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默然不答,却顺势在榻边坐下。
皇帝问道:“接引之责,你打算交给何人?”这是又回到正事了。
“小远办事利落可信,身份也不算打眼,年纪小贪玩也正常得很。”故而他若悄悄离宫,并不容易让人察觉。
皇帝点点头,算是认可,“你倒是信任薛家那小子。”薛家小公子名知远,自与萧泱一道拜在柳一弦门下后就时常跟着萧宁身旁做事。
萧宁明白皇帝的意思,薛知远毕竟还是个孩子,道:“千丝阁的人向来在暗处,此事还没必要非得让他们到明面上来,于他们而言未免太过冒险。至于小远的办事能力,我心中有数。军令这种事,也须得有个身份合适的人去传。”
皇帝没有对此再说什么,只是接下去道:“再是永宜之事。”永宜是皇帝赐给瀚北小公主的封号。“我知道你心中难忘故人,但永宜的身份于你有用,到底如何安置她,你自可斟酌。”
萧宁有些敷衍地点点头。
皇帝轻叹了口气,然后道:“还有我身后之事。”、
“我知道。”萧宁有些不耐地皱眉,只觉得今日的谈话事事不顺心。
“罢了,你不愿听,这些我就不提了。”皇帝如今的脾气倒愈见平和,只是带着些怀念语调道,“你可愿和我聊聊你母亲?”
萧宁抬眸看他一眼,大约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些侍疾的日子里,他已听过无数关于母亲的往事,那个与他记忆里全然不同的女子。但萧宁只是安静地听着那人再度回忆那些旧日里的点点滴滴,一度不忍出声打断。
那日过后,皇帝清醒的时候愈发少了,清醒的时候也渐渐不爱说话,只是望着萧宁,目光悠远深邃,倒像是看着其他什么人。
宣仁十四年春,四月初,燕帝崩逝于清安殿,谥号文。一月后,太子萧宁继位。自北境匆匆赶回帝都的镇北大将军既未赶上先帝的葬礼,也不曾参加新帝的继位大典,但他到底赶在了六月十六前,赶在了那场针对新帝的动乱前,立下了新朝的第一份大功。永康年间的朝堂局势于此时初现端倪。
宣仁十四年六月十六,新帝登位不过月余,卢氏勾结禁军指挥使章询发动叛乱,欲拥戴先敬王长子萧潭为帝。
禁军叛变,皇城被围,援兵未知,死生难测。
燕朝历来作为议政之所的宣和殿内,每个人神色凝重焦虑,连一贯冷静沉稳的柳大人眉目间都是掩不住的忧虑。而本应在高座之上的帝王此时亦是执剑而立,整个人罕见地透着冷冽之意。他的身前是一手握弓,一手搭箭的瀚北贵客、先帝亲封的永宜公主,小公主神色凝重,固执而坚决地守在皇帝身侧,她手中的弓箭半垂着,身体未有一丝松懈,时刻保持戒备。只是,柳一弦微微皱眉,一贯跟着萧宁的薛家小公子此时却不知去了何处。
刚刚有人来报,承天门外副使李杉正领着不曾叛变的部分禁军对抗叛军,但战况不容乐观。新任的君王听完,只是点点头,继而问,李杉他们最多还能撑多久。
那人头垂得更低,咬牙答道:“属下愿为陛下拼死一战,可再撑一个时辰。”
小皇帝闻言,却是摇摇头,道:“不必了,你告诉李杉,再半个时辰,若无胜算,便,退!”最后的一个字蓦地轻了些许,语气却是坚决。
“陛下?!”那人闻言霎时满是惊疑地抬头。
皇帝只是挥了挥手,道,“这是军令!”
“是!”
那人去传令后,殿内本就不安焦虑的众臣更是神色不定起来。一旁的柳一弦暗暗皱眉,忍不住很是不赞同地看了一眼萧宁。萧宁全然不觉,只是抬手示意那些窃窃私语的臣子们安静下来,轻笑了声,声音却冷,他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且放宽心吧。”
众人心中一惊。现下境况,不少人确实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这次说到底是皇室之争,如果他们选择萧潭,也不是叛国,最多算是背主罢了。但在大多数臣子心中承认的君主却还是先帝,而非眼前这位稚气未脱的青年。故而便是背主,只怕也没什么太大的心理压力。至于萧潭那边,他们这些人背后是燕朝近乎半数的门阀大族,萧潭的皇位要坐得稳,他们自认十分有用。若萧宁这次果真败了,这天下仍是萧家天下,但自己家族的前途命运却与此次抉择息息相关。这帮人心下算计着到时交出萧宁,投诚新君,不想如今却忽被当面点破,饶是他们,面上亦不免有些难堪。
正当气氛沉凝尴尬之时,门口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殿内众人立时紧张起来,不论心中作何盘算,若是不慎死于乱军中,可就什么都白费了。燕朝素来提倡文武兼修,世家子多曾修习武学,但大多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柳一弦极快地扫视一下,心下忽觉悲凉,真要与人对战,只怕他们这些人还不如那位曾受过前北庭军主帅指点的君王。
那声音近了,似乎在偏门前停下,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投向那扇红漆殿门。永宜公主的弓已拉满,箭直指殿门。“吱呀”一声轻响,门稍稍开了一点,一个人影飞速闪进来。与此同时,永宜的箭也在那一瞬间离弦而去,直射来人。这一箭来势猛烈凶狠,那人却极快地侧闪躲开了,且几乎在同一时刻出手抓住了那支箭。
永宜的第二箭却没有紧随而至,因为,第一箭射出的刹那,有人极快地拨了一下她的弓尾,箭离弦的瞬间便失了准头,永宜回头诧异地想去看萧宁。但就在永宜回头、来人抓箭的同时,小皇帝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凝滞的大殿内响起:“阿述!”
