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莲升忽道。
出了大半日,引玉也乏了,起身时撘上莲升的手臂说:“那就先告辞了。”
如今一出戏没唱成,台前台后还被折腾成那样,这一班子的人无暇多聊,连忙颔首别过。
回了客栈,只见柜台后空空,那掌柜定是又出去了,店小二贼眉鼠眼地往门外看,身前桌子都擦了有十来遍了,还在擦。
进了屋,饶是里边再冷,引玉也不愿把门窗关上,省得被一些气味熏着。
看两人回来,店小二连忙往她们身边凑,压着声说:“两位回来了,掌柜还在外边呢!”
“打听到什么了。”引玉搓搓掌心坐下,看小二倒来一杯热茶,不紧不慢伸手捂上。
店小二的一双眼光往门外瞥,压着声苦恼道:“掌柜不愿和小的说啊,他说我不够格,但只要做事够麻利,日后一定能成顶天立地的大鬼。”
顶天立地的大鬼?也不知得残害多少人,当鬼的才能“顶天立地”。如此想来,康家能给的好处,一定和害人脱不了关系。
引玉微微颔首,朝楼上斜去一眼,问:“那对兄妹今儿下楼不曾?”
“今日还未见着人。”店小二眼珠转溜,目光精亮地问:“可要小的上去敲敲门?”
“不必。”引玉低头喝茶,那暖意在心口一散,当真浑身舒坦。
店小二连忙把热在锅里的吃食全端了出来,见两人不动筷,急慌慌说:“两位大人,咱们小本生意,万不会在饭菜里下毒的,安心吃就是。”
引玉轻笑,好整以暇地抬头,盯着那店小二不说话。
店小二被盯怵了,眸光躲闪地说:“此前是有,但你们不是没吃出问题么,这回的当真没有。”
莲升拿着筷子朝饭菜中翻了几下,往碟沿轻轻一敲,淡声说:“吃吧,别饿着。”
引玉这才拿了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店小二不敢在边上久站,看两位没有事情要嘱托,便灰溜溜退开了。
“待会我要离开一阵,你就在客栈中和耳报神待在一起,切莫出去。”莲升只是碰了筷子,却一口也没往嘴里塞。
引玉倒也不诧异,神仙么,有事要做也不稀奇。
莲升自顾自道:“我和上面断了联络,我上去看看。”
引玉应了一声,知道对方话里的“上面”指的是哪里,不就是白玉京么,说来她如今跟个凡人没两样,也不知进不进得白玉京。
随之,她又想起梦里莲升的诘问,觉得应当是进不去的。
等她吃完饭上楼,莲升便走了,伞也不带,只身走到大雪下,在那茫茫雪天中,身影逐渐模糊。
引玉关上窗,往桌前一坐,和那耳报神眼瞪眼。
耳报神躺在桌上,还是那木人模样,被炼成这物事时,它的魂便和这器皿融在了一块,压根分不得。
半天不见人,这会儿看到有人回来,絮絮叨叨道:“终于回来了呐,是别人不同你交好,你才坐到我这老东西面前的吧。怎的,另一位怎么不回来,见我一面还委屈她了?”
这稚声一出,却是老人家的腔调,引玉当真想把它唇舌堵上。堵是堵不住的,她索性说:“她有事离开。”
“哼。”耳报神竟还挑拨离间上了,挑剔道:“我看啊,她是和你相看两厌了,也是,她那样冷心冷情的人,谁能在她心里占上一席之地,你可别把她想得太好了。”
引玉弯腰拿起火钳子,捣了捣盆中的炭火,压根没多看那耳报神一眼。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耳报神尖声道。
那巨大的火钳夹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把木人的脸都给熏黄了。
耳报神一双眼眨也不敢眨,明明只是个没有活躯的东西,却跟在屏息凝神一样。
引玉把火炭放回盆中,慢悠悠说:“怎么待她,是我的事。”
“你说的是。”耳报神声音颤巍巍的,“你们这些小辈,我是管不着咯。”
它本还想说点什么,可木眼球一转,瞥见引玉坐在桌边动也不动,眼恹恹下垂,也不知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
那只身步入雪中的人,眼前雪山冻土陡然变作晶莹剔透的亭台楼阁,顶上有金光洒落,光彩熠熠。
是白玉京。
可是不论她如何闯撞,都迈不进一步,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在推着她。而那将她推远的罡风,竟好似有架海擎天之能,这绝非寻常仙神能使得出的,那只能是……天道了。
再观白玉京中除了那琼楼玉宇外,是一个人影也不见,里边静凄凄的,好似变作死城一座。
这是白玉京么,这能是白玉京么?
