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晏述叹了口气,轻轻掰开抚平萧宁不知何时握紧的手,“碧落黄泉,我都守着你。昔年之诺,并非戏言。”他语气平淡和缓,全然不像在说什么誓言,但偏偏正是这种云淡风轻反倒令萧宁不敢轻视之,他太了解晏述的性子,越是真心,越是寻常。
萧宁稍稍移开目光,干脆换了个话题,试图转移晏述的注意力,晏述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愿为难他,便由他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闲话。天色渐晚,孟青黛进来提醒萧宁用药。萧宁喝了药,按理便该歇下了,晏述也就起身准备离开,他正要转身,萧宁却又想起了什么,忽出声问道:“那日,是谁发现我中毒的?”
晏述的脚步一停,竟是略微踌躇了一下,方才道:“是我。我……”他原想找个理由解释一下自己那日为何会去敬王府,但萧宁却先一步打断他笑道:“说起来,是你救了我?”
萧宁的话一出口,晏述竟忽如其来一阵心虚,不由撇开头去,两人陷入一阵古怪的沉默。
正当晏述有些熬不住,重新看向萧宁,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那人却先一步抬头展颜笑道:“多谢你,阿述。”
萧宁的笑容真挚明朗,瞧着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然此时境况下,却令晏述心中的不安愈发重了,他简单答了句“不必”便匆匆离去。在晏述离开后许久,萧宁的笑意才慢慢消退,他低垂了头,在阴影里扯出一个无奈而自嘲的弧度来,低声喃喃了一句,“为何,是你呢?”
第20章 沐风对局
几日后,萧宁托温衍将林先生请来,屏退众人,问了些事情。第二日皇帝便把萧宁叫去了沐风楼下棋。沐风楼是昭宁宫近处的赏景之地,虽是初春,沐风楼顶层的风却仍带着些刺骨的寒意。萧宁披着出门前温衍非让他带上的鹤氅,却仍觉得有几分清寒难耐,也不知是因为这风,还是因为对面之人。皇帝与六皇子对弈,屏退了身边所有的人。他说,今日高楼之上,唯有父子。
“听说你在向林先生打听事情?”
“是。”萧宁捏着棋子犹豫了许久,终于选定了位置,“我想知道十四年前的事。”
“十四年前?呵!”皇帝闻言,竟笑了两声,“既是好奇,为何不问朕?”
“我十四年间全然不知此事,想来您不愿我知晓。”
皇帝将棋子扔回棋盒,“其实也没什么,你既是问,我说与你,也无妨。”
皇帝的这一反应全然在萧宁意料之外,他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倒是干脆愣在了那儿。
皇帝瞧他一眼,有些好笑,缓声道:“十四年前,你母亲刚去世,朕与太后万分伤心,一时便不曾顾上你,有人买通了你身边的侍女,在你饮食里下了毒。幸而彼时林先生在宫内,才救回了你的性命,太后因此事不敢留你一人,便将你带在身边亲自抚育。你身子原就不算康健,自此更留了病根,常年需用补药,每五年一次的解毒剂便混在其中。”
“可,为何我?”为何我不记得?
“大约是受了惊吓,病愈后,你全然忘了此事。”
“只是这样?”萧宁抬头,眼神里竟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皇帝倒也没有生气,反倒展颜大笑:“自然不仅是这样。但再说细些,只怕你……”
“告诉我!”萧宁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丝绝然意味。
皇帝叹了口气,“那一事,我很生气,除却彻查严惩了下毒一事相关人员外,还处死了所有照看你的女官内侍。那年你七岁,身边亲近之人因你而死,故而大受刺激。我原不过想警示你一番,不料你竟至于斯。”
“警示?”萧宁阖了阖眼,心下渗出一点点凉意来,合宫上下因自己而亡,他能想象幼年的自己是如何惊恐愧疚。但他不明白,为何,父亲要警示自己?
皇帝明白他心中所惑,缓缓道:“因为那毒,你是自愿喝的。那时你身边的小书童已发现下毒一事,提醒了你,你却在命他去含章宫后,依旧喝下了那碗汤。你说,七岁的你存了什么心思?”
“我,我……”萧宁一时无言,他不曾想过,七岁的自己竟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知道,你在害怕,柔嘉故去后,你没了依靠。你要趁着这个机会赌一把,赌太后对柔嘉的怀念,对你的疼惜,你也知道疏月居的林先生在宫中,再厉害的毒也会有办法的。但你太小了,也太蠢了,你怎么敢拿性命做赌注!你以为你的赢面很大?你知不知道,当日若是再晚片刻,你就……”皇帝没再说下去,而是愤而起身,走到栏杆边,似是想借那凉风静静心。
“昭宁宫之事后,毒素未清的你又大病一场,醒后便不记得这一段记忆,我和太后决定,宫中永不再提此事。”
“那,小书童呢?”萧宁想问,那人可是如今他身边的仲安?
