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位学生倒是有心。”晏述冷声道。
陈章忙道:“伍皓觉得这是个机会,只是不敢说。”伍皓是陈章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晏述前阵子去安俞郡巡查,陈章未去,跟着的是伍皓。
“什么机会?”晏述皱了皱眉。
陈章瞧着他神色不对,知道晏述并不赞同,但他既是问了,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伍皓说,您在安林救过唐小姐,她似乎对您很有好感。与唐家联姻,于我们大有益处。”
“联姻?”晏述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道唐家为何送人进京吗?”
“正是如此,才更不能让唐家……”陈章急道,但一眼瞥到晏述的神色,心头一惊,忙住了口,讪讪道,“我知道公子没有那个心思,但陛下未必如故。如今魏国公府权势正盛,动您不得,但若陛下有了唐氏,只怕,情势有变。就算您忠心一片,岂不闻功高盖主?”
晏述摆了摆手,只冷淡道:“他若真要做什么,也不缺一个唐氏。至于你们的心思,不要动到我府中来。”
晏述的语气无甚起伏,但陈章分明听出了几分警告之意,忙低头领命道:“是!”转而又想起一事来:“那,今日唐府送来的赏秋宴请帖,要回掉吗?”
晏述微微困惑:“唐府宴会?”
“听说也请了陛下和柳大人。”
“陛下?”晏述皱眉,“他要去?”
“听说已经应了。”
晏述的眉头愈发紧皱。
陈章稍稍等了会儿,问道:“那,您要去吗?”
“去!”晏述下意识脱口道,但很快推翻:“不,还是不去了。”
陈章愣了愣,然后神色微微一僵,似乎确认了什么,眉目间闪过一丝叹息神色,答道:“我知道了。”
五日后,唐府宴会散席,沾染了一身酒气的陈章,却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独自步行去了魏国公府。
国公府庭院西南角水阁上,晏述白衣散发,半倚着雕花石栏,望着身旁临风饮酒的好友兼下属,问道:“席上没喝够?”
“我宴席上未曾饮酒。”陈章道。
晏述皱眉看了他一眼,神色间有些许不解。
陈章为他解疑:“现在是为了壮胆!”
晏述愈发困惑。
陈章兀自笑了笑,道:“陛下今日虽去了,但走得极早,看来唐家未必就能如愿。”
“哦。”晏述冷淡道。
“公子可安心了?”
“我安心什么?”晏述皱眉,“我本就无意于唐家。”
陈章摇了摇头,喝下好几口酒后,方才道:“不是唐家。”
晏述心头大骇,立时转头盯着陈章的眼睛,像是在确认什么。
陈章带几分苦味地笑了笑:“公子从不说自己要什么,我只好一直猜着。如今看来,我错得厉害。”
“陈章,你?”晏述心头一时又惊又恼又惧,千头万绪之下倒失了言语。
陈章恍若不觉,“公子于我有知遇之恩,自我入公子门下,便一生为公子之臣。公子想护国守边,我为公子守城;公子想开疆拓土,我为公子先锋;公子想登临高位,我为公子谋划。如今,公子想要天下至高的真心,陈章难道便不能为公子所用了吗?”
“我?”晏述一愣,半晌喃喃道,“那,不过是我的私心。”
陈章道:“为公子谋,便是在下的私心。”
“阿章……”晏述忍不住想要叹气。
陈章先一步截断他的话,叹道:“早知如此,倒是可惜了小薛将军。”
晏述皱眉,薛知远的事一直是他与萧宁的心结。
陈章许是真有些醉了,只是顾自碎碎念般说了下去,“小薛将军很有天赋,他可算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若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名将。”
“是么?”晏述神色不明。
“我心中十分可惜,却不能不动手。”
“为何?”
“他,很厉害。”陈章轻轻晃了晃脑袋,吐出一口气,道,“他不能留,不仅因为他是陛下的人,而且他,太出色了。作为老师,我爱惜他的才华,但作为北庭军军师,我害怕他的未来。”
晏述望着显然醉了的陈章,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教他时,是真心的。”
“嗯,真心,当然是真心的。”陈章仰头笑了笑,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嘲弄意味,“他可是我最出色的学生。”
晏述望向远处的水上月影,目光悠远起来,正是陈章当时的真诚令他安了心,才渐渐全然不再干涉薛知远的教导和行军安排,也让薛知远失了防备,不曾质疑陈章当时的命令。但晏述实在不喜欢追悔往事,故而他开口回到最初的话题:
“我知道,唐家不能如愿。”
“嗯?”
“他心中一直有人。”
“是,文懿皇后?”陈章轻声问道,脑中却不觉浮现出某些陈年旧事来。文懿皇后柳氏,与眼前人也颇有纠葛。
晏述点点头,叹道:“我曾怨过,她久在那人心中,如今,我却为此深感庆幸,可笑吗?”