半夜的晦雪天明明该是寂然无声的,这天却吵吵杂杂,若非看到街市上的人身上都有活人生气,引玉定会觉得,这是鬼祟在赶集。
远处亮堂堂的,明摆着是烧了起来,那刮刮杂杂的声音把风雪哭嚎都给压了下去。
引玉伏在窗边冷得直哆嗦,还把木人也捏在手上,省得这东西又喋喋不休。她思及此前在康家人脸上看到的火灼纹,那大火恰又是在康家的方向,想来是康家走水了。
耳报神大吃一惊:“来晦雪天几日,头回见到这么多人。康家走水,这等大快人心之事,可不得出门逢人道喜么!”
引玉拉了绳,那绳是牵到楼下的,她这边一动,底下系着的铃铛便会叮铃作响,不一会,店小二就来敲门了。
店小二进了屋,看见贵客正斜斜一倚在窗边,当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小声道:“康家走水了,如今烧得正旺呢,好多人在睡梦中被捉走,康家压着他们去灭火。
这还真是康家做得出的事,在晦雪天里,他们和土匪已没两样。
引玉勾着木人的领子,凝视着窗外火光问:“掌柜呢?”
“掌柜的又出去了,不知是不是去灭火了。”店小二道。
说起来,康觉海回去的时候,屁股上那火也烧得正旺,但那火总不该烧到半夜才把房屋点着,莲升……也不像是会做那等事的。
引玉轻盈盈落地,把窗往下一拉,又问:“知道火是怎么来的么?”
“听说是从后院烧起来的,好像是打翻了灯台。”说着,店小二还忍不住吸溜起唾沫,约是康家烧死了不少人,他闻着味儿了,“大半夜的,火烧床头了才有所觉察,哪还跑得出来!外边的人倒是看到火势,但大伙就跟看乐子一样,谁不想康家吃吃苦头,谁愿意出手?康家造下的孽,都是要还的。”
“这话从你一只鬼口中道出。”引玉笑了,“还怪有意思的。”
“反正我是投不了胎了,也不乐意见别人好。”店小二理直气壮道,眼里满是馋念,好像魂飞魄散前非要吃一顿饱饭不可。
引玉推门往外走,被走廊上刮来的风扑了满脸,冷得轻轻嘶了一声。
“大人您上哪儿去?”店小二跟在后边。
“去康家看看。”引玉慢悠悠走着,说话是有气无力的。
店小二眼眸一转,连忙哈着腰说:“小的给大人带路,大人对这晦雪天定还不熟吧!”
有人带路,引玉自然乐意,可才往廊上走几步,便看见远处一扇门倏然打开。
引玉顿住脚步,侧头冲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小二立刻直起腰,姿态收敛些许。
从房里出来的竟是谢聆,谢聆惨白着脸,许是因为神色太过冷峻,使他那眼下那亏虚的乌青也不算难看了,只是整个人看似怀着血海深仇,显得死气沉沉。
约莫是察觉到远处有人,谢聆冷着脸扭头。那他转身时,引玉往门上一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没见着人,谢聆提着剑便往外走,他后脚跟刚踏离,引玉前脚就跟上了,走的竟是同一条路。
店小二本还想给引玉指个方向,没想到这活儿半路被人抢了,他好不尴尬地跟在后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出来是为的什么。
引玉想不到,谢聆去的竟也是康家,对方那模样杀气腾腾的,连踏步都多用了几分力,被他踏过的雪,留下数个深深足印。
离康家越近,那火焰噼啪声越是分明,大火里有东西咚地倒塌,惨烈叫声此起彼伏。
晦雪天本就没多少水,河湖又是结了冰的,得费不少劲才凿得破那三尺厚的冰层,雪中又不便前行,等把水带过去,康家的损失又已添上一笔。
谢聆终于觉察到有人在后面跟着,一扭头就看见引玉撑着伞停在远处。
被看见了,引玉也不躲,干脆踩着雪缓缓走过去。她脸上连丁点被撞破的心虚都没有,嘴边甚至还噙着笑。
“巧了,你也来看火。”她说。
她语气中毫无波澜,把“看火”说得跟看花一样。
谢聆紧皱眉头,又盯向屋檐间逐渐黯淡的大火,说:“不巧,是你跟我。”
“你和康家有仇,血海深仇?”引玉把伞柄往肩上一靠。
“是。”谢聆说。
作者有话说:
=3=
第61章
前院还烧着, 后院火光渐隐,一些人左摇右晃从里面跑出来,全是灰头灰脸,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引玉转身对那店小二说:“你回去吧。”