皇帝了然,摇了摇头,“不,当年我们不愿你再记起此事,便给了赏赐,令他出宫去了。”
“您,当真狠心!”许久,萧宁缓缓吐出一口气。
“狠心?”皇帝笑了笑,“若昔年昭宁宫人之事能让你长些记性,也算有些价值,可如今看来,你到底是不记得那些人的哀泣了。”
萧宁低了头,心下一时愧疚难当,原来自己手上,竟沾染过那么多人的血。皇帝看着他这副颓然的模样,心下有些不悦,开口道:“往事已矣,不如说说当下之事吧。”
“当下?”萧宁不解。
“你何时猜到的?”皇帝道。
“什么?”
“装傻可不像你。”
萧宁一愣,转而恍然,“哦,那事么?在知道敬王下毒后不久,起初也只是些隐约的猜测,但是,您逼得急了,我自然感觉得到。”他停了停,而后带几分悲哀地笑了笑,“父亲,虽说我与他们没多少感情,但,到底是你的孩子,你如何忍心?”
“我自然是不忍心。”皇帝笑了笑,眼中却全无笑意,“所以,萧宁,这次我确实有些恼你了。”停了停,皇帝接着道,“你最后这一步,是存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思,只论此局,确是制胜之法。但是,你不该忘了,你和老大都是我的孩子,你又如何忍心?”
萧宁一怔,他从没见过父亲这般示弱,心下一时竟真生出三分不忍来,“我……”两年前,他察觉,蔓蔓之事从头至尾是父亲为自己布下的局,为蔓蔓复仇,敬王便不得不除,但他最厌恶受人摆弄,不乐意成全了父亲的心思。若没有了他,父亲的打算自然也得全盘落空了,一念及此,他心中就生出无数快意来。
皇帝似乎到此时忽然想起了那个被他毫不犹豫牺牲的女孩对自己儿子的重要性,他语带惋惜道:“我当初也不曾料到,你竟将柳家那孩子看得这般重。”
萧宁不想与眼前这人谈论蔓蔓,只默然不语。
皇帝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忽问道:“不知道她是被害时,你可曾怨恨过?”
“怨恨?”萧宁不解。
“一点儿也不怨么?”皇帝轻笑起来,“明明她希望你做的,你都努力办到了,明明说好了要一起的,她却还是选择了放弃。被最重视的同伴抛弃,你当真没有半分怨恨么?”
他的语调带着某种奇怪的愉悦和引诱意味,萧宁却神色平和,“或许吧,或许某一时刻有过,但那又如何呢?我又非圣贤,自然也免不了寻常的私念。”
“哦?”皇帝眼睛微微眯起,轻声叹息,“你这性子倒是像她。”却又心软得不像那人的孩子。
“什么?”那语句实在太轻,萧宁没有抓住。
“无妨。既然事已至此,幸而你还在。”皇帝道,言语间竟似有几份庆幸与眷恋,“过去种种,我便不再与你计较了,待你成了太子,可要好好学。”
萧宁心下一惊,蓦然抬头:“太子?我……”
“你什么?”皇帝皱眉打断了他的话,转而却又笑了,抬手招呼萧宁过来。
萧宁颇不情愿地慢步走了过去,在距离皇帝半步的地方停了。
皇帝也不以为忤,只是微微抬起下颌,示意萧宁看楼下,道,“虽说如今,禁军不必上战场,但护卫皇城亦是重责。”萧宁神色一僵,而皇帝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又伸手拍了拍萧宁肩膀,眼中含了几分了然的笑意,便打算离开了。
萧宁却在此时开了口,冷声问,“您,究竟为何?”
