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面的人喋喋不休,却忽听“砰咚”一声巨响,煎药的罐子被砸得粉碎。试图劝说她的医官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还在边上试图劝架的人傻眼了,惊惶地上去摇晃他:“醒一醒!”
脖颈处一截皮肤露出来,黑斑之下,一块溃烂的皮肤流淌脓血。
他死了。
许辞青如遭雷殛,半天才蹲下身,裹着厚实手套的手替他阖上死死撑开的双目。
推出来出头的死了,再没人提这事。医官们惴惴不安,这是瘟疫爆发以后第十六个医官死去,下一个轮到谁?南关城内的医官数量本就不够,即便发动了民间的郎中,依然有病人无法得到及时的治疗。
接连有医官染病身亡。医官们惶惶地进出去疠堂,他们受着无尽煎熬,但没有人说出来。医官生前东奔西走不受待见,死后也要和病死的人一同烧为灰烬。史书兴许连病亡的医官人数都只略略带过,更不会有人兴之所至翻找他们的姓名。
许辞青看着医官的尸首被大火吞没,忽然很无助。她站在火焰前流泪,她想了很久,医官们已经全副武装,为什么还会生病?病疠之气是子虚乌有吗?
老医官站在他身后,什么话都没有说。
许辞青想到传授医术的师父,又想到自己的爹娘。
她失魂落魄捂紧面罩,仰头大哭起来。泪水把她的手心那点布料打湿,许辞青愣了,一种模糊的概念开始在她的脑海里滋生,飞速的长大,她开始意识到薄薄一层罩住ko鼻的面罩没有起到作用。
面罩太薄了,许辞青在新一天的议事中把这件事讲给在场的官员听,下午就收到了棉花和药品。
病气无孔不入,那在是否能面罩上动心思?许辞青用酒打湿了棉花裹了艾绒和硝石,塞进面罩中间,心想或许能阻碍一部分病疠之气。这样制成的面罩阻碍呼吸,且有一股怪味,但是推行之后,医官染病的数量降低很快。
许辞青雀跃不已,看来这种面罩是有用的,“病气”一说并不是空谈。
接到新消息的唱令夫抬脚疾走,铜锣在手里敲得哐哐响,他高声叫道:“今亡九十六!”
“无令不出——!”
南关的防疫终于出现一丝曙光。
守备军在城里两头跑,天气热得咬人老命。冉槊嘴里发了几个带血的大燎泡,忍着没说,饿了掏怀里的干粮吃时嘴里的鲜血呼啦啦往外冒,把富戍廷吓得半死,拉着他到医官那儿检查了半天才放心。
不紧张不行,军营官府都有人染病死去,富戍廷不胜忧虑。
冉槊把衣裳系上,哈哈大笑说:“我命贱,多少明枪暗箭打到我身上都没死,区区一个瘟疫,哪能瘟死我!”
富戍廷哀哀叹气。
冉槊看起来不以为意,捞过他的臂甲,安抚似的道:“到饭点了,走走回去吃饭去。”
吃饭的时间太紧,一日三餐只好缩减到了两餐,人人身上都揣着干粮,饿了就啃一ko。到了饭点,厨子抡起膀子变着法给官员们弄些好下饭的菜肴,祖传的大铁锅充分发挥了优势,一锅菜盛出来能喂饱衙门上下五十来个人。
到了官衙吃饭的位置,菜已经上桌,热气腾腾。饿得久了,溢出碗ko的白米饭显得格外诱人。官衙的外堂被清理开做了饭厅,后厨挺开心,他一直想着这个厅堂适合用来吃饭,前后敞阔,眼见都是好景致,可不是更下饭了吗。厨子暗喜,没敢说出ko,做菜的大勺舞得更快,也算是他在瘟疫之中一段不为人知的苦中作乐。
cun天厨房保存了一包甘梅,厨子做了梅子汤,在井下镇了一下午,晚饭后端出来清凉解暑,在外奔劳一天的官员也讲不得什么礼仪了,一个个歪七扭八地坐在外堂,吨吨有声往肚里灌梅子汤。
冉槊咕嘟几ko把凉汤灌了,燎泡带来的针扎似的疼痛消减不少,呲着牙喟叹一声,随即看到温旻端着碗往后堂屋走,不免附耳向富戍廷道:“锦衣卫和这个督抚关系这么好?我没在京城待,却也没听说过文武两职有如此融洽的时候。”
富戍廷晃着半碗梅子汤道:“他们都是打京城来的,能说的话自然比旁人多些。”
“也有道理。”冉槊松开胸甲,心中还在感慨京官难做,没瞅见富戍廷那正在琢磨什么的深沉模样。
指挥使稳步到了商闻柳办公的屋子,门敞着,里头人没听到声响,半天没有回应。指挥使泰然自若踱进去,果不其然看到桌案前全是高高堆起的文书,把后面那个人影遮挡得严严实实。
堆放的都是今日呈送的文书。温旻摸清了他的习惯,知道他会把看过的本放在何处,抬眼略扫,不由皱眉。
“今天的都批完了,还在看什么?”温旻放下梅子汤,几滴汁水溅出来,他不动声色用袖ko擦去。
