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安林的那个病人情况逐渐转好,京中却忽传来景安王中毒垂危的消息,温衍闻讯只来得及匆匆和师姐说了声,便急忙忙往帝都赶。京中传闻,景安王奉旨前去探望自己被软禁的兄长,不料被心怀恨意的敬王下了毒,欲与之同归于尽。
萧宁带着那壶红尘醉去敬王府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戒备,甚至连坐在他对面的敬王似乎也没有想太多。萧宁刚一进去,敬王看见他的脸,一时是有些意外的。萧宁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道:“岁末了,父皇让我来瞧瞧你的情况。”说着,他又抬手晃了晃手中的小酒坛,“带了坛红尘醉,听说你喜欢的。”他语气亲切和煦,半点也瞧不出是那个千方百计让敬王陷入当下境地的人。
敬王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只是戒备地看着他。萧宁也不在意,顾自坐下,取过两个小杯,斟上酒,望着敬王笑道:“父皇的旨意,我也没法子,好歹得做些样子不是?”
敬王无法,只好在他对面坐下,却也不拿酒杯,只是盯着对面人。
萧宁喝完一杯,又自斟一杯,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是。所以我带了酒,看来你不喜欢?”
“不,”敬王终于开了口,“我很喜欢。”敬王爱喝红尘醉,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他也没有必要在萧宁佯装什么。
萧宁笑,“那是,担心我下毒?”
这次敬王没有开口。
明白对方是默认的意思,萧宁忍不住笑道:“一个酒坛里的酒,杯子是你这儿的,我下哪门子的毒?更何况,下毒害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敬王的神色间微有动摇,萧宁接着道:“是,你早晚会被放出去,可那又如何,你谋害重臣之女,设计同胞兄弟,罪状皆在,而我,清清白白的,何必自惹麻烦?”
敬王明白,萧宁的话没错,他如今就算解了禁足,但昔日之罪已成了他的污点,而萧宁确实是全然干净的,若萧宁要与自己争位,这便是他最大的优势,他何必多此一举。何况,他看了看酒坛,那坛子酒液清澈,一眼便可望见底部,是决计动不了手脚的。
萧宁道:“虽然我全然自己喝了也没什么,但说起来好歹是来看你的,你一口不喝,是要驳谁的面子呢?”
敬王心下一冷,抬头看了萧宁一眼,道,“我要你那杯。”
萧宁无奈:“好。”说着果真将自己那杯已喝了一口的酒递了过去。
敬王接过,一饮而尽。这杯红尘醉像是卸下了他所有防备,之后两人很快沉默着喝完了这一小坛酒。变故发生在敬王起身的刹那,腹中一阵宛若肝肠寸断的痛楚,敬王猝不及防跪倒在座位上,难以置信地看向萧宁:“你,你怎么……”
萧宁慢条斯理地饮下最后半杯酒,唇角勾起一抹优雅而得体的弧度来,他道,“你欠了的,总该还。”他低头看了敬王一眼,眉眼间竟有丝忧伤神色,道,“很疼?相思断人肠啊。”
相思绝!无解之毒,敬王心中一阵绝望,但他仍忍不住挣扎着问道,“你!你,你,不,不担心……”
“不担心。”萧宁依旧在笑,“既不在意,何需忧心?”
“可,可是,你是,是如何……”敬王问不下去了,他双目圆睁,至死也没想明白对方是如何下了毒的。
“因为,”萧宁起身走近,伸手为兄长合上眼睛,继而终于控制不住呕出一口血来,他道,“毒就在酒里啊。”完全失去意识前,萧宁忽地笑了笑,也不知问谁,蔓蔓,当初,你也是这么疼吗?
萧宁从未想过自己会从这漫长深沉的黑暗中醒来,更没料到第一眼见到会是温衍,他努力睁着眼睛,辨认了许久,才含含糊糊、犹疑不定地试探着问道:“阿衍?”
正收拾药瓶的温衍闻声,一下子飞扑到他榻前,脸上压不住的惊讶欢喜,又快又急道:“你醒了?我,我去叫人!”