皇帝闻言,蓦地收敛了笑意,叹了口气道,“是你母亲昔年的夙愿。”他停了停,忽用一种甚为怀念的语气缓缓道,“少年时,我与月瑶一道学经国之策、论天下之事,可惜她是女儿身,不能入朝堂。但我一直记得她昔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模样。志在天下,却困于深宫,是她一生之憾。”
“我母亲?”萧宁显然难以相信。
“也对,你没见过她那时候的样子,生下你之后,她心性收敛不少,性情也温柔许多。”
萧宁默然,心下仍有疑虑。
皇帝瞧着他摇了摇头,刚欲转身,却再度被萧宁叫住:“你与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一愣,转而轻声笑了,眉目间是罕见的温柔与眷恋,“我们相知,相爱,相守,只是如此。”说完这句,他忽然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却是低声轻笑了一声,宛如叹息般道,“时移势易,前尘往事,又何必追问呢。”言罢,他径自离去。
萧宁愣怔许久,方才轻笑了一声,“什么相守?还不是留你一人白首。”他忽然稍稍睁大了眼睛,想起他父亲刚刚的话来,恐怕心存怨恨的另有其人。
许久之后,楼下传来整齐的队列声音,萧宁微微侧过身子,看着楼下路过的禁军小将,苦笑着摇了摇头,“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还是用着威胁人的手段。”如今晏述是禁军的殿前指挥使,萧宁那日便知晓晏述是皇帝手下之人,只是他不曾料到,他的父亲打的那样好算盘:
晏述既是棋子,何尝不是筹码?
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了数日,满园翠□□滴,落红化泥。
温衍撑伞走过石阶,绕过回廊,穿过湖心亭,沿着花间小径,终于在假山高处,找到了那人。萧宁在一块突出的石块上抱膝而坐,细雨绵绵不绝,打湿了他额前散发。温衍不觉叹了口气,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漫天丝网之中,纸伞之下,倒似另一方天地。
萧宁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问:“你怎么来了?”
“身子还没大好就敢出来淋雨?”温衍瞥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荷叶池,望着那些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只是觉得有些闷。”萧宁道。
“因为陛下?”
萧宁没有答。
温衍又道:“历朝历代,只听过皇子争储,万分凶险,哪有你这样的?”
萧宁看了她一眼,闷声道:“烦得很。”
温衍觉得好笑:“你既想为柳姑娘报仇,自也得为自己做的事担起责任来。”
“他又不止我一个儿子。我瞧着,七弟甚是聪颖知礼,且胸有丘壑,怎地不行?”
“若是七皇子可以,大约如今也……”温衍微微垂目,“你又何苦来哉?”
萧宁心头一凉,明白温衍的意思,一时默然。
过了片刻,温衍道:“你何必如此,毕竟是至尊之位,世人汲汲以求,总也有它的好处。”
萧宁道:“我如何能做呢?阿衍,我做不来的。自小,我就被教育着安分守己,而不是如何担起这天下之责。”
“那你觉得你那两个哥哥就可以?”
“他们做不做得来,是他们的事,我怎么知道?”
“你究竟为何便觉得自己不可以?我听说,你们的功课都是一样的,陛下也不曾偏了谁。”
萧宁抬眸看了她一眼,轻声笑了笑,摇头叹息:“阿衍。”他转头望向荷池,目光悠远而无奈,“我素不知世事艰,也不解民生苦,又何以南面称孤、君临天下?”
“你?”温衍被他问得一怔,是啊,养在深宫的小皇子,又怎能真切地知道世道民生之苦,但,她一时又觉得甚是气恼,抬手就狠狠拍了萧宁一下,“是!你什么都不懂,可你不能学吗?你既知为君当为民生计,那就努力去做啊,什么都没尝试,就退缩逃避,你,你!胆小鬼!”
萧宁愣怔怔地看着她,一时不能反应。
温衍发现自己的失态,忙收敛了表情,手指仍是心虚地勾了勾头发,道:“你既是连性命都不在意,何妨送给所需之人呢?既然只有这条路,那就好好走,不行吗?”
萧宁眼底泛起浅淡的笑意,“倒真像你会说的话。”停了停,他又道,“虽是如此,然而……”他言语未尽,温衍却听得出底下的心意难平。
温衍微微抬头,望着下方荷池边撑着小伞在雨水积起的小池子间踢踢踏踏玩闹着的孩子,十分温柔地笑了:“夏夏倒是玩得开心。”
“夏夏?”萧宁一愣,随即顺着温衍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个踩着雨水自得其乐的女孩,不由也是微笑,顺势便问了个一直有些好奇的问题,“你们门中,这么小便要出来历练吗?”
温衍神色不易察觉地一变,轻轻摇头,道:“夏夏是特殊的。”
萧宁不解。
温衍看了他一眼,神色分明透出几分沉重来,“夏夏是下一任医主。”
“医主?”萧宁不解,猜测道,“疏月居的主人?”
温衍点点头。
“为何是夏夏?她还那么小,你们怎么就……”
温衍轻声道:“因为,她是孟氏嫡系,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孟氏后人。”
萧宁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样的地方,也讲究世代相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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