店小二馋虫上脑, 定定朝高墙里看, 嘴角差点流涎, 听见声音才猛地回神,说:“一会儿您回去……”
“我认得路。”引玉说。
店小二正馋着, 想来跟在“掌柜”身边,也吃不到几个魂, 如今得了个打野食的机会, 哪愿意就这么回去。
偏偏引玉好似看破了他的想法, 似笑非笑地盯他。
这双眼看人总是含情,不凛不锐, 散漫却洞悉人意。
店小二浑身一震, 僵愣地转身,说:“我这就回去, 店也该有人照看才是。”
走时他还挺恋恋不舍,毕竟康家死了不少人。新鲜的魂灵,那可就跟刚出锅的香软馍馍一样,能勾得鬼祟食指大动。
谢聆皱眉:“那小二哥不是被夺舍了么,他待你未免太热诚了些。”
“想吃人么,可不得热诚些, 否则怎么骗得了人。”引玉帮着找起借口。
谢聆半信半疑。
从高墙里逃出来的康家人,全都聚在正门外, 大小包袱都收拾好了, 看似要迁去别处住。
方才火势太大, 起火的又是后院,许多屋舍已住不下人,如今火是灭了大半,可谁知半夜会不会又烧起来。
那火来得蹊跷,康觉海避过了一难,捂着口鼻猛咳不停,一看见高墙里的火光,就想起火燎后背一事,不由得嘶了一声,痛得直不起身。
他气喘不定,就算火光映面,一张脸也煞白如纸,衣领处露出些许包扎的白麻布。
他那妾傍在一边,忧心忡忡看他,着急说:“用符箓疗伤真的管用么,还痛不痛?”
康觉海怒得差点嚼烂一口牙,挤出声说:“幸好有符箓可用,否则我、我……”
边上的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见过康觉海伤势的,全都噤声不语。
那妾心里急,压低了声音说:“我听府医说,火烧到前边了,那、那命根子……”
康觉海狠狠瞪她,“你看我像是有事吗,那些符箓厉害着呢,我明儿就生龙活虎了!”
妾被瞪得不敢吱声,却又不想离开康觉海半步,康觉海就算是受了重伤,那他也还是康家做主的。
康觉海身后,一位仆从义愤填膺道:“主子,你说府里的火会不会是那戏班子放的,又、又或者是庇护他们的神仙做的?”
康觉海神色阴鸷,好似要直接捏碎手里的两只揉手核桃,咕噜一个盘动,说:“要是有神仙,白日时他们能任我拿捏?什么神仙,我看就是有人特意纵火!”
又有人说:“老爷,今儿您让咱们去擒那两位姑娘时,咱们袖袋里的符突然全都飞了出来!依我看,她们二人也、也有鬼!”
康觉海一捏手里核桃,厉声:“早些时候为什么不说!”
“吓、吓忘了。”
此前提灯找替的康喜名也在其中,他眼珠子一转,问道:“两位姑娘?可是打着伞衣衫单薄,其中一位白得像鬼一样的?”
“没错!”
“哥,你见过那两人?”康觉海问。
康喜名冷着脸,好像不喜康觉海叫他“哥”,语气生硬道:“此前就是她们坏我的事!她们身怀奇术,一定是修仙者!”
康觉海更是把手里核桃滚得咯吱响。
“那要不要派人把那戏班子,和那俩女的全都捉来?”另一人问。
康觉海摇头,身上冷汗直冒,故作镇定地哼上一声,说:“谁知道他们还会什么把戏,先不急,等那位大人来了再说。”
“那咱们……”
“先去别处避避,把大人赏赐的符全都带上,得有点防身的家伙才成。”康觉海说。
这场大火让康家损失不少,引玉站在拐角处看,半个身隐在墙后,浑身皆白,乍一看像是雪花一团,压根不会叫人起疑。
远处有人扶着一位老妇朝康觉海步近,想必那就是此前康觉海想让戏班子去唱戏祝寿的人。
那老妇满面疲意,不安地朝屋宅里望,问道:“觉海啊,这火莫不是有人故意放的?”
“娘放心,我定会擒到放火之人。”康觉海挤出笑,硬是藏起了眼底阴鸷。
老妇叹气:“喜名背我出来时,我听见一些惨叫,也不知是不是有人被火烫着了,你还不快些清点人数,看看有未少了谁,趁早进去救人啊!”
康觉海连连点头:“已经让人进去搜了,今儿我们不住这,也不知火有没有灭透,要是再烧起来,可就不好了。”
老妇颤了一下,合起眼说:“不会是报应吧,新债旧债,要一起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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