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捏住微宽的袖口,省得风一个劲往里钻,冷冷哧道:“故意引那么多活人出窍,除了饲鬼,我想不到其它缘由。”
一个满是鬼祟的地方,魂灵离体意味着什么,躯壳会被鬼祟夺舍。到最后自个儿的魂无处可归,反倒成了鬼祟们的盘中餐。
如此想来,整个晦雪天就是一个养鬼的瓮,四方鬼祟还会因厉坛齐齐聚来,城中阴气只会越来越胜,到最后能养出个“鬼王”也说不定。
无嫌啊,真是要把晦雪天折腾成鬼祟巣窠!
莲升若有所思地垂眼,“假以时日,晦雪天必成鬼城。”
引玉心里杂绪繁多,这本该是她护佑之地,没想到竟变得如此荒芜凄凉。
柯广原口不能言,因面露苦相而显得悲戚无比,见扑人不成,跪地便磕起了头,一下又一下的。
引玉心觉古怪,柯广原的魂能碰上她们,绝非巧合。
莲升神色微变,竟捏上引玉下颌,拇指压上柔软下唇,似是想迫使引玉张口,却没有用劲。
她冷声说:“大意了,被落了‘标’。”
引玉一听就明白了,鬼祟是能标记‘食物’的,只需稍稍施上一缕‘念’,便能成。那东西祟气稀薄,极难察觉,要是吃进肚子里,有活人生息遮掩,更是无从寻觅。
这柯广原,怕是觉察到她们与夺他躯壳的鬼有牵连,所以才跟了过来,哪是什么不期而遇!
“无妨。”引玉只觉得按在她唇上的手指有些烫,还带着一股香,那定是浸入骨的香。
莲升松手,往引玉额上一拂,把那缕‘念’给去了。
引玉唇上一空,不由得抬手捂住,暗暗回味那股香气。
她眯起眼说:“客栈掌柜怕是早被恶鬼夺舍,这才是掌柜原先的魂。难怪我看那人神色古怪,原来是心怀鬼胎。”
“穿进活人躯壳里,所以他身上阴气并不明显。”莲升淡声。
“他怎么不能说话,可以把他送回去么?”引玉原是不想多管的,可谁叫……这是晦雪天呢。
她嘲弄一笑,说:“此前那掌柜身上可没有役钉,照钟雨田此前所说的,这晦雪天人人都有役钉。夺舍掌柜的鬼,指不定还是从别处来的,这晦雪天,当真是群鬼荟萃。”
莲升没应声,却捻了两指,手中陡然绽开了一朵灿金莲花。她只一弹指,莲花便落在掌柜眉心。
可是,那莲花没能将掌柜送走,竟是渐渐黯了下去,变成一粒金光,重新归入莲升手中。
引玉不解其意,忙不迭问:“怎么?”
“那具躯壳上,覆了一些东西,我送不走他,所以他亦说不出话。”莲升捻碎手中金光。
“覆了什么?”引玉眉心不展。
“不知。”莲升沉思片刻,朝边上一空房看去,说:“你替我取一幅画来。”
引玉听得云里雾里,循着对方目光望过去,哪瞧见有什么画。一顿,她惊诧问:“屋里那空白画纸?你要用来做什么。”
“拿来就是。”莲升说。
引玉一嘁,正要走,手里被塞进去一把伞。
“把伞带上。”莲升又说。
“鱼老板当真不客气。”引玉接了伞。
莲升淡淡一哂,难得地吐了俩字:“劳烦。”
这话还挺稀罕,引玉听笑了,撑着伞在雪中禹禹走远。她慢腾腾挪到屋前,费了好大劲才把那被雪掩埋了小半的门推开。
屋中果然有画,画上果然也是空白的。
她三两下就把画取了下来,卷起往肘弯间一塞,又执着伞走回去。
“喏。”引玉递出那空落落的画,“你要用来做什么。”
“这是你留下的画,我用来盛他。”莲升抖开画卷,头也不抬地说。
狂风大作,刮得那画卷抖动不停,薄薄画纸似乎随时会被撕裂。
引玉猜到这些空白的画也许与她有关,可想不到竟都是她的,她定定看着,说:“整个晦雪天的画都是我的?此前你为什么不说。”
“以为你能想起来。”莲升弯腰一抓,柯广原的魂便被她擒了个紧。只见她硬生生把手里的魂按进画里,画上随之出现了一个惊慌的人影。
可不就是方才还在猛猛磕头的柯广原么!
引玉诧异,“是这么用的?”
画中人影栩栩如生,这薄薄一张纸不像画,反倒像极了镜子。
再想,这满城的画卷也许真就是这么用的,当时在小荒渚,失踪的人可不就是被墨气卷进了画中么。
引玉捏住画纸,倾耳去听,说:“此前我听见画里传出声音,里面会不会有人?”
