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离京后数月,入秋风寒,太后夜宴时不慎吹了风,受了寒,至此一病不起,虽有林先生悉心照料,但太后年事已高,终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太后薨逝,萧宁伤心过度,竟至于大病一场,身子愈发瘦削,每每瞧着竟似要被风吹去了似的。后经调养,虽是慢慢健壮起来,但按温青黛的说法,到底伤了根基,只怕老来受苦,萧宁却不甚在意。
第22章 君心难测
宣仁十三年暮春,天气多变,皇帝偶感风寒,逾月,病情加重,遂将朝政之事交由太子暂摄。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直到夏末才有了起色。两月间,萧宁的表现说不上多出类拔萃,却也令人挑不出错处。如今,萧宁背后是太后留给他的薛家,自己也算表现得不错,朝中原先那些质疑也就渐渐消却了。
廊外枫树,秋色渐染,风悄悄穿过竹帘缝间,吹拂过鬓边的几根散发,晏述神色微动,不自觉望了眼窗外。对面人察觉到他的不专心,棋子轻敲了几下,晏述立刻回了神,忙敛目垂首,恭顺道:“陛下。”
皇帝似乎也不在意他这小小的出神,只和煦地笑了笑:“该你了。”
“是。”晏述忙点头,抬手落子。
这日身体渐好的皇帝不知为何来了兴致,将晏述召进宫来下棋。两人从午后下至暮色渐起,皇帝一直专心对弈,偶有开口也是指点晏述的棋艺。皇帝棋艺精妙,为当世大家,晏述的棋艺虽说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但到底不敌,来来回回间已输了好几盘。
皇帝忍不住连连叹气:“你这小子,这么些年,怎么半点长进也没有。”
“臣已尽全力,是陛下棋艺……”
皇帝皱眉摆手道:“你也来这套?你的棋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能不知道?”
晏述有些讪讪地低头。
“你啊!”皇帝低头又看了一眼棋局,无奈道,“说你没有进步,倒确实是冤枉了你。”皇帝想起数年前,那时晏述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刚刚被威逼利诱着为自己做事,总是一副恭顺克己的模样跟在自己身边。某日,皇帝难得的兴致好,便拉了他一块儿下棋,那是皇帝第一次知道这位事事好强的小公子还有不擅长的事。故而后来,若有闲暇,他便常指点晏述的棋艺,断断续续教了几年,也算长进不少。
“你今日有心事?”
晏述垂眸,“近日杂事多,有些累罢了。”
“是么?”皇帝不置可否,“储君之事已定,你和小六也和好如初,还有什么大事值得你劳心伤神的?”
“并无。”晏述平静道,“或许正是无事劳神,倒有些不习惯了。”
“哦?”皇帝轻笑,又落一子,“虽说大事已定,但朕许你的似乎还没兑现,你倒是也只字不提?”
“许我的?”晏述一愣,片刻之后方才想起了当初皇帝玩笑般说的那句“将萧宁奖给他”,心下好气又好笑,继而也落了一子,轻笑道:“您明知道,当初臣为何愿为您所驱使。”
“怎么?天子之诺,你也不信?”
晏述目光仍旧落在棋盘上,不紧不慢地答道:“臣不敢不信,只是当日您并非许诺,而是提议,臣记得臣当时并没有接受您的提议。”
皇帝落子的手微微一顿方才落在棋盘上,他轻笑,“你们年轻人的记忆果然好些。”
“陛下心怀天下,寻常小事,不值得您劳神记挂。”晏述平静回道。
“儿女之事,在父母这儿哪有什么小事。”皇帝语调温和。
晏述微微弯了弯唇,明白皇帝今日非得探一探自己的心思了,“太子殿下如今仍愿视臣为至交好友,于臣,已是失而复得之幸。”他终于抬眸看了一眼皇帝,神色平和,“纵臣有些许痴念,又何敢因此令殿下生忧。”
“痴念?不敢?”皇帝忍不住轻笑了声,“这话说得倒不像你了。”
晏述不解,“陛下心中,臣当如何?”
皇帝微微抬了抬眉,道:“朕以为,以你的性子多少也该挣一挣。”
晏述神色不变,道,“是。但我不敢。”
皇帝笑了笑,轻声道:“倒是可惜。”萧宁那个容易心软的性子,晏述若想争一争,这事未必就成不了,毕竟那是晏述。
晏述未曾听清,抬眸有些疑惑地望向皇帝。
皇帝笑着落了一子,道,“你又输了。”
晏述微微一怔,低头去看棋盘,果然又输了,此局终了。
看着晏述默默收拾了棋盘,皇帝又道:“若是晚了,你便去承乾宫吧。”
晏述动作一顿,抬头道:“今夜,殿下恐怕不在。”
“不在?”