陈章只是答:“人之常情。不过我听闻,唐小姐与先皇后颇有几分相似。”
晏述笑笑道,“你以为,那人是爱那副皮囊吗?”
陈章想了想,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晏述抬手制止,晏述道,“阿章,这事你知道便知道了,往后也不必在意,说到底,也不过是我一点私心罢了。”
“我明白了。”陈章点头应道,沉默片刻,又抬头轻笑了声,带着几分醉意开口:“只是有一事,我实在好奇。”
晏述挑眉,示意他问。
陈章便开了口,浅笑问道:“我好奇,公子缘何动心?”
晏述一愣,叹道:“时日太久,记不得了。”
陈章哑然失笑,只当对方不愿说罢了,他此时又是醉酒,又是困倦,便有些撑不住,实在是没了追问的力气,晃了晃脑袋,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晏述瞧着睡着的陈章摇了摇头,唤人将他安置到客房,自己回了枕风阁安歇。枕风阁是晏府后院的一处小高楼,天气晴好时,夜风习习,月色皎洁,人居阁上,枕风眠月,很是惬意。今夜对着半窗月色,满楼清风,晏述却没有半分睡意,陈章问的话犹在耳畔,他想起曾经自己问萧宁的话来。那时,他们还很亲近,他还能毫无顾忌地问萧宁,因何喜欢柳姑娘。萧宁是怎么答的呢?是了,他说,柳蔓蔓是他的光。
那时萧宁说话的神色与语气清晰得一如昨日,晏述转了转指间的那半盏“绿猗”酒,忽然想,萧宁对于自己,又是什么呢?也是光吗?不,必然不是,他与萧宁不同,晏家的小公子自小备受宠爱,是阳光下长大的天之骄子,他头一次见识这世道的黑暗还是因了萧宁的缘故。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中秋夜,晏述忍不住觉得好笑,于是他勾了勾唇角,放弃般想着,从那年那人落进他怀里起,他大约便是万劫不复了。那落入他怀中的孩子眼中倒映着碧空白云,人亦如游云般,自在无拘,但骄傲的小公子却动了念,妄想着留住浮云。可惜,他放弃骄傲,只身闯入那人身处的黑暗,却终与那人歧路而行,嫌隙渐生。
此后的日子,如陈章所说,萧宁对唐家的心思并没什么反应,唐府后来又曾借故办过几场宴席,萧宁都不曾出席,但也令柳一弦带了恩赏,以全唐府颜面。晏述虽不意外,却也料想萧宁此时压力不小,他心念一人,不愿结亲,但从宗室到群臣,无一不望着后宫之主的位置各生算计。时日一久,难免渐生猜疑,种种离谱的传闻便也甚嚣尘上,而最得圣宠的柳一弦难免首当其冲。宫廷内外的流言蜚语,晏述也听过一些,陈章在知道他的心思后,更试探着问过他的想法。晏述明白陈章的意思,若传闻有几分可信,晏述的念想未必没有实现的可能。但晏述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流言只是流言。晏述话说得虽是清楚,可是那流言却还是令他生了几分艳羡,纵是那般不堪的传闻,但若是能与那人相关,竟也似有几分甘甜。陈章闻言暗自叹气,也不再主动提起此事。
安西大捷后,北疆很是太平了一阵,帝都中众人虽知,萧宁与晏述君臣有隙,只是双方一直不曾有明面上的冲突,局势也算得上安宁。
永康四年,清和月,风起。
暑气渐浓,萧宁一贯体虚畏热,便早早去了京郊的行宫避暑。趁着近几日无事,萧宁偷偷携了永宜溜去了西林山的别苑。别苑的日子,两人兴致好便去山间小湖泛舟采莲,疲懒时就在水轩廊下翻书吹笛,散漫度日。为了省得旁人生疑,萧宁特地留下仲安在行宫打点诸事。
这日午后,永宜拿着长竿在树下打杏子,吴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帮着,萧宁则远远坐在树荫下颇有经验似的指点。
永宜的额发早已汗湿,贴着头皮,黏糊糊的,令人不适,一旁萧宁唠唠叨叨的更是惹人生厌。永宜愤愤然抬头瞪他:“你烦不烦啊?”
