。
耳报神顿时有话说了,木眼珠转溜着说:“你们要看便看,别把我烧坏了。”
“我护着呢,烧不着你。”引玉抱好怀中木人,在挨近祭台时,才感受到扑面的灼热,慢声道:“刚才那人影不是僵,鱼老板怕是看错了。”
“乍一眼还以为是。”莲升不尴尬,连衣摆也不掖上一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到火中。
引玉拎着裙摆,既怕沾灰,又不想沾到火,走得蹑手蹑脚。
“这火怎这么烫,我周身木头都要燃起来了。”耳报神稚声念叨。
一些怨魂呜哇一声从火中钻出,玩闹般从引玉身侧掠过,挟来一阵寒意。
这冷热交替的,当真让人难受。
引玉眉心一皱,抬手挥了两下,把扑面的阴气给扬散了。
说是采生的祭台,实际上台上连一具枯骨也不见,也许是被彻底烧化了,变成了遍地的尘埃。
一路火墙夹道,走要正中时,才得以看清那株桃树。
桃树长得苍翠,却无花无果,枝叶还嫩得很,看似是新栽不久的。
引玉左右张望,却没能再见到刚才的人影,就那匆匆一眼,连对方身形都没看清。
祭台上刻了文字,无非是些祈福的咒术,和草莽山上用来养疫鬼的截然不同。
那刮刮杂杂的声音中,依稀又夹着几声“啾啾”,还飘出一些和烧焦味不同的腐臭。
“莫非……”引玉掖着裙往下一蹲,只伸出一根食指,在土灰上划出一道曲线,“这底下还暗藏玄机?”
火不是一般的火,因为她发现,这些尘土还真是尸骨所化。
“啾啾。”
又一声叫唤。
这回引玉听清楚了,声音就是从脚底下传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3=
第54章
“有僵。”引玉退开一步, 不料耳边全是啾啾声,跟鸟群叽叽喳喳无甚区别,吵得双耳嗡鸣。
地下一定有僵,它们再无别的藏身之处。
僵循活人息而动, 一有活人靠近, 就会一股脑涌过来。但因为祭台上大火不断, 底下也炙热无比,僵如受火烤, 才会叫唤不停。
莲升还在看桃树,那株桃树长得好, 枝叶不算繁茂, 却苍翠碧绿, 炽风一过,枝叶微动, 好似生有灵智。
寻常树木哪能在大火中屹立不倒, 这棵树,想必真成了妖。
“我听见了。”莲升说。
引玉又捻了一把细碎骨灰, 抬手扬开,说:“死在厉坛上的人怕是有成百上千,这些尘都是人骨所化。”
莲升拨动桃叶,“难怪这桃树长得这么好,活人作养料,哪是寻常林木享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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