晏述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形势,他所带回的一小支北庭军联合剩余的禁军迅速平息了这场叛乱。章询被诛,卢氏一族下狱,唯独萧潭,在混乱中消失了。但没了卢氏,萧潭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禁军在此次叛乱受创极大,此时皇城护卫不足,只好由晏述带回的北庭军暂时充当禁军之职。禁军需得彻底清查、重新整编,晏述身为前禁军殿前指挥使,无疑是十分合适的人选,便也因此在帝都多留了些时日。
晏述立下如此大功,新帝自得嘉奖,待局势稍稳,便立刻晋封晏述为镇国大将军。那一年,晏述二十四岁,位极人臣,无论今后功勋如何,竟已是再无可封。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平乱后的第三日黄昏,晏述独自去见过新帝。
故友久别,一朝重逢,却不是叙旧,而是请罪。
晏述的告罪连萧宁也是猝不及防。他慌慌忙忙地拉住想要跪拜的发小,不解道:“这是做什么?”
“章询之事,臣之过也。”晏述答道。
“怎么?你也想让萧潭当皇帝?”萧宁笑道。
“怎会?!”晏述矢口否认。
萧宁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哦?既非如此,那魏国公又有何罪?”他口中称魏国公,语气里却已然是旧时熟稔腔调。
晏述神色不变,肃然道:“章询原是我的下属,是我一手提拔,他才有今日……”
萧宁忍不住出声打断:“阿述!”他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你这喜欢揽事的破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晏述不答。
“章询的事是他自个儿的决定,你早已是北庭军主帅,难道还要操心禁军指挥使忠心与否?”萧宁笑着道,“我是无妨,但旁人瞧着,反倒要疑心你,何苦来哉?”见晏述仍是不答,他又道,“再者,这次救驾的李杉不也是你一手培养的?章询之事若要怪你,那李杉这厢,我岂非还要赏你?我可没什么还好奖你的了。”
晏述默然,昔年章询与李杉之间,是他荐了章询接替自己的位置,说到底仍是自己看错了人。
萧宁不知其中缘由,却也瞧出他仍是自责,便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笑道:“好了,这几日的事还不够我的大将军操心吗?好不容易空了些,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地休息个几日?要不,过两日陪我出去散散心?”
晏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便想要劝,但看着萧宁这几日来难得欢悦的神色,一时推脱的话却也不好说了,心念一松,不觉便应下了。
第24章 疑虑难消
萧宁所说的散心实则是前往城北的伽蓝寺祈福。城北的崇国伽蓝寺,是燕朝最大的皇家寺院,寺里供奉着燕国的历代帝王。诸多繁杂的叩拜仪式后,主持出云大师上前说有事要禀,萧宁屏退众人,只留大师在殿中谈话。二人倒也未谈许久,只是大师离开后,萧宁又吩咐了闲人莫扰,他要独自在殿内静思一会儿。
晏述在寺内四处巡查了一番,到底觉得不该让那人独自留在殿内,便悄悄寻了过去。殿门开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萧宁不曾回头,却也猜到了来人是谁,开口便带了一丝隐约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晏述在萧宁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和萧宁一样面向佛像,“有些担心。”
萧宁低头笑了笑,“担心什么?”
晏述侧头看了他一眼,萧宁仍低着头,晏述没有回答,反倒又问了句:“先帝的牌位便在后面的大殿中吗?”
