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早些告诉我,我必不会让一弦做出此事来。”
“他有心避你,早些又如何?”
萧宁哑然,柳一弦特意选了他出京避暑时行事,便是担心自己心软。
月色无声,风影动,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
最终,还是萧宁先开了口,他压着声音,就像压着此时心底无边无际的烦躁,一字一字道:“你,究竟,要如何?”
“什么?”晏述抬头,似乎有些反应不及。
“一弦那么大的罪,你却有意压下消息,我今夜到访,你更是早早留人引路。若说你无所求,如何教人信得?”萧宁抬眸轻笑,“倒不如,直说了吧,阿述,你究竟,想要什么?”要什么,才能换得一弦全身而退。
萧宁说话时没有侧身,便也不曾瞧见身旁人的不安矛盾,挣扎纠结,他只是停了停,又轻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些年,我试探过无数次,功名,地位,财富……可惜,你似乎都没兴趣。你一步步登上如今的位置,却总是不高兴,只是如今我再不能瞧破你究竟为了什么,想要什么?”
“若我说,”晏述不知何时到了萧宁身后,双臂从他的腰间穿过,将眼前人揽入怀中,在感受到怀中人身体的瞬间僵硬后,他忍不住勾起一抹晦涩不明的笑意来,几乎贴在萧宁耳畔低声道,“要你呢?”
“什么?”萧宁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语气里的意外全然不及掩饰。晏述的回答,他竟一时有些无法明白,但身后人语气里的缱绻,指尖在手腕腰侧摩挲的暧昧,都在清楚明了地告诉他,这句话的真实含义。萧宁低首蹙眉,在极大的意外和震惊过后,心底浮现竟是如释重负般“原来如此”的念头,而后紧跟着的莫名但无法自制的心酸与无奈,迫得他忍不住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来。
晏述在后面瞧不清身前人的神情,但那人低头沉思的模样委实令人心烦,他干脆伸手扣住那人的下颌,逼着那人侧身抬头看向自己。萧宁倒也不恼,顺着他的力道抬头,对上身后人的眼睛时,却是轻和地笑了,清清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好。”
这一下轮到晏述傻了,他的手松下来,有些无措地搭在萧宁手臂上。萧宁颇感好笑地转过身,伸手捧着晏述的脸,略一用力,挤得那如描如画的精巧五官稍稍变了形,他就那么温温和和地浅笑着,道:“我说,好。”
这句话萧宁说得缓慢清楚,但刚刚被两颊的温度唤回神志的晏述仍像难以相信般看着他。萧宁又笑了笑,悄悄撇了撇嘴,轻声嘟囔了一句,“是这样吗?”晏述还不及反应他这句是什么意思,就被唇上柔软温暖的触感惊得瞪大了眼睛。
萧宁退开些,忍不住又笑着问了一遍:“是这样吗?”
晏述终于回了神,立时抬手扣住萧宁的腰,低头将两人贴得更近,一声带着几分恨意的“是”字终消弭于纠缠的唇齿间。
在第二日初透窗纸的晨光里醒来时,晏述仍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幻梦感,而他一睁眼,本应在身侧熟睡的人却也早已不见。心中一慌,晏小公子衣衫不整地匆匆起了身,急切地想出门去唤随侍,但刚出了内室,便一眼看见那令自己兵荒马乱的人正坐在清晨浅淡温煦的日光里,于案前执笔作画。萧宁仅仅只是在中衣外面披了件长衫,长发在身后松松地绑成一股,又有几缕不安分地散落在脸侧颈间,他的领口不曾拢紧,因长年不见光而分外苍白的皮肤上,昨夜那些绮丽暧昧的痕迹随着他的动作在衣襟间隐约可见。晏述半是羞赧半是掩饰地挪开了视线。
像是感应到什么,萧宁手中的笔未停,但带着温和笑意的声音响起:“醒了?”
晏述闷闷地“嗯”了一声,刚刚的惊慌稍定,便立刻用一贯的冷淡态度掩饰方才的失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道:“我以为,你会去见柳一弦。”
也不知是正好结束,还是为了认真答话,萧宁停了笔,抬头笑道:“你既应了,我又急什么?”
晏述低头轻笑了声:“这般信我?”语气里是难掩的嘲讽。
萧宁坦荡道:“是。”
晏述一怔,抬头正好对上萧宁一双笑吟吟的眸子,不觉竟失了神,片刻方才不自在地挪开目光,温声道:“我让陈章去一趟。”
萧宁眉眼稍弯,唇角含笑,语气温软地点点头:“嗯。”
在对方这令人意外的态度里,晏述忽然觉得坐立难安起来,他走到门外去唤人给陈章送信。待回了房中,却见萧宁仍坐在原处,孩子气地双手撑在身侧,双脚来回晃着。只是原先的那副画已经收起,晏述稍稍有些失落,当下他心绪定了许多,开口语气也就和缓了些:“你为何还在这儿?”
