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诚的眼神在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之间流转,而后道:“原是卫郎君。跋涉千里一路北上,辛苦了。”
萧岺月望着眼前这个汉子,不由得道:“这些年有劳程将军照拂,才叫澹澹有了如今的栖身之所,卫某感激不尽。”
温诚听不得这话,面上却不显,只对萧澹澹道:“你淋雨昏倒,想来是这一日奔波太累,回去歇息吧。外头打烊的事我吩咐人帮你弄。”
萧澹澹见他俩都不动,自然也不能安心走,只能强笑道:“伙计不懂事,累你大半夜的奔波。眼看都快天亮,你回去吧,这里我稍微收拾下就好。”
他这么说着,宛宛已经走到一边把一张跌倒的凳子扶了起来。
温诚看着这小女孩的模样,不禁微微蹙起眉来,萧澹澹立时心里紧张,却听得他道:“这是卫郎君家的女公子?”
萧岺月微微颔首。
温诚面色愈沉,对萧澹澹道:“澹澹,这是你待客不周了。这么小的女公子深夜还在外头,你竟不早些送他们父女俩回去。”
萧澹澹应是,连推带搡把萧岺月往外推,宛宛见状连忙跟上,萧岺月便牵起她的手对萧澹澹低声道:“要叫卫某告辞?”
萧澹澹仿佛能感觉到身后表哥灼灼的目光,深觉难以自处,对萧岺月的怨气也重了几分,没好气道:“快走!”
宛宛从萧岺月身旁探出头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萧澹澹躲闪开眼神,对萧岺月道:“我好得很,不必弥大师多瞧了。你把他接回去。”
萧岺月看他垂眸的神情,心知他极为看重这表兄,此刻自己也无力同他这位至亲相争,只能依言照办。
萧澹澹又回头对表兄道:“表哥你也回去吧,我送送他们。”
温诚点头,萧澹澹便催促着萧岺月快走。
三个人走在湿漉漉的街上,萧澹澹碍于宛宛在场,便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我不曾听表哥说起你也在使团中,便随便编了些话。”
“你竟肯为我骗你的好表哥。”萧岺月停下脚步道,“澹澹,我带宛宛来西凉,并不是想要挟你为难你。她想见你,我也只是想叫她见一见你,并无他意。”
萧澹澹笑笑,俯身点了点宛宛的额头:“宛宛担心我吹沙子,想带我回去。可我很好,宛宛不用担心。”
萧岺月暗想这宝贝女儿的聪明劲如今都适得其反,只能叹息一声道:“当然,我也得哄着她,有些话你不必当真。”
萧澹澹冷哼一声:“小孩再小,大人都不能对她撒谎。我幼时虽过得清苦,但舅舅舅母还有嬷嬷他们,但凡答应要给我置办的,便从不食言。宛宛那么聪明,可都会记着。”
萧岺月洗耳恭听意犹未尽,半晌道:“那我不慎答应了她要带你……”
“这个免谈。你答应了,我却没有。是你轻言承诺在先,是你为人不慎。”萧澹澹斩钉截铁,又忙蹲身安抚宛宛,“我在姑臧有家有业,过得很好,也没有人会欺负我。方才那位,是你……”他认命了,继续道,“舅父,很照顾我。宛宛不必担心。只是你见着他只作不认识吧。”
“为什么?”宛宛拖长了声音问道,“既是阿娘的表兄那便是宛宛的表舅舅,我怎么能装作不识呢?这般不知礼,怎么还是好孩子?”
萧澹澹不知道宛宛对自己的身世有多了解,又怕说得太明白惹孩子伤心,思来想去还是萧岺月惹的祸。他抬头瞪了萧岺月一眼,而后低头安抚宛宛:“阿娘也是第一天见到宛宛,还来不及同他说明。况且你阿耶身份不同,不宜在姑臧城中太过张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宛宛摇头:“宛宛也是第一天见到阿娘,可我恨不得整条大街整个姑臧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阿娘。白天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只能喊你嬢嬢。可阿耶分明自己也忍不住跑来找你,为什么又要我小小年纪守口如瓶?阿娘是不是嫌弃宛宛,要么就是嫌弃阿耶,要么就是嫌弃我和阿耶?”
萧澹澹按住她叭叭的小嘴无奈道:“我怎么舍得嫌弃你,你不要替你阿耶说好话了。你是你,他是他。他既隐名前来,你便督促他老老实实待完这些日子,老老实实回建康。西凉有赵、秦两国这样的强邻环伺,姑臧城中少不了他们的探子。要叫人知道萧岺月在城中,谁知道会有什么事。宛宛这么小行了这么远的路,我只有心疼担忧,所以才盼着你早日回建康。”
宛宛双眸包着泪定定地望着他,萧澹澹心中莫名一痛。所谓母子连心,他白日里见宛宛有一些不舒服便心急,更何况如今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儿,再看她双眸含泪的委屈样,心难免揪紧,却又不能松口说些空许诺的软话,只能抱紧她一言不发。
萧岺月看这一大一小抱作一团,只能叹了一声缓缓道:“宛宛,你答应过我,见到阿娘要不哭不闹,也不能惹他伤心,我这才允你随我一道。如今你竟全忘了吗?”