“等……”萧宁的话还没出口,温衍已经又飞快地一路小跑了出去,萧宁勉强抬起的试图拉她衣角的手又重重地落了回去。
也不知又过去多久,萧宁在昏昏沉沉中听到有人进来,他勉强抬了抬眼,一声“阿衍”还没出口,却在瞥见来人的刹那惊得差点要跳起来,幸而他此时虚弱到极致的身体阻止了他这一失态的行为。
“父亲……”萧宁轻声唤道,语气小心畏缩。他原以为做了那个决定的自己已不再惧怕任何事,但面对这个人时,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情绪依旧会产生影响。
“父亲?”皇帝冷哼一声,“你倒还记得我这个父亲。”
“对不起。我……”萧宁嗫喏着不知说什么好。
“你什么?”皇帝挑了挑眉,继而却轻叹了口气,道,“你倒是很懂。”说着,他说在榻旁坐下,伸手为萧宁捏了捏被角。瞧着皇帝眉目间难得的慈爱神色,萧宁略松了松心神,但下一瞬,皇帝却忽然俯下身,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小六子,第二次了。你记得,事不过三!若还有,”他停了停,再开口时,语气里的寒意惹得萧宁忍不住心颤了片刻,“若还有下次,我便不再顾忌什么了。”
“父亲?!”萧宁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他既受惊于皇帝话语间的恨意,又不解于他言辞里中的“第二次”。
“好了,你记得我的话就好。你奶奶年纪大了,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奶奶?”
“你以为你出了这样的事,她老人家还能在南边待得住?大约过两日便能到京了。”言罢,皇帝缓缓起了身,摆了摆手,语气温和许多,“你也差不多该服药了。温姑娘!”听到皇帝唤她,温衍很快进来了,手中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温衍小心翼翼地扶着萧宁喝了药,又细细检查了一番,皇帝便在一旁看着,温衍转身对皇帝行了一礼,道:“如家师先前所言,殿下若醒来,便无性命之虞,只是殿下身子素来虚弱,此次只怕得疗养两年,才能完全康复。”
“麻烦姑娘了。只是林先生她,不知何时?”
“家师前日出发,安林又是极近,算算时间,最迟明日也该回了。”
“好,那到时还请先生多费心。”皇帝说完这句,又觉有些不妥,“朕并非怀疑姑娘的医术,只是小六子的病……”皇帝的话并未说完,但他明白对方一定能知道他的意思。
果然温衍施施然答道:“我明白。殿下本就是师父的病人,自然是师父最清楚情况。不过我与殿下有缘,曾照顾过殿下一段时日,也不算一无所知,还请陛下宽心。”
皇帝点点头,温和地笑笑,“是小六子运气好,这几年能遇上温姑娘。”
“陛下言重。”
皇帝又看了看萧宁的情况,服了药之后,萧宁愈发困倦,此时早已沉沉睡去,皇帝吩咐了宫人有事速速来报,便离开了。
萧宁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再醒来时,身边却趴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单手支颐,头一点一点的。萧宁才动了动手腕,那丫头见他醒了,忙喊道:“师姐!师姐!醒了,醒了!”一面快速地爬起身,噔噔噔一路小跑去旁边的炉子上取了温着的药来,她一面把药递给萧宁,一面嘀嘀咕咕着:“你可醒得真是时候,我刚还犹豫要不要把你叫醒,不然就要过了药时了。”
萧宁看着那碗药,心里暗暗叫苦,却又不好为难个孩子,只好乖乖接了药服下。那女娃放好药碗,回头见了萧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忙道,“我师姐马上回来了。”
“你师姐?”萧宁看着她一身素白雪青两色相间的服饰,忽想起初见温衍的情景来,脱口问道,“你也是疏月居人?”
“是。”回答的却不是那个女孩,而是此时从外间进来的温衍。温衍对女孩点点头,牵了女孩的手,温和道:“这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孟青黛。夏夏,你先出去吧。”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又向萧宁行了一礼,便去外间了。见女孩出去了,温衍便在塌边的小凳上坐下,问萧宁道:“可好些了?”
“温姑娘是医师,自比我清楚。”
温衍叹了口气,温声道:“你与我生什么气?我都没怪你,两年多的殚精竭虑,最后却用了这么个蠢法子!”
“蠢法子?呵!这蠢法子可比我那耗尽心思的两年成果,有效得多。”萧宁又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温衍一眼,有些犹豫地开口,“他,如何了?”
“敬王?”温衍淡淡道,“不在了。”
“什么?”萧宁颇为意外,“怎会?你们没……”
“我们是医师,又不是神仙。”温衍打断他道,“何况你不是亲眼看着他死的吗?”
“那,为何?我……”萧宁不明白。
“阿宁,”温衍叹了口气,“我没骗你。”
“什么?”萧宁先是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没骗我?那,为何,我?明明……”
“明明你也中了毒?”温衍语气无奈,“是啊,你确实中了毒,可是,我没想到,你竟是我师父的病人,那个十几年前中了‘无念’的病人。”
“无念?十几年前?不,不可能,我怎么不知道!”