萧宁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行动不便啊。”这话显然半真半假,不过晏述此时也反应不过来,只是想到此话的涵义,脸上神色虽然未动,一对耳朵却红了个彻底。
萧宁觉得有趣,干脆对着他伸手撒娇:“背我。”
“去哪?”
萧宁忍不住轻笑起来,“自然是回内室。我这副样子还能去哪儿?”
晏述这才想起萧宁的衣衫都还在自己房内,忙顺势上前一手揽住萧宁的肩,一手从他膝弯下穿过,略一用力将人抱起,待人到了怀中,晏述才发觉这人竟又瘦了许多,不由暗暗蹙眉。
萧宁被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心下一时既有别扭也有些失落,但晏述抱起他后那一瞬的迟疑令他来不及去计较什么,忙笑着问道:“怎么,我重了?”
晏述心下一酸,忙摇了摇头,换了话题道:“你如何醒得那般早?”
“大概是习惯了?”萧宁不在意地笑道,“那早朝多早啊。”
晏述忍不住又想皱眉,但担心萧宁察觉,便只是道:“那又何必一大早出来作画?晨起寒气重。”
萧宁道:“昨夜月色真好,忍不住想画下来。我怕过了这一时,便记不清了。”说着,萧宁打了哈欠,“不过,现在倒有些困了。”
晏述忍不住好笑,正好到了,便将他放在床榻上,扯过一旁的锦被来仔仔细细地盖好,笑了笑道:“那你便再睡会儿。”
萧宁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拉了拉晏述的袖子,含笑道:“一起?”
“嗯?”晏述诧异地看了床上人一眼,但萧宁只是又笑着重复了一遍:“一起。”
晏述心头转过了无数种心思,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好”,躺到萧宁为他留出的位置上,然后带着几分试探意味地伸出手,将那人揽入怀中。萧宁没有任何抗拒,反而十分自觉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安安静静地打算入眠。
但晏述心头的千万种思绪却搅得他不得片刻安宁,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昨晚……”
“嗯?”萧宁已经有些睡意朦胧。
“昨晚……”晏述忽然觉得所有的言语词汇都不足以应付此时的问题。
萧宁在他的犹疑里忍不住皱眉,因被打扰了睡眠,有些不耐烦地道:“昨晚,你说,你想要我,我应了,只是这样,怎么?”萧宁睁眼,抬眸看了晏述一眼,好笑道,“晏公子现在不要了?”
“不是的。”晏述忙道,看着怀中重新阖目入眠的萧宁,一时情难自已,低首柔声道:“宁宁,我心悦你。”
萧宁没有睁眼,只是往晏述怀中靠了靠,将自己埋得更深些,闷闷道:“嗯。”
听到萧宁的这句算不上回应的回答,晏述眼中的欢喜却几乎要满溢而出,他不由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轻声又说了一遍:“宁宁,我心悦你,由始而终。”
这一次,萧宁没有回答,晏述低头去看,他的呼吸均匀和缓,显然已经入眠。晏述笑了笑,安心地合眼入睡。他以为不可捉摸的云,终于,乖巧安分地留在了他怀中。
第29章 为臣之道
萧宁回到清安殿时已近黄昏,根据仲安上报的消息,柳一弦也确实如晏述所承诺的,已从天牢释放返家,对外只说是证据有误。听得消息,萧宁只是点了点头,便让随侍的众人退下,又令仲安领着几人守着殿门,说是乏了,不见任何人。而柳一弦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因牢中湿寒,回家后大病一场。
柳一弦这一病,竟病了半月有余,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一向对柳相颇为看重的皇帝,这半月里竟无什么特别的表示,连柳府也未去过一趟。京中本是多事之地,稍有变故,风向便随之而动。于是众人皆疑心,柳相此一遭怕是将成弃子,陛下终是保不得这最得力的臣下了,朝堂局势大约又要生变。
晏述这厢,自那日分别后,也再未见过萧宁。待初时的欢悦褪去,心中的不安愧悔便层出不穷地冒出来,他一时竟生了几分怯意,宫中又传来皇帝几日间都忙于政务的消息,更像是坐实了晏述心中的猜测。
五月底,燕帝萧宁亲往柳府探病,带了珍贵药材无数,又停留了大半日,近午时方才离开。此举打破了此前种种传闻,昭示着柳府仍深得圣眷。
萧宁进府后先是慰问关心了一番病情,之后便以国事为由屏退了众人,他今日来虽是为了消解近日来种种传闻,但确实也有些不得不交代之事。望着榻上仍带病气的好友,萧宁虽然有些不忍心,但仍开口质问道:“谁的主意?”