萧宁往嘴里扔了个坚果,边嚼边说话道:“我可都是经验之谈。”
永宜小小地啐了一口,不服气道:“光会坐在那儿耍耍嘴皮罢了。”
萧宁闻言,颇有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拍了拍手,又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碎屑,慢悠悠走到永宜身后,伸手笑道:“给我吧。”
“什么?”永宜愣了愣,然后明白过来那人是要她手中的竿子,便递了过去。
萧宁接竿子,仰头抬手,那竿子到了他手中,分外灵活似的,东敲敲,西戳戳,便打下一地的杏子来。吴柏粗粗收拾了一下,竟有小半筐。萧宁看了眼战果,伸手将竿子递回去道:“喏!笨手笨脚的小丫头。”
永宜“哼”了一声,接过竿子,有些瞧不上眼前人得意的样子,偏偏自己到底是技不如人,不由一张脸又是热又是气,简直快熟透了,忍不住低声自辩道:“我家乡又没杏子,比不得你自小的本事。”
她这句话说得又快又轻,却还是被萧宁听了去,他瞧着小丫头这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后,左手握住竿子,右手抬了抬永宜的胳膊,打算亲身指导一下这孩子。萧宁纠正了永宜的姿势,很快抽身后退了几步,笑道:“好了,你照这个样子试试。”
永宜心下有些怀疑,总觉得与先前并无不同,但还是听话地抬手试着去够了够果子,竟真被她这一竿子打下两只来。
“哇!我成功了!”永宜开心地在原地又蹦又跳,回过身就想向萧宁讨个夸奖,不料一直在身后专心指点自己的那人却像被别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力,目光远远地投向院子的小径入口。永宜顺着那目光望去,却瞧见了本该守在行宫的仲安。
“出事了!”永宜只觉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萧宁随仲安出去后再未回来过,只有吴柏急匆匆赶回来,说是京中有急事,陛下赶回去了,让永宜安心在别苑先暂住几日。永宜一听这口风,便知此次之事不小,只是萧宁不欲令她牵扯其中。她心中焦急万分,却被吴柏看得死死的,西林山的路又实在不熟,故而她再是坐立难安,却到底不能立时随萧宁回帝都去。
能让仲安那般急切地亲自赶到别苑来的事,自然并非小事。萧宁从仲安那里得到的消息:柳大人接到密报,魏国公行巫蛊之术,国公府内查到了证据,此时正要按律执法,将国公府众人投入大牢,等候审判。
在听到消息的刹那,萧宁的脸色变得苍白,他一路策马急行回了帝都,刚踏上清安殿前白玉石阶,迎面匆匆赶来的萧泱便叫萧宁吓了一跳。萧宁原以为自己的小侄儿是为了严惩魏国公而来,不料瞧着竟是一脸的焦急慌乱,待到了跟前,更是直直跪下行了个大礼,口中疾呼:“小叔叔,快救救先生吧!”
萧宁愣了,一瞬间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终于落地的声响。
第28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月至中天,草木清阴,萧宁一身黑色披风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夜访魏国公府的时候,晏述正坐在藤蔓缠绕的花架下吹笛。引路的侍从早早退了场,萧宁隔着半池月色望去,那人一身白月底色的长袍,头发不曾完全束起,只插了一支白玉钗,眉目清秀如旧,笛声亦如旧时。萧宁心中不免有些恍惚,摘下头上的黑色风帽,走近了开口道:“夜深露重,怎么坐这儿?”他语气平和亲切,全然无半分兴师问罪的模样。
那双白皙莹润的手停了,晏述放下笛子,有些古怪地轻笑道:“夜深露重,陛下又为何来?”
萧宁被他堵了一句,倒也不气,只是往前走了几步,扯了一截藤枝,揉捏了几下新抽出的嫩芽,道:“难道不是在等我?”
“我等你?”晏述挑了挑眉尖,将手中的笛子转了一个圈。
萧宁深吸一口气,方才道:“一弦的事,我知道……”
“哦?你知道?”晏述的语气愈发诡异起来。
萧宁被噎了一句,皱眉反驳:“我不知道!你难道以为是我的主意?”
晏述不答。
萧宁冷笑:“是与不是,怕是陈章早告诉你了吧,何必在这儿阴阳怪气地堵我?”今日的国公府查证是突发事件,晏述却应对自如,甚至能在自证清白之后,反倒拿出了柳一弦通敌罪证,可见得国公府早有准备,多半是少不得那位第一谋士的功劳。
晏述轻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继而点头示意他继续。
萧宁倒是稍稍平和了些,“我知道,这事是一弦对你不住,可是……你也不该……”
“不该什么?不该诬陷他通敌叛国?”晏述古怪地笑了两声,“怎么,柳相说我行巫蛊术是忠君爱国,我指证他通敌便是栽赃陷害?”
萧宁一愣,手下不自觉地用力,扯下一根枝条来,有些急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没有做巫蛊之事,你也清楚一弦未曾通敌。”说到此处,他不自觉又低了声,“我们之间,又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晏述冷笑着重复道,“难道此事是我起的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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