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来拦住二人,对萧岺月道:“我们东家日夜操劳,独力支撑我等数人生计,十分不易。此番你们夫妻得聚,勿再作分离,惹得她女人家这般辛劳。”转身又道,“去去去,莫挡在东家的房门口。”
萧岺月不知何故竟十分动容,展颜道:“谢过婶子体恤,岺月定不负婶子所嘱。”
他这般郑重,倒叫秦婶有些赧然,对萧岺月道:“热水送来了,淋了雨的人耽误不得,老身帮着一道替东家擦洗吧。”
萧岺月微微侧身一拦,她先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放低了声音道:“不能折腾,早些叫她歇下。”
萧岺月本无此意,被这样一说倒不自在起来,微微点头。
秦婶带着俩小伙子离开,萧岺月才算彻底清净下来,抱起萧澹澹便泡进热汤里。
屋里的暖炉也着了,萧澹澹周身有了暖意,意识也渐渐恢复了。他记得倒下前落入了萧岺月的怀里,刚有意识便是一惊,猛地从水中坐起,哗啦啦的水声叫他清醒了许多,一看周围陈设竟是自己屋里,再看萧岺月也在,一时想不明白,先倒回桶中,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道:“你怎么在这儿?”
萧岺月在用热水替他再灌一遍发顶,见他醒了也是一喜,便道:“自然要送你回家去。”
萧澹澹迷糊之中想到什么,又是一惊:“你把我的伙计们怎么了?”
萧岺月疑道:“我把他们如何?”
萧澹澹拽住他袖口道:“那他们怎么会放你进来?”
萧岺月觑了觑眼睛,萧澹澹顿觉寒意升起,脸色一变。萧岺月见他这般防备的神情,面上不由得有了颓意,缓缓道:“我不曾伤他们分毫,我只说,我是你夫君。”
萧澹澹先松了口气,而后又提声道:“他们怎么就信了!”
萧岺月将他按回浴桶中,冷笑道:“为什么不信?难道我还没有那些莽夫配得上你么?你倒是同我说说,你这‘春柳岸’时兴脱光了喝酒吗?”
萧澹澹面色涨红,羞恼到话都说不利落了:“胡说!我这里、这里最正经不过,是最、最正经不过的酒家,哪里有什么脱光了喝酒的!”
萧岺月冷哼一声:“就在方才我送你回来的时候,店里可是一屋子赤条条的男人呢!你在的时候他们也这样?”
萧澹澹被他说得伸手捂住了眼:“那是我不在,他们必是在外头坐着淋了雨才这样。我这里平素好好的,没你想的那些腌臜事!”
萧岺月想到今夜所见那该死的蠢夫抱住澹澹的模样,再想到一进这春柳岸所见各色赤膊男子,登时抑制不住,问道:“‘凉州女,肤如玉,红汗交流坐貂裘’,唱的又是什么?”
“这……”萧澹澹不知为何心虚了半晌,随即又想到这人凭什么质问自己,便强撑了声气道,“这是凉州街巷常见的曲子,怎的我这儿就唱不得?”
萧岺月气得发抖:“对着你唱呢!他们倒是哪里见你肤如玉红汗流了?”
萧澹澹抓住他把柄,一把拍落他按在浴桶边沿的手道:“萧岺月,你窥伺春柳岸多久了?你又做小人,你混蛋,你……”
这些年来听了这么多俚语,偏这时气得一句话都骂不出,萧澹澹自恨嘴拙,泼出一捧水激在萧岺月身上,怒道:“你走,我不要你呆在这儿!”
萧岺月欺身而上,冷笑道:“六娘子,你想叫谁呆在这儿?”
萧澹澹抱臂道:“你走,总之我就不要看到你。”
萧岺月闻言站直了道:“好,我今夜也淋了雨,我又用了一件紫貂换进你的店,那我也能在这儿脱衣了吧。”说着他就褪去了自己湿透的衣服,不由分说踏进了浴桶中,一下子将萧澹澹逼到一角。
萧澹澹被他赤身贴近,蜷缩道:“我打不过你,却不代表我不会同你打。”
萧岺月忍不住笑了,靠后倚在浴桶边沿悠悠道:“听闻六娘子你有任侠好义的好名声,常接济穷困。既是磊落儿女,何必在意小节?我冒雨送你回来,求一暖身之所并不过分吧?六娘子何以以怨报德?”
萧澹澹听了他的话,转身冷冷道:“你问得极是,何以以怨报德?萧岺月,我正该问你这句话。”
萧岺月收了笑意,萧澹澹更捉过他的手探入水下,放在了下腹。
萧澹澹领着他的手指抚过那道仍凸起分明的刀疤,缓缓道:“萧岺月,拜你所赐,恐终生不能释怀。”
萧岺月徐徐抚过那道疤,指尖全无情欲意味,他注视着萧澹澹的眼眸,而后合眸叹道:“我深悔者,我不悔者……”
他缓缓起身踏出浴桶,拾起地上外衣披好,走到暖炉前烘了烘手道:“澹澹,这些年有没有遇到什么喜欢的人?”