宛宛抽了一下拼命憋住眼泪,很不甘心地伸手敲了敲他的手背。萧岺月任她这样小猫挠痒似的泄愤,对萧澹澹道:“澹澹,夜里风凉,你快回去吧。”
萧澹澹起身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而后低声道:“你也保重。”
宛宛看着他转身,死死捏住父亲的指尖忍得浑身发颤。她确实答应过阿耶,言犹在耳,此刻便只能忍着。她不知道双亲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世,从小只知自己的娘亲在看不见的地方。父亲一再向她描述母亲的模样,她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样子。直到今天她偷偷甩掉贴身侍女来到春柳岸前,躲在柴垛旁偷看了许久,看着她的娘亲执着木勺翻肉、看着她的娘亲坐到凳头拭汗,她不禁看呆了。原来她的阿娘是这个模样。等她被抱进阿娘的怀里,她更确信,这样暖、这样的软的怀抱,就是阿娘的。
若不是褚先生和阿耶阻拦,她早把阿娘赚回去了,她今晚说不定就是跟着亲亲阿娘睡的。
想到这里宛宛松开捏着的指尖,兀自握紧了小拳头。
萧岺月注视着萧澹澹离去的背影,五年前那一幕不可抑制地再现眼前。他胸中炽热难当,几乎抑制不住想拦住澹澹的欲望。然而他早已明白,正是自己的独断专行将澹澹推得越来越远。今夜他克制不住拔箭而出现了踪迹,已经是失控。而后又忍不住现身于澹澹之前,将澹澹激得晕倒,又是一桩错。带澹澹回春柳岸本是好不容易的相处时机,他又同澹澹拌了半天嘴,以致全无进展毫无收益。
想到这里萧岺月瞥了瞥宛宛乌黑的发顶,叹道:“你心里怪我无用吧。”
宛宛点点头。
萧岺月又道:“宛宛说好要做阿耶的底牌,为什么这么早亮相?”
宛宛仰头看他,嘟嘴道:“我见你出去了,还不回来,以为阿耶已劝得阿娘回心转意。正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哪知是空欢喜。”
萧岺月抚了抚她的发顶:“不许对你阿娘使心机。他想对你好,自会对你好。他想离你远些,自有他的想法。我们回去吧。”
等萧澹澹回到春柳岸,温诚还没走,正起了锅子自己煮素面吃。
见状萧澹澹立马上前要接过捞面的筷子,温诚让过,对他道:“那番僧都同我说了。”
萧澹澹心里一沉,强笑道:“说什么?”
温诚捞出满满一大碗面,分装了两碗端到桌上和萧澹澹坐两头吃。他一边撒辣子面一边道:“当年我得了报讯,说你意外丧生在了毗卢寺那场大火中。”
萧澹澹立时抬眼,握筷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温诚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有底:“命人报讯与我的是你的那位堂兄萧岺月吧。”
“他不会无缘无故送信给我。是你叫他这么做的?”温诚搅了一筷子面囫囵吞下,“你会叫他送信,却不会骗我自己死了。是他故意骗我你已经死了,是不是?”
萧澹澹已经听明白,深信表兄所言。他早在太原遇到表哥时便觉其中一定有异,只是往日风尘摧心肝,他不欲深究。此刻听表兄这么说,便知当初自己央求萧岺月报平安,对方为了彻底断绝他同旁人的联系,是报了丧讯去。一时间过去种种跃上心头。
他差一点,或者已经被萧岺月折断了羽翼。他不得不借祖父的势逃脱。迄今为止他唯一掌握自己命运的选择是同表兄一道来到这姑臧城。
他不能叫任何人,包括宛宛推倒这得来不易的一切。他也不愿再被胁迫做任何选择。
萧澹澹沉默地挑了一筷子面,却没有半分食欲。
温诚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得放缓声调:“澹澹莫怕,此地无人能做你主。我同你说这番话,只是望你勿要太信任你这位堂兄。”
温诚见识颇广,早就知道依澹澹之美貌,会与那位堂兄有所牵扯,这其中实在是有了不得的隐情。他不欲累澹澹忆起旧时不悦,只是担心澹澹再度被花言巧语蛊惑。于是他干脆开诚布公:“我早知建康使团中藏着一位位高权重的人物。今日见那位所谓的卫郎君,观其样貌年龄,再联想同澹澹你的熟稔,几乎就确定了是萧岺月。萧骐过世前为他告领荆、江、豫三州刺史,都督七州军事,如今他已是建康朝中举足轻重的大员。他这般年轻,在朝中立威除却倚仗圣眷和祖荫外,更有其雷霆手腕。这样的人抛下朝中大小事宜北上,若说不是为了你,我须得防范。若说是为了你,我更要防范。”
“他带着个孩子,难道还要送你个便宜女儿?这萧岺月未免太能想,这是,这简直是……”温诚实在说不下去,又端过萧澹澹面前坨成一团不曾动过的面,撒了辣子面浇上醋吃下,而后起身道,“回去也睡不成了,我替你这儿收拾一下就早些到宫里应卯去。你去歇息吧。”
萧澹澹无力地垂下头,半晌方道:“我原先只当他是哥哥,以为我又有了个亲人。”
这句话认下了两件事,温诚拍拍他:“只我一个哥哥也够了,去睡吧。”
萧澹澹点点头,茫然地起身往里走。
他想,我原先就想左了,我的至亲里从来就不包括萧岺月。我们之间,是他一厢情愿,也是我一厢情愿吧。
第32章 许愿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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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雷声止雨渐歇,萧澹澹辗转反侧,天一亮便起身。每日去早市采购肉菜等物的伙计肩扛担子到店,便见东家此时已支起了酒幡,两人相视一眼后其中一人上前问道:“东家不多歇一会儿?”