“那得问你。”莲升卷好画卷,把引玉手里的伞接了回去。
那幅画顿时变得沉甸甸,和先前的转经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耳报稚声道:“难不成画中另有乾坤,那岂不是和此前堵在我嘴里的那角绢帛一样。”
莲升拿着画,承认道:“是,画中另有世界。”
“现在想来,若非你们扯出绢帛,或许我还被困在那莲花池里。”耳报神咋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莲花池。”
为什么是莲池,怕是只有当事人知道。
引玉睨向莲升,抱着木人但笑不语,她缩起被冻冷的脖子,自顾自往回走。
莲升手上打着伞,怎能不跟,只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在那小悟墟的莲池里,她浸在水中不能离池,是这人掷下鱼食,逗得群鲤拥近,往她身上轻啄。
引玉的心思,从来不遮掩,且又游刃有余。
客栈门庭冷清,果真是一客难求。进了门才知堂中空无一人,不知那“掌柜”走哪儿去了。
柜台上放着翻开的书册,掌柜许是走得急,翻开的那页上还有未写完整的字。
引玉径自捧起,看不出什么蹊跷,又给放了回去。
此前掌柜和小二在时,不论外边有多冷,这木门都是大敞着的。如今见堂中无人,引玉又冷得直发抖,便把门关上了。
引玉去看了壁上的画,还抬手碰了边角,画中空空,边角却像湿了水那样,纸质摸着很润,凉丝丝的。
摸起来倒是和她怀中画卷一样,却与初次碰到时不同,上回她摸这画时,画纸明明还是干燥的,边沿摸起来有些毛糙。
也不知是因何发生的变化。
门关得紧,连带着堂里空气也不大流通,这么一来,各种气味也变得憋闷无比。一股味儿逸了过来,带着点儿腐臭,却又和阴邪之气有所不同。
“什么气味。”引玉鼻翼翕动,抬手扇了扇,只觉得这气味实属难闻。
莲升循着味走到柜台后,弯腰翻找,过会儿冷声说:“你来看。”
引玉走到柜台后,正低头,便看见硕大木桌后竟藏着半个腐烂的猪头,还有睁着豆大黑眼珠的鸡首。
连带着放在一块儿的,是一些好像要化作一滩浓水的瓜果,瓜果都已乌黑软烂,臭得熏人。
引玉只看一眼便退开了,手捂在口鼻前,不愿多闻一下。
这些摆放在一起的,分明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贡品,许还是从寺庙道观里偷出来的。
引玉捂紧口鼻道:“晦雪天被鬼祟占据也不稀奇,什么庙宇贡品皆无,就算是有神仙路过,怕也不肯在此处逗留。”
莲升也从柜台后出来,抬手一扇,说:“此地的人不敬神佛,神佛又怎会因此停留。”
“那店小二日日打理客栈,怎会不知道掌柜的桌下藏了这些东西。”引玉走去把大门推开,风呼啦一声闯入屋中,把这满堂的气味撞散,她才吸了口气。
“嗯。”莲升应声,平静道:“那小二极可能也被夺舍了。”
左右等不到那掌柜回来,大堂又冷得叫人手僵腿僵,两人只好上了楼。
在路过那对兄妹住着的屋时,引玉特地顿了一下。
屋中竟连一丝活人生气也没有,那女修显然也出去了,两兄妹竟还是分道而行,未在一块儿。
见状,莲升也朝那屋睨去了一眼,浑不在意地问:“怎么了。”
引玉又往前迈步,说:“那两兄妹说亲也挺亲,说不亲么,又有迹可循。”
许是客栈人少,所以来者皆是座上宾。这可不,晨起时既有茶点粥面,如今午时一到,便有人敲门说饭菜做好了。
客栈里来来回回就两人,一个是“掌柜”,另一个自然就是店小二。那店小二来去匆匆,不光要打扫客栈里外,似还要在厨房里忙活。
听声音,门外的不是掌柜,那只能是小二了。
引玉前去开门,见一穿着短打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长得还算憨厚,手上袖子挽起,许是怕弄脏了,天再冷也没放下来。
小二躬着身,挤出讪讪的笑说:“二位,饭菜备在楼下了,可要送上来?”
引玉看不出这人身上的鬼气,若真是夺舍,有肉身遮挡,那还真不好分辨。她摇头说:“一会我们自会下去取。”
小二笑得憨,竟嘿了两下,朝走道上一指:“那小的去忙了。”
引玉叫住他,“掌柜回来不曾?”