萧澹澹不做声。
萧岺月用干燥的手替他取来干巾,一边道:“你临走系上的红绸我收好了,每年桃花开时仍奢望能在花枝上看到一抹红色。我重修了毗卢寺,前年方完工,而后舍身数次,不知能不能在佛前稍赎罪孽。阿翁亦在那年过世,再无人阻拦我找寻你的踪迹。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是不是晚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连恨都忘了恨我。”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要疯了,也可能已经疯了。我甚至想,我投生人世至遇到你的十九年如此顺遂,是不是早就耗尽了福分,耗尽了运气,以至往后只能苦熬?我素来做谋事者,叫我信天命,那实在是让我很不甘,但至绝望处,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便是信了命又如何,我就此了结了心意,或许也是你乐见的。”
“澹澹,你是不是希望我,死心?”
他站定在萧澹澹面前,而后缓缓屈膝半跪,注视着萧澹澹道:“是不是?”
萧澹澹踏出浴桶裹住身子,慢慢地走到他身后,叹了一声:“我如今很好,想你也不会太糟。这几年我们彼此见不着,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往后还有数十年,心伤也好,体肤之痛也罢,都会渐渐消失的。我并不是带着对你的恨离开的。不是我对你不一般,而是我从小就不会恨别人,我要忍、我要设法想开,日子才能过下去。对你也一样,我忍着、我设法安慰自己,但是那太累了。我心里装着一个你,比装其他任何人和事都累,太累了。后来想不起你了,我在姑臧在这春柳岸活得有滋有味。哥哥,我还叫你一声哥哥吧,我想我们都好好的,却也想我们再不必见。”
萧岺月身子微颤,仿佛一下子被人抽去了生气。许久之后他缓缓起身,竟还能笑出来:“澹澹不恨我,还能愿我好,实足心慰,再没有比这更好了。”
他又从一旁衣箱中替萧澹澹抽了件夹袄出来,一见这碧色便笑:“澹澹还是爱把自己打扮得跟水葱似的,但衬得你肤如玉,是极美的。”
萧澹澹背对着他,沉默了半晌低低问道:“嬷嬷、春草、毛毛、三叔、岑管事,他们都好吗?”
萧岺月点头,又意识到澹澹看不到,便走上前给他递上夹袄,便道:“都好。春草想晚几年嫁人,仍陪着嬷嬷,你不必担心他们。”
萧澹澹默默地展臂套进夹袄,这时门外人影晃动叫二人皆顿了顿。
正在萧澹澹要出去察看时,不曾闩上的门便被轻轻推开一缝,随即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小僧冒犯了。”
萧澹澹失声道:“弥大师!”
弥觉思在门外道:“主人,小僧尚未探得澹澹根本如何,你怎的又擅自……”他语气沉痛。
萧澹澹还不解,萧岺月已经沉声回道:“你这淫僧胡言!”
“阿耶,你同阿娘在一起也会生气?”脆生生的声音叫两个大人僵住了。
门又被推开一些,挤进来一个小脑袋,对着萧澹澹笑道:“宛宛来了。”
第31章 竟无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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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澹澹看到那张可爱笑颜,瞬间心神大震,下意识去看身后的萧岺月。
萧岺月此刻已大步上前,又听得宛宛童稚的话语:“阿耶和阿娘刚才在洗澡吗?”
萧岺月一滞,随即双手将她提起,凌空平移了出去。
宛宛挣扎着嚷道:“我要看阿娘!”
萧岺月沉声对弥觉思道:“我几时命你将她带来了?”