晏述手上一面有条不紊地整理着,一面答道:“今日柳公子到京,殿下接他去了。他们久未相见,想来今夜得宿在别苑了。”半月前,皇帝下旨,任命云麓书院弟子柳一弦为吏部侍郎,算算日子,柳一弦确实也该到京了。
“哦?”皇帝随手捡了两枚棋子,在手中轻轻晃了晃,玉石棋子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你怎么不去?你和小六子最近不是老在一块儿吗?”
晏述平淡道:“他俩重逢,我,不合适。”
皇帝一听此言,哑然失笑,继而又问:“你还恨她?”
“不。”晏述下意识摇了摇头。皇帝投来略带怀疑与揶揄的眼神,他的眼前却隐隐浮现,那一院盛放的绿萼,于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平静道,“我从未恨过柳姑娘。”
“是吗?”皇帝愣了愣,倒是对他的平和有些意外。
晏述稍稍垂目,低声道:“我本就没有恨她的立场。”他顿了顿,勾了勾唇,用愈发冷淡沉闷的语气轻声道:“事到如今,我连怨她,都没什么资格。”
“啊,也对。”许久,皇帝方才喟叹般赞同道,然后将手中的棋子投掷回棋盒,道,“既如此,我也该放你回去了。”
晏述起身默默行了礼,便打算退下。他还未抬头,皇帝又出声道:“阿述。”皇帝的声音里藏着几分感叹与无奈,若此时晏述留心,大约还能听出些犹豫与考量,甚至有几丝不忍掺杂其中。
“是。”但晏述只是低了头,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等着,下一步的吩咐或任务,一如既往。
皇帝一时没有再开口,而是默默打量起眼前这个跟在自己身边数载的青年来。
晏述在这诡异的沉默里逐渐不安,他有些犹豫地想要抬头,此时皇帝却终于再度开了口:
“去北境吧。”
晏述一愣,有些反应不及,而下一个瞬间竟冒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悦来,他自己都有些不明所以,故而更生出三分无措来,最后却仍只是低了头,恭顺道:“是。”
晏述去后,皇帝对着那棋盘兀地笑了笑,“长进的,何止是棋艺?”
次日朝堂上,皇帝下令,封晏述为镇北将军,率北庭军,驻守北境,令其九月赴边到任。又数日,魏国公晏皓上疏,自称老迈,请求致仕返乡。皇帝稍稍挽留了一下,心中也明白他的心思,不几日也就准了,于是晏皓把爵位给能干出色的小儿子袭了,自个儿便打算回乡找早几年归隐的大儿子去。这一来,无论是哪个方面,晏述都可谓是一时“风光无二”。
那一日,晏皓接了恩旨,一入大门就看到自家小儿子忐忑不安地等在前院,落日的余晖笼着整个院子泛暖意,偏偏唯有晏述立于架下阴影处,黯淡落寞。晏皓心里有些堵,明明是答应了早逝的夫人要好好养护的幼子,为何偏偏最是辛苦,最是委屈呢?
“父亲。”那厢晏述已经快步上前唤道,眉宇间倒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无妨。”晏皓摆了摆手,继而又拍了拍晏述的肩,叹了口气道,“述儿,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好好保重自己,莫让奶奶为你忧心。”
“是!”晏述低头应道,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小侄儿可好?”
晏皓摇了摇头,轻叹,“总算是无性命之忧了,只是这药,也不知何时能停了。”
晏述一愣,然后道,“那兄长他?”
“他很好。”晏皓道,“倒是当年之事,他一直觉得愧对你。”
“兄长不曾愧对我,往日种种都是我甘愿的。”晏述轻摇了摇,然后轻笑,“何况如今倒是我得了便宜,白白得了个国公之位。”
晏皓望着这个一向最是疼爱的孩子许久,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他将晏家交给这孩子,并非要他为家族做些什么,只是望着这晏家家主的身份能护他周全。
晏述离京赴北境守边时,几乎所有人都道君心难测,帝都中议论纷纷,有人惋惜,有人窃喜,有人心有戚戚。
而在晏述赴边的次日,柳一弦在萧宁宫中做客时,谈起此事也是感慨非常。
萧宁有些好笑道:“怎么?柳大人舍不得?”
柳一弦有些古怪地瞅他一眼,笑道:“我与晏将军那些浅薄交情,自比不得殿下亲厚。只是晏将军此去北疆,归期难定,殿下倒是一点儿不伤怀?”