萧宁点了点头。
晏述便没有再说话,他侧过身子,改跪为坐,面向殿门,坐在了方才的蒲团上,他姿态随意自然,似乎也不觉有什么失礼。
萧宁确实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倒是又开了口,声音不大,听起来缓慢而平静,便如殿内流动的光,“我自认,与他,不算亲近。”
“嗯。”
“可是,”萧宁叹道,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神色复杂,哪怕过了许多日,他似乎仍能隐约感受到那人抓着自己的力量,令他恍恍惚惚地,总觉得手上似乎还留着那时的红印,“我慌了。”那时他守在那人榻前,是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害怕。文帝的呼吸断断续续,随时会停止,萧宁不敢动作,也不敢出声,目光死死盯着榻上之人,他是那么害怕,这个人的离开。“我怕被抛下。”萧宁轻轻合眼,仿佛又陷入了当日的回忆中。
“先帝,可有遗言?”
萧宁轻声开口:“有。”那日,只剩一口气的文帝死死抓着萧宁的手,几乎从喉咙挤出字来,他一遍遍念着“祖制”“按祖制”,在他前几日还清醒时,曾嘱咐萧宁,他去后葬仪定要按祖制来办。萧宁不明白,他父亲为何临死前念念不忘此事,明明从不是什么拘礼之人。可是文帝那时拼命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样子,令他来不及多想什么,只好忙不迭答应着。文帝得了他的承诺,一颗心方才骤然放下,溘然长逝。
晏述听着萧宁的讲述,与当日的他一样茫然。萧宁侧头对他笑了笑,道:“燕朝的祖制,新帝的生母应葬入帝陵,长伴先君身侧。”萧宁又微微抬头,轻笑道,“只是死生天定,常有种种不便,这祖制也就不常被记得了。”
晏述听如此,心下恍然,片刻后又是大为诧异,“原来,如此?竟是,如此!”萧宁与晏述都知道,公主墓里空无一人,真正的公主陵寝在一旁的杨美人墓中。
“当时我听你说,他命你暗中移棺之事,我只当他想成全了与娘亲的夫妻之名,啊,也不对,”萧宁低声笑着摇摇头,“美人不过是妾。”停了停,他又道,“不曾想,他竟是打着这主意。这样想来,他非逼着我坐上如今的位置,怕也不过是为了求一个‘死同穴’罢。呵!说得倒是好听。”
“宁宁?”晏述藏着一丝不安开口。
这许久不闻的称呼落在耳中,萧宁忍不住轻轻一颤,猛然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晏述,“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晏述微微转过头去,望着不远处跃动的光斑,道:“宁宁。”说罢,他忍不住轻笑了声,方才道:“不乐意么?可惜,这么多年,改不掉了。”
萧宁怔了怔,想起年少时,自己曾十分孩子气地抗拒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而如今,除却眼前人,再无人能唤此名。萧宁心中一时似喜似悲。他阖了阖眼,方才晏述的话似乎给了他莫名的勇气,他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开口:“阿述。”
“嗯。”
“你当真没有事情想告诉我吗?”萧宁说话也不曾转头。
晏述低了头,半晌却有些突兀地笑了声,声音里陡然带了几分生硬,“你呢?没什么想说?”
“我?”萧宁微微蹙眉,终于偏过头看了对方一眼。
“为什么,”晏述的声音低得有些闷,“不是我?”为什么,是镇南,是丁岭,为什么你选的不是我?
萧宁无奈,却在对上对方的眼神时愣了愣,他第一次在这人的眼中看到如此明显的情绪起伏,到底还是软了语气,道:“本就是父亲的安排,我只是懒得改,镇南军确实更近。何况你不缺这功绩,何妨给了丁岭?”两人其实都清楚,晏述何止是不缺,实在是不能再加,不然便是如今这番功高震主的情势了。
晏述默然,许久才开口道:“是我,设计误导了镇南军。”
“章询曾试探过我,我留了心,我猜你必然留了后手,只是,我原以为,会是我。”晏述语气有些古怪起来,“可惜,我一直没等到你的消息,甚至因为担心我提早回京,连先帝薨逝的消息都特意押后了几日。宁宁,你敢说,不曾防备?”这番话分明是逼人之势,却生生被他说得伤感万分。
萧宁显是怔了怔,方才开口:“我不知道,你竟是这么想的。”继而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移开目光轻笑了笑,“阿述,我本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原来……呵!我们,究竟是谁心存疑虑?”
伽蓝寺之行数日后,萧宁与柳一弦喝茶时,说起伽蓝寺之事。
柳一弦明显对出云大师与萧宁密谈之事颇感兴趣。
萧宁听他问得有几分试探之意,忍不住摇头笑道:“一弦明明猜到了。”
“果真?”柳一弦大为诧异,猜到是一回事,萧宁自己承认是另一回事。
萧宁点点头。
“那,为何?你就打算这样了?”柳一弦忍不住急切道,一时倒忘了君臣之礼。
萧宁道:“他不过是个孩子。”
“那可是谋逆之罪!”柳一弦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声量,“你倒是好胸襟。”
“他已然知错,且遁入空门。我这个做叔叔的,非得赶尽杀绝,岂非显得太过绝情?”萧宁笑笑道,“你让我宫中那位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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