弥觉思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你也不曾说不能带来。宛宛被雷声惊醒,又因你深夜未归,哭闹不止,我只能带她来见你。”
宛宛一听这话,连忙点头道:“对,宛宛一直闹着,弥大师就只能带上我啦。快让宛宛进去!”她竭力想从父亲的臂膀下挣脱,还嘟囔道,“阿耶怎的浑身湿漉漉的……”
“哎,主……”
“住口!”萧岺月喝住又想胡言乱语的弥觉思,而后道,“你先将宛宛抱走。”
这时萧澹澹从房中走出,把扑腾着的宛宛从萧岺月手中抱过,仔细打量起这个孩子。
宛宛安静下来,与萧澹澹四目相对。
萧澹澹捋过她额前沾湿的发,缓缓道:“白天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宛宛望着他夜色中沉静的面容,忽然鼻子一酸,展臂勉强揽住他,开始嘤嘤哭泣。这一下萧澹澹也无措了,只知轻声安抚她,无奈之下只能眼神求助萧岺月。
萧岺月从旁看着,心中亦是万般滋味。他本不欲这么快便叫澹澹同女儿相认,只是宛宛人小鬼大,这回又擅作主张跟了来,便在这般尴尬的时候相会了。
萧岺月上前抚着宛宛的背道:“宛宛,不可以哭。”
宛宛埋在萧澹澹肩窝,听到父亲同自己说话,想起了父亲从前千万叮咛的话,立时抬起头来,边抹着眼泪边挤出一个颇为滑稽的笑容,哽咽道:“阿娘。”
萧澹澹看她满脸泪痕,只能抱进房里找巾子给她擦脸擦手。宛宛坐在他膝头,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
萧澹澹抬头对萧岺月道:“你同弥大师先出去,我要同宛宛说说话。”
宛宛一听立时转头望向父亲,眉头微微蹙起。
萧岺月舒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我会走的。”
萧澹澹原以为他在同自己说话,再一看竟是父女俩四目相对在较劲,不免心中纳罕。
待两个人一出去,萧澹澹便坐到榻上,把宛宛抱到一旁,问道:“你是自己过来的,还是你、你爹让你来的?”
宛宛睁大眼睛注视着他,开口道:“阿娘,有没有人欺负你?”
萧澹澹怔了一下,随即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会有人欺负我呢?我很好啊。宛宛,你……”他有很多话要问,却又都不敢问,只能摩挲着宛宛的小手,低声问,“路上吃得惯住得惯吗,来姑臧后呢?”
宛宛揪了揪自己的脸蛋肉:“胖了一点。”
萧澹澹望着眼前这个娃娃,想到自己当年一眼都没看过她,甚至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如今她长成会蹦会跳会哭会笑的模样,一口一个阿娘,难免叫人有些恍惚。
萧澹澹握着她的手,喃喃道:“宛宛不胖,都是宝贝肉。”
宛宛忍不住笑了,又问:“阿娘觉得我们生得像吗?”
她这样一问,萧澹澹想起白日里那些妇人说的话,不由得抚上宛宛细嫩的脸颊,而后微微摇头道:“我看不大出像不像,有人说像,那应当是像的。宛宛,你在建康长大?那你,你的母亲对你好吗?”
宛宛有些疑惑,歪着头道:“宛宛的母亲就是阿娘啊。”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正色道,“我才没有旁的什么母亲呢!”
宛宛越想越不对劲,捏紧了小拳头道:“阿娘怎么会问我这个?你在这里吹沙子,我和阿耶都不放心你,一心想接你回去。他怎么会停妻另娶?这种事可是了不得的大错呢!”
萧澹澹听了不对劲,指正道:“姑臧城里没沙子,这里不输建康,你也看到了。还有什么停妻再娶云云,萧宛宛,你父亲未免教得太多了吧。”
宛宛连连摇头:“我不姓萧,我就叫宛宛。”
萧澹澹不知道自己离开山阴后萧岺月同宛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他又无心力去细究,只担心宛宛的身体是否有异,便重又抱起她往外走,一心要找萧岺月问个明白。
等他一走到屋外,发觉雨停了,更在此时看到萧岺月步履匆匆地向外走,正疑惑时听得一声厉喝:“哪家贼子敢犯春柳岸?”
萧澹澹面色一变,放下宛宛对弥觉思道:“烦弥大师看好宛宛,我去看看。”
弥觉思摇摇头:“外头的事自有主上料理,小僧前来便是为了察看澹澹你身体可好。”
萧澹澹看了眼宛宛,而后道:“我很好,宛宛呢?”
弥觉思缓缓道:“除了太聪明好动了些,旁的都很好。”
宛宛不服道:“弥大师竟当着我的面同阿娘说我坏话。”
弥觉思垂眸道:“你看到了吧。”
萧澹澹点点头,犹不放心,继续问道:“都很好吗?”
弥觉思让了让:“你进屋叫小僧把脉探察一番,好叫主人安心。”
萧澹澹心中抗拒,又知弥觉思实为好意,便先搪塞道:“我表兄来了,恐他与萧岺月要起争执,我先去看看。”说着便要走,宛宛连忙跟上,不由分说捉住他的手。
萧澹澹想这鬼灵精是不好打发的,也盼着萧岺月见女儿在场勿要发作,以免惹出什么乱子来。
等他走到堂前,一屋子酒客已经清空了,伙计们也被打发走了。
温诚一见萧澹澹出来便赶紧上前道:“头还晕吗?”
萧澹澹摇摇头,对表兄道:“这是我昔日旧识,在这姑臧城中偶遇,幸得他救我回来。”
温诚笑道:“原是如此,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萧岺月正要开口,萧澹澹拦道:“是卫氏的郎君。他暗随王使前来,没有上报,表哥你担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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