“微臣的。”柳一弦语气冷定,毫无迟疑。
“你的?”萧宁气极反笑,“柳相大人倒是厉害得紧,刚登上相位,便敢党同伐异,构陷政敌了?”
“我……”柳一弦一急,抬头便想自辩,但刚起了头却发现自己辩无可辩,只好又垂下头去,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萧宁被他气得不轻,但好歹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叹气道,“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别妄动。”
“臣不动,对方呢?陛下当真以为北庭军能一直如此吗?”
萧宁皱眉,心知这一事上劝不动对方,加之晏述的心思自己虽不介意,但只怕一弦未必能毫无芥蒂,便干脆也不再争辩什么,接着问道:“选我不在京中时动手,也是有意的吧?”
“是。”柳一弦承认得极快。
“为何?”萧宁轻笑,“难道一弦做此事,并非是为了我?”
柳一弦低头蹙眉,“臣之所谋,自然皆为陛下,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心慈,您与魏国公又是自小的交情,纵是近年来诸事横生,但临了生死攸关之境,您,未必不会心软。”
萧宁心中暗暗点头,知道柳一弦所言非虚。
“此为其一。”
“那其二呢?”
“其二,构陷臣下,非明君所为。故而,臣不能!”
萧宁闻言,心中之气骤然泄了,忍不住叹道:“一弦啊一弦,构陷臣子非明君所为,难道谋害同僚是为臣之道?”
看到柳一弦抬头想要说些什么,萧宁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虽非明君,但也不至于令臣下自毁清誉为我做事。一弦,我从不疑你,但很好奇,你到底是忠于萧宁这个人,还是九五之尊这个位置?”
柳一弦一怔,后轻笑道:“您在那个位置上,您便是天下之主,为何要分而论之?往事已矣,何必,耿耿至今?”
萧宁被戳中心底仍无法抚平的不甘,不由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有计较,只是接着道:“我朝庙堂之上,有些风气太久了,一弦,你是云麓高徒,难道不想变一变这乌烟瘴气的氛围?”
柳一弦心中一震,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萧宁走近几步,缓缓道:“我之后要离开几日,泱儿还小,需得你看着点。一弦,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说罢,萧宁拍了拍柳一弦的肩,便起身离开了柳府。
宫中皇帝往柳府探病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陈章正巧在往国公府的路上。晏述在书房见他,想着问问北境近日情况。不料,陈章进了门,便笑着大声道贺。
晏述忍不住皱眉:“没头没脑的,你贺我什么?”
“自然是,恭贺公子得偿所愿!”
说完见晏述脸色不佳,陈章不自觉摸了摸额角,讪笑着道:“晚是晚了些,毕竟属下也才刚刚回来。”
晏述心中烦闷,不想理会他,“军中可安否?”
“一切如常,公子放心。”陈章答,但似乎并不想放过之前的话题,“只是瞧公子的神色,似乎心绪不佳?”
晏述抬头看了他一眼,分明是不耐与警告的意味。
陈章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顾自道:“陛下这大半个月不曾出过宫门,大约是需要适应适应。自小一块儿大的好友,对自己抱有那样的心思,任谁不得缓一缓呢。”
当真只是缓一缓么?晏述心底止不住地想笑。
瞧见晏述脸上此时的神情,陈章心底暗觉不妙,忙开口问道:“公子,可是后悔了?”
晏述一愣,忽想起那夜陈章的话来:“您与陛下,已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可还有更不堪的境遇?”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半月前他曾用这双手抚过那个人的脸颊,拥抱过那个人的温度,一念及此,晏述终于勾起一抹笑意来,“不悔。”
陈章稍稍松了口气。大约一个月前,是他拿着柳一弦设局的情报来找晏述,是他建议将计就计,引萧宁入局,是他筹谋着为自家公子争一个机会。他笑了笑,道:“那公子如今又为何心忧?”
晏述稍稍偏过头,“他今日出宫了?”
“是。”陈章点点头,不在意道,“柳相病了这些日子,于情于理,陛下都该去看看。”话至于此,忽然福至心灵般,陈章抬头看了一眼晏述,有些急促地问了一句:“公子是介意柳相之事?”继而他又摇了摇头,困惑道:“为何?莫不是因为此前传闻?可,您不是知道传闻非真吗?”
晏述抬手示意他别猜了,“传闻非真,看重是真。”
“您,在介意此事?”陈章着实意外,陛下看重柳相非一朝一夕,明眼人都知两人不过是亲厚的君臣关系,莫不是任何陛下亲近之人,自家公子都介意?这般计较小气,可实在不像公子自小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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