商闻柳随意地捧起碗喝掉梅子汤,指头抹了嘴角残存的甜水:“瘟疫至今已经一月有余,我把前日起草的疏表和文章再校检誊抄一遍,也好补全错漏。”
温旻坐在一旁:“现在病亡的百姓越来越少,朝廷更没有催促你上什么疏表。你整日这么熬,身子骨吃不消的,今日文书既然已经批复,就早些休息。”
砚台里墨汁晾干了,商闻柳抓起水盂滴水,嘴里念念有词:“正是因为情况有所好转,才更不能放松警惕。”
温旻道:“思危是好事。”他又补充一句:“但人也得休息。”
“晓得的。”商闻柳像是笑的样子,但又不太像,他索xin和温旻谈起天:“上午我出去巡视,看到未被淹没的麦田里夏麦已熟,无人收割,仆倒一片。不知来年光景如何,青苗还长不长得起来。”
温旻想了想,严肃地说:“只要人还在,就能长出来。”
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今天他们这些人都归没了青山,青苗也会重新在这片土地上茁生。
商闻柳笑了笑,重新执笔在纸上誊写:“但愿啊。”
温指挥本该收了碗回去,他却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夜渐深了,草虫叽里呱啦地鸣叫,万壑有声,独这屋里两人什么话也不说。温旻这些天也在四处奔走,仪表疏于打理,下巴冒了一圈铁青的短茬,瞧着颇有点古道西风的沧桑和稳重,商闻柳好像也注意到了,从抄写中分出神瞥了一眼,随后摸摸自己的下巴。
没见一点长须的势头。
他是挺稀罕太岳公那般美须的,可惜这一把须不大好蓄,从未如愿以偿过。遂万般郁卒,捏着笔又是一阵疾书。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外头更夫在唱更,子初了。
商闻柳捏捏眉心,那墨汁又用干了,墨条也只剩短短一截,刚想注水研墨,指挥使幽幽开ko:“该睡下了。”
商闻柳默然无言,本以为是有什么要事,原来一直等着他睡呢。商闻柳心知温旻不见他躺下是不会走的,索xin洗了笔,乖乖把外衫解了,当着他面洗漱,而后和衣而卧。
温旻没忍住笑了,商闻柳回以微笑。
“好好休息,要办正事明日有的是时间。”温旻吹灭了灯,刚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借着廊下挂的灯,看到商闻柳半撑着身子,披散下来的黑发垂在绣枕上,流转着绸缎似的光。白净的脸颊为夜色洇透,两瓣嘴cun微张,眼睛眨了眨,正侧头看着他。
眼珠子倒是挺亮。温旻心中嘀咕一声,侧肘端起烛台,瞧见那小文官脸色忽然就垮下来。
“安心睡一觉吧。”指挥使碾灭了他的期望,无情地端走了烛台。
隔天温旻起了个大早,京城有一批新的救济粮到了,因循是要军官过去清点。但冉槊像个陀螺似的,城内东西两头来回跑,商闻柳还得多休息,他便领了官衙的牌子,去城门ko*接。
还是老样子,城门开四尺宽的ko,由老马拉了粮车进城。外头人不愿进来,也是情有可原。
但愿这样艰难的日子能早点过去。
朱文逊这头审阅过昨日支出的粮药库量,马上就要交去商闻柳这里重新复核。衙门里没几个能使唤上的人,他叫上两个账房,把一摞文书分拣了抱起,一路注意着脚下,唯恐脚下一滑把按序摆放的文书给弄乱。
商闻柳的门关着,像是外出了。前日才在外巡视过,今日理应是不必出门的,朱文逊奇怪,叫来远处洒扫的长随。
“大人未起呢。”仆役答道。
“这个时辰还没起来?”朱文逊奇怪,在外头敲了门,无人应答。
“这些天大人到深夜还未眠,我们起来洒扫了,屋里的灯还亮着。想是昨夜也熬久了,今日便没起来,没有吩咐,我们也不敢去叫早。”
“快午时也该醒了,一会儿吃饭还没起,你们就再来看看。”朱文逊没察觉有什么不对,抱着文书正要返回,转眼瞥见去城门ko*接粮药的温旻正往这过来。
巳初就该回来的,熟料一批粮食里竟有霉坏,为保险起见盘查几遍后,才清理出坏粮,送到粮仓中保存。
指挥使抬手抹开鬓角沾湿的碎发,拿绫巾把额上颈间的汗珠擦了,眼看着眉梢就吊起来:“都在这围着干什么?门关这么紧,没人给商大人敞敞风?”
朱文逊对着锦衣卫,稍稍有些发憷,清了喉咙外轻重干道:“大人还未起。”
温旻皱眉:“未起?”
昨夜就把他屋里的灯盏取走了,从睡下算到此时,最少也有六个时辰,怎么还未起?莫非又从哪里寻了蜡烛,熬了个大夜?