温衍没有理会他,只是顾自说了下去,“十几年前,因故人所托,师父入宫行医,救了个身中无念的孩子。无念毒性霸烈,虽可用相思绝解,但对身体伤害极大,且疗程颇长。身中无念之毒者,需每五年服一剂相思绝,起码经五十年方可根除。”
“五十年?”
“是啊,很长的时间,而且每次解毒都需要控制剂量,不然身体负担过大,便容易有所损伤。你运气不错,虽则底子弱,又未到服药期,但剂量不大,你体内的无念便堪堪抵了。”
“是么?”萧宁苦笑。
温衍明白他的心思,不由摇头轻叹:“或许该说我们运气不错,若非你想让敬王尝尝柳姑娘昔年之苦,只怕如今也留不住你。”
“阿宁,无论是你母亲,还是柳姑娘,我想,她们都不愿你有轻生之念。”
萧宁笑了笑,“阿衍,你错了,她们只是望着我能,不违本心,若这本就是我心之所愿呢?”
“萧宁!”温衍蹙眉,“我说不过你,但我是医家,我眼中,自然是性命最重。何况你是我师父的病人,她手下,可没那么容易死的病人。”说完,她竟似要拂袖而去,但转念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淡淡道:“近几日,我与师父有事,便由夏夏照顾你。你放心,你如今的情况,夏夏的医术已然足够。”
“夏夏?”
“夏日里生的,乳名便唤夏夏。”
后面两日,果如温衍说的,她再没现身,萧宁疑问不少,心下不免有些烦躁,但到底不能对着个孩子发脾气。孟青黛是个讨喜的孩子,平日里天真烂漫,一遇上正事,便严肃得像个小大人似的。两人亲近得很快,无事时,萧宁也会逗逗她。
这日中午,萧宁服完药后,看到青黛一脸苦恼地望着自己蹙眉,不由问道:“怎么了?”
“萧宁哥哥,我今日遇到了个极好看的哥哥,他向我打听你的病情,可又不许我和你提。”
“是么?”萧宁笑了笑,大概知晓那人是谁,“那夏夏为何要告诉我呢?”
“因为那个哥哥看起来很难过。”青黛答。
萧宁对这个答案并无太大反应,但心底却头一次涌起几分难以言喻的愧悔来,他对着青黛温和地笑了笑,“夏夏,那个哥哥是我的好朋友,可是之前我们有了点误会,他大概是不好意思来。你帮哥哥一个忙,下次碰见的时候,把他请进来,好吗?”
青黛想了想,点点头答应了:“好。”
没想到,次日,青黛便将那人请进来了,彼时萧宁正倚着床头看书,不防一抬眼瞧见旁边默立的好友,倒被唬了一跳。萧宁搁下书,轻笑道:“怎么来了也不出个声?”说着又坐些起来,道,“我如今不大方便起身,你靠近些,我们好说说话,阿述。”
那人正是萧宁此前断交的晏述,他听着萧宁这番言语,一时摸不清萧宁的心思,便暂且随着对方的意思走近了,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可好了?”
“好了,你莫担心。”萧宁笑笑,然后试着去拉晏述的手,晏述也不拒绝,由着他拉自己坐下,“你呢,近来可好?”
闻言,晏述豁然抬头盯着萧宁那双笑眼,脸上一时闪过无数情绪,又是讶然,又是气恼,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最终却还是归于他平日里的冷淡,“我自然很好。毕竟没有像某些人一样乱吃东西。”
萧宁被他拿话一堵,一时不知如何自辩,几次张了张嘴,还是未说出一言半句来。倒是晏述忍不住,忽一把抓了萧宁手腕,恨声道:“你,你若还有下一次,我便……”便如何,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是了,他哪有什么可威胁这个人的呢?
萧宁被他吓得一时愣了神,继而很快却又松了口气似的,身子微微前倾,用另一只手轻拥住晏述,安慰道:“你放心。”又悄悄扯了扯晏述的衣角,用幼时撒娇的语调道,“你别生气了嘛,这几天,奶奶已经训过我好几次了。”
晏述推开他,眉目间神色却是越发冷了,“我是殿下什么人,您的事,哪轮得上我生气?”
“我,我……我不是……”萧宁这时才想起先前断交一事,有些慌乱地张口欲辩。
“我知道。”晏述冷声打断他,“柳一弦那日上殿,我就猜到了。但,我在敬王身边数载,很多事,我比旁人更能帮你,为何不问我?我好歹是国公世子,难道连这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宁低头,宛如犯了错的孩子,“我,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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