萧澹澹跟着他们一道去后厨卸下担子,指了指前头。他煮了扁食,此刻正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
有一个伙计正是昨夜喊秦婶来拦萧岺月的半大小子李方,他同李蛮儿住得近,平日走动多,这会儿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蛮头、蛮头他开罪东家,自知犯了大错。昨夜守我回去,要我今天来替他再向东家赔罪。”
萧澹澹有些不悦,微微摇头,也不想管李蛮儿到底同他说了什么,自己从门后推出两只大木盆,然后去接水洗菜了。
李方自觉尽了情分,同伙伴一道去前头吃扁食。
两个人坐在店门口看外头驮货的驴马走过,另一个伙计蒋笃灌了一口汤后拱拱李方,低声道:“往后莫再同东家说起李蛮儿,你可晓得他做了什么?”
李方想了想,而后微微摇头:“昨天回去也晚了,我打着呵欠呢,没大留意,意思大概是说打碎了什么叫东家生气了……”随即他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也晓得不大对。东家的脾性我们都知道,这事换别的店里或许会丢了饭碗,我们店里……”
“所以说你小子是老实还是笨?我告诉你!”蒋笃也瞥了瞥四周,低声道,“李蛮儿对东家不规矩!”
李方睁大了眼睛,蒋笃立马把汤勺按他嘴上:“别叫,这事儿你心里晓得就好,往后别在东家面前提起。”
李方点点头,又想到昨夜那个男人,不禁抓开汤勺同同伴议论道:“东家的相公后来就回去了?还再来吗?”
蒋笃看李方年纪小懵懵懂懂的,摇摇头道:“怕也不是正经夫妻。东家在姑臧有了这么间能生钱的铺子,还理那男人作甚?咱们姑臧城里有的是要娶东家的子弟。我俩盼着店好好开下去,这份工能好好干下去就完。”他想了想又咋舌道,“只是那男人也着实有钱。昨天那身貂你也见了,不似假的,后来被人扯去后巷继续争,如今不知落谁手上。得了它,不用干活咯!”说完蒋笃起身收拢碗筷,在李方脑门上崩了下笑嘻嘻地走了。
李方也狼吞虎咽起来,正在这时有人走进店里唿哨了一声。他随意抬眼,而后连忙起身迎道:“胡管事!到店有什么吩咐?”
来人是张锡幼子张俊的长随胡盛,三十来岁年纪,面相白胖,爱同人说笑。他看到这小伙子抹嘴的样子便笑道:“好福气,又是你们东家自己做的扁食?”
李方边点头边把他往里头迎,蒋笃和萧澹澹也听到声,一道从后厨出来。
胡盛一见萧澹澹,立时起身拜道:“程掌柜,府里的事有劳您大驾。公子命我等来帮忙,您若有使得小人的用处,还请吩咐。”
萧澹澹这时看清他身后还缀着俩小子,想起张俊头先问店里订了许多酒,正是为今日开宴款待建康来使,想来是张俊吩咐他们一大早过来帮着清点。
本该前两日就来,可是萧澹澹去了金城昨日方归,张俊又连着大醉数日,最后压根起身不动,一直拖到现在才派人过来。
萧澹澹想他们来得正好。一身蛮劲的李蛮儿刚被他赶走,眼下搬酒的活多了几个人帮忙无疑轻省许多。
几个人便进了储酒的后院地窖,一坛一坛地往外头的板车上搬酒。
萧澹澹也在帮着干活。
李方胡盛等见过他一把好力气,也知道拦不住,纷纷给他让路。
他走了几步,早起匆忙拿竹筷簪的发竟颠散了,一时乌发尽落,映得美人面越发妍丽。
众人见了都呆住,随即都错过眼去。
胡盛心想,怪道公子钟情这酒娘,这谁看了不迷糊?他一边想着一边各擂了偷眼看美人的俩小子一人一拳。
萧澹澹也察觉不对,连忙捡起掉在板车上的竹筷跑回房里。
从前都是崔嬷嬷和春草给他盘发,他自己从没正经学过。后来张娇也十分怜爱他,手把手教他编发。可惜他的手独这件事做不好,无论如何都做不好,便一直随意应付着,只图头发一抓团起定住便好。这下进了屋里,他坐在镜前端详自己,篦子抓在手里都忘了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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