“还没呢,掌柜傍晚才会回来。”小二说。
引玉点头,见那店小二走远,便把门关上了。
话虽是那么应的,可她却没有要下楼的意思,谁哪知那饭菜里有没有加料。
“下去看看。”莲升是不会饿的,唯恐引玉忍饿。
看是得看的,引玉懒懒散散转身,没气力地说:“乏了。”
“要我抬着你?”莲升嘴角微抬。
“那得八抬大轿。”顺着这话,引玉打趣着说了一句,但她话音一落,又说:“还是算了,鱼老板分身乏术,怕是要长八双手才成,那样可就丑了。”
“只中意好看的?”莲升语气极淡地问了一句。
引玉睨着对方,似笑非笑说:“那也不是什么样的好看都行,我很挑。”
莲升起身,说:“我给你带上来,你歇。”
引玉没拒绝,往下一坐便伏到桌上,头发丝丝缕缕在脸侧盘绕,显得那张脸白得惊人,比玉版纸不知要白上多少。
这一伏,引玉又跌入梦中,自打来到慧水赤山,她还是头回做梦。
梦里并非冰雕玉琢的楼阁,而是木质的飞檐和黑瓦。遍天的雪亦是黑的,好似天仙泼墨,洋洋洒洒一大片。
所幸黑雪遮不住日光,四处还是亮堂堂的,这雪也并非冰凉透骨,未落地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余下春风一抹。
有人坐在她的边上,手中酒盅轻晃,醇香的仙酿溅了出来,洒上她手背。
引玉抿向手背,不恼不嗔,反而还笑了起来,说:“故意的?怎么不洒我身上,洒手背有什么意思。”
对面的人腰间系着莲纹红玉,是莲升。
“出来了就不用守小悟墟的规矩了,跟着我开心么。”引玉噙笑问。
莲升没应声,目光定定的,她将酒盅一倾,慢吞吞地品了一口。
“我这晦雪天好看么。”引玉又问。
莲升指向窗外,淡声问:“为何四处都设有画卷。”
“自然是为了来去自如,庇佑苍生。”这话好似正气十足,偏引玉姿态闲散,还眼波流转地抿了一口酒。
“不见有谁像你这样,对庇佑之地用尽真心。”莲升不胜酒力,光是轻抿一口,脸上已浮上红霞。
引玉伏在桌上,冰凉指腹往对方酡粉的侧脸碰,说:“我明明有更用心的时候,却有人视而不见。”
莲升虽还皱眉,眸色却已是醉得迷离,模样有些恍惚地握住引玉的手指头。
……
引玉是被推醒的,她只在桌上伏一会儿便腰酸背痛,睁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食盒。
莲升打开食盒,把饭菜一一拿出,说:“掌柜不在客栈里,问了小二,说是出门了。”
引玉睁着惺忪的眼,揉起眉心问:“上哪儿去了?”
“不知,他每日都是这时候出去。”莲升把筷子往她面前一递,说:“我看过了,能吃。”
引玉接了筷子,实则没什么食欲。她敷衍地吃了两口,咽下才说:“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日日冒着风雪出去,那店小二不觉得离奇,果然也不是人了吧。”
“又想吃生魂,又要挣活人钱?”莲升碰碰碗沿,示意她再吃一口,说:“倒也有意思。”
大白日出去,总不能是去觅食,虽说这晦雪天阴气盛,但白日大抵还是有些阳气的,就算有活人躯壳作掩,也防不胜防。
引玉勉勉强强再吃一筷,连咀嚼都很是强人所难。她把筷子往碗上一搁,说:“那对兄妹住在这,也许早知道客栈隐秘。”
“你想如何。”莲升看她半晌,捏起帕子往她唇边按。
引玉一怔,闻到了帕子上的清香,鼻翼微微翕动两下,说:“康家掳掠寻常百姓的米面,在这一方豪横跋扈,偏不来这客栈撒野,依我看,客栈‘掌柜’和康家,怕是背地里有勾结,要想了解康家和厉坛的事,不妨从那‘掌柜’身上下手,他昨日……”
她一哧,说:“不还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么。”
“明儿跟他。”莲升用极其端庄正经的姿态,语气极淡地说了一句。
是夜,凉风习习,窗户被刮得砰砰作响,似有人敲窗。
床板始终是太硬了,引玉极难入睡,便侧身朝窗户看去,冷不丁瞧见一张脸。
整张脸都已经贴在窗纸上,却因为夜色浓重,而屋里又未点灯,所以只看得到黑黢黢一团。
到底是见多了鬼怪邪祟的,引玉哪会怕,只是有些意外地坐起了身。她一动,床板就嘎吱作响,惊醒了偎坐在边上的莲升。
莲升睨她一眼,察觉到她目光所向,很快便朝窗户望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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