萧宁轻笑:“纵使伤怀又如何?阿述总有他该做的事,该行的路,岂能时时在我身边。”
“虽是如此,殿下昨日还是有些冷淡了。”
“昨日是太子送别镇北将军,礼数到了便可。”萧宁道,“至于萧宁送别晏述,就是再前一晚的事了。”晏述离开前一夜,萧宁约了他在清思小苑相见,如旧时一般为他践行。
柳一弦猜想是他们从前的交情,便也不好再多问,转而道:“不知殿下今日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为了拜师之事?”
柳一弦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是那位小殿下?”
柳一弦口中的小殿下是如今养在承乾宫中的萧泱。
萧泱,萧宏庶长子,端王获罪后,因了某些机缘被太后收养,没多久便随太后去了南方,后又随太后返京,太后离世前将这孩子交由萧宁照看,萧宁便干脆将他接到了自己宫中养着。
萧宁点点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柳一弦先一步打断道:“殿下果真想将小殿下养在身边?”
“小泱儿是奶奶临终托付给我的,我自当倾尽全力。”萧宁停了停,然后仿佛明白过来柳一弦的担忧,又笑笑道,“我知道,按亲疏,瑾娘娘是比我合适,只是她如今体弱多病,又清修多年,连父皇都不怎么见了,怎好再去叨扰。再者,小泱儿回来之后一直在奶奶身边,也与我更亲近些。何况此事我已禀过父皇,并无不妥,你且安心。”
柳一弦在心底叹了口气,自知皇家之事自己也不好多言,于是道:“那我便见见这位学生吧。”
“不是一位学生。”萧宁道。
“什么?难道还有旁人?”
“是小薛公子。”萧宁笑道,“他与小泱儿自小一处长大,片刻不离的,如今自然也得一道拜了你这老师。”
“小薛公子?”柳一弦微微蹙眉,他倒也不是不曾听闻这位薛家公子,听说是太后回薛家时看中的后辈,因颇讨太后欢心,也养在了身边。但如今太后薨逝,按理薛家就该将人接回去了,看来是依旧留在了宫中,薛家打的什么主意,柳一弦大约也猜得到,不过于萧宁倒也不算坏事。他终是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道,“那就一起见见吧。”
第23章 新朝伊始
宣仁十三年,入冬的时日比往年都要早了许多,北地来的寒流几乎在一夜间席卷了整个帝都,皇帝刚刚康复的身体抵不过这来势汹汹的冬寒,加之各地御寒事务骤然加重,忧心操劳,没几日便再度重病缠身。萧宁一面要应付朝堂事,一面要在皇帝跟前侍疾,他底子本就弱,若非林先生在京,只怕燕国朝堂当真要陷入帝君与储君双双病倒的危机里。可惜,就算是林先生,也终究有力所不能及,皇帝的身体明显一日日衰败下去。到了新年年初的时候,萧宁几乎就日日在皇帝宫中处理政务,侍候汤药。此几月间,这父子二人相处的时间倒比过去数年要长。
三月桃李花开,春意满枝,午后的阳光铺满窗边坐榻,皇帝半卧于榻上倚着靠垫,微微合起眼,听着萧宁在一旁将近日要务简要禀来。
“不错。”待萧宁说完,皇帝也不睁眼,只点点头道,“你如今也算是长大了,我倒也可放心了。”
萧宁沉默片刻,方道:“不过稍有长进,是您教导得好。”
皇帝轻笑了一声,“你如今倒也说起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萧宁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又说了一次,“您教导得好。”
皇帝倒也不气,反倒笑的程度更深了些,“这倒有些像我教的样子了。”
萧宁明显眼角微微抽了一下,却最终没有搭话。
皇帝瞧他这样子,也不在意,只是稍稍睁眼看萧宁像是要起身的样子,又合目道:“千丝阁来消息了么?”
萧宁起身的动作一顿,复又坐下,低声道,“嗯,您所料不差。”
没有听到其他,皇帝又道:“其他事宜可也妥当了?”
萧宁叹气道:“您好好养病,此事待您好了……”
“不会好了。”
“胡说!”萧宁心下一慌,下意识脱口道。
皇帝睁开眼,并不在意,只是浅笑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见萧宁还欲争辩,他摆手示意道,“宁宁,不要做自欺欺人的蠢事。”
“你!”萧宁瞧着他这副样子,又是生气,又是心酸。
皇帝却似乎全然不察,反倒示意他走近些。萧宁有些不愿,但对方那苍白的脸色又让他不忍,只好顺着父亲的意思走近了。皇帝一手拉了他的手,一手轻轻拍了拍,撑起几分笑意来,“我如今难得有几日清醒,你也不愿与我说说话么?前些年的事,你还在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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