朱文逊被他一身肃杀之气闹得紧绷着脸,干巴巴道:“后堂洒扫的说,大人近日辛劳,昨夜没吩咐,晨起就没去打搅。”
仆役生怕遭受责难,忙不迭点头。
温旻心觉不对劲,抬手敲门,里面根本无人应声。朱文逊擦着汗,一脸“就是如此”的神情道:“起先敲过了,怕是睡得熟——”
“哐啷!”这一声把朱文逊惊得跌坐在地,两个账房急忙撇下文书搀扶他起来,眼见着指挥使阔步往屋里跨,几人也跟着进去。
屋里商闻柳蜷成一团,微张着ko,浊气在ko鼻之间浮动。他的百骸之间疯狂跳跃着痛楚,脑袋里更是炸了锅,只能微微听到外面有什么人的声音在响,叽叽喳喳的,什么也听不清。
渐渐的有人又近前来拍门,那力道简直称得上是砸了:“兰台!兰台?商闻柳?”
商闻柳感到自己好像浮在水面上,他无法动弹,只能以粗声喘息作为应答。外头的人破门而入,把冰凉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
“坏了,起烧了。”
第90章 心意
孤星闪烁着稀薄的白光,胧月渐渐隐去了,暑热悄然攀升。后堂门前聚着好些人,嗡嗡地谈论什么。门一推开,人群纷纷向后退了半步,容那层层包裹的医官出来。
院内摆了冬天烧炭用的炭盆,不要钱似的点了艾叶,浓烟唰唰往上弥漫,温旻挥开烟雾站在医官跟前。
“烧了两天了,到底是不是疫病。”
医官擦着汗,摇头道:“不好说,只是起了高热,身上还没有瘟疫的其他症状。但这个节骨眼上,只要起了热,我就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照温病来应对。”
温旻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缓声道:“我知道了。”
医官继续说:“督抚有些气虚,故而方子的药xin不能太猛,只能先吃着退烧温养的方子。再有就是,督抚大人的屋子周围最好清理开,侍候的人也不要扎堆。”
医官念叨着,目光扫过一众垂头的人。这些人很快从后堂撤走,个个蔫头耷脑,瘟疫在此时稍微有所好转,官衙却陷入另一种焦头烂额。
上官死了,他们的饭碗先不论,脑袋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吏员们念佛祷神,盼着这只是虚惊一场。
温旻走出官衙,街面上有僧道来去,往前他们还会为死去的人超度,现在呢,死人太多了,站焚尸坑前念完经词,便匆匆离去。温旻合掌,若是有个万一,让我替了他吧。
瘟疫不会给他太多时间伤怀,温旻代替商闻柳巡街,百姓的咒骂和哭嚎飘出窗牖,温旻心想,原来他在外头受的是这样的指摘。数天下来,几番昼夜颠倒,眼下一片青黑。
得了空他就去看看商闻柳的情况。
门“吱呀”一声,正撞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是许辞青在帮忙照顾,见温旻来了,慌忙把他往外一搡:“进来前把面罩带好!”
一块厚实的面罩和两只厚手套递到温旻面前。
“今天他的病情如何?”温旻拉上手套,掀开帘子进去。
cuang帘放下来一半,把那天温旻看到的喜字补丁遮住。他双眼发红,想把cuang上单薄的病人拉到怀里抱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离天离地都很远......就这么好好抱着他。
“今日烧退了些,还有低热,只是人还未醒,中间倒也清醒了几回,没多久就又昏睡过去。”许辞青两道细眉颦起,有些忧心:“如果是瘟疫,大人拖了这么些天应该就会有症状,但却迟迟没有。下午医署议事,已经把所有的方子都筛了一遍,眼下吃了药早应该退烧了。我怕再这么耗着,即便不是瘟疫,这好过来以后也要落下症结。”
温旻垂下肩膀,显得松垮而无生气,闷声半晌:“大夫务必要治好他。”
许辞青点头,她正要出去换水,提一个木箍的旧盆子,看起来摇摇欲坠:“自当尽心。”说完便拨帘走了出去。
温旻静默少顷,就着低矮的踏脚坐下来,屈身坐在病cuang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捏住了商闻柳的手。指挥使不惧困境,他向来是碾碎一切向前的人,眼下这样的境地,踏破山缺,何其难也。他疲倦地阖上眼,呼吸渐沉。
“早知如此,还不如坚持把你带走。”他的声音发颤,额头抵住商闻柳滚烫的手心,鼻音渐浓,梦呓一般:“你怨不怨?”
他语无伦次地说:“我带着锦衣卫走,是因为他们在朔西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不能让他们死在这。我想带你走,是因为......因为、我舍不下你。商......兰台,兰台啊......发热而已,你快点醒,醒了就不是瘟疫。”
许辞青端了水盆进来,撞见这一幕,瞪大了眼。
“逞什么能,何必受这罪,累得我也在怕......我等着你。”温旻艰难地把他的手攥了又攥,潮热的汗腻在掌心,烘得他生出千万种酸涩滋味。温旻舌根发苦,他嗓音喑哑:“你快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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