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后,得意夹住马肚子,攥紧缰绳的一刻,才顿觉冥冥之中似已有定数。他双臂颤抖,胸中狂跳,如此一人一马,一张弓,半筒箭,便如暗夜流星,冲向憧憧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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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完结倒计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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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像月色下银亮的匕首,很远的崖边,传来野狼的呼唤声,得意下了马,徒步上山,厚雪堆及膝盖,汗水将裘袍坠得沉重,他拽着剪筒,艰难辨认着雪地上行军的痕迹,这是通往祭坛的小路,由图雅生前告知他,并邀请他届时去参观自己登基的仪式,到那时,她会成为草原上第一位穿着裙子即位的可汗。
当时他们刚刚从婚礼上返程,颠簸的马车里挤满了少女的野心,当时,没人知道这条路会成为叛臣屠杀族民的弃尸地。
得意被雪堆里的一只断手绊倒,僵硬发紫的指头,紧攥着一块儿给婴儿擦嘴的手帕,再走几步,断手的主人正躺在几具同样惨败的尸体上,是婚礼上的那位新娘。
湿冷的反胃感在得意腹腔里升腾,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山路一直延伸到雪山的腹地,月光和冷峻的山尖慢慢模糊,发热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山谷里狂风横袭,哭声被一带而过,得意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拔腿走向靠近终点的树林。
树林覆盖了山坡,环绕着凹地里的祭坛,季良意带兵至此围剿阿史文,但眼下,祭坛外围只有无数具士兵的尸体,以及看守出口的阿史文叛军,在祭坛中心,一位负伤的将军带领着最后几位部下抵御着最后的攻击。
阿史文立于人群的高处,出乎意料地,他的中原话讲得极好:季将军,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不愿意归顺本王?
得意没听清季良意说了什么,不过他认得出那张脸上的轻蔑情绪,阿史文愤怒地抬起刀,季良意身后本与他并肩御敌的一位士兵,便转身抬刀,刺穿了几位同伴的肚皮,接着,又砍下了剩余一位的脑袋。季良意没预料防备,着他在腿上重重一击,跪倒在地。
他头上已有裂纹的头盔,因主人的倾颓掉落在地,得意藏身于更高的山坡上,借一棵倒塌的松树掩饰身形,他惊愕地看见季良意脸上的血迹和身上的伤口,撑着长弓的胳膊忍不住微微发抖。
但颓败的神情,在季良意脸上一瞬也没出现过,他索性撕下披风,布料上沉甸甸地覆着血渍,季良意用其抹掉淌过眼睛的血液,朝着阿史文身前的空地上,啐了一口血水,看见阿史文的脸色黑了几度,他大笑两声,昂起头,闭上眼睛,嘴角不屑地轻扬着。
身后的叛徒将刀横在他的颈边。
与此同时,得意也拉紧了弓弦,瞄准那位叛徒的额头,即将弹开食指的前一刻,忽然一只手捂住他的脸,同时,手臂遭人一震,弓弦松动,箭矢软绵绵地飞出去,仅在松树不远处落脚,得意反身回击,胸口却先受了一掌,一下滚到了松树后边。
祭坛之中,没人注意到山崖上的动静,得意稳住心神,拔出匕首即往身后刺去,但等刀刃送到那人脸前,手腕却生生悬住了,动弹不得。
得意瞪大眼睛,松枝摇摇晃晃,抖下许多碎雪,簌簌落在两人的身上。
“何峰?!”
青年浅浅一笑,抹去脸颊的血迹:“小公子,好久不见。”
得意吃了一惊,但刀锋一转,将匕首贴上何峰的喉咙:“你是阿史文的人?”
何峰仍笑着,没有否认,得意又追问:“大营派过几支援兵,但没有一队能上山,看来都是你杀的?”
“小公子高看属下了,随我去拦截的羌蛋子没几个活着回来,我不过去收个尾。”
得意手上的刀刃逼紧了他的咽喉:你到底想做什么?!
何峰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了几秒,才伸出手指,在他的胳膊上写下一个“四”字。
得意的思绪在混乱中飘荡了片刻,直到线索飞溯,回到京城里那座巨大宅院,湖边种满垂柳,刻薄的管家喜欢用柳条抽打下人,其中一个瘦弱的少年被打得最惨,已经蜷缩手脚躺在地上不能反抗,大宅里年轻的小主子看不下去,夺下柳条,对方忌惮他的身份,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当时那个伤痕累累、衣着单薄的少年家仆,他那张懦弱沉默的脸,在得意脑海中越发清晰,和眼前的何峰重叠在一起。
幼时的何峰并不是家仆,他的祖父在朝廷身居高位,家境殷实,宁王夺权时,何家曾为其庇护,季氏平乱后自然下场惨烈。何峰是靠母亲踩着乳娘的肩膀,裹着襁褓被从院墙里扔出来的,接住他的,是一位常在何宅墙下乞讨的老乞丐,就凭何老爷曾给过他一碗白粥,几块碎煤。
老乞丐养育了他一阵子,便撒手人寰了,何峰跟着京城里的其他乞丐颠沛流离,勉强长大,因为总吃不饱,他的个子要比同龄人矮上一截,有一天流浪到一座很威风的院门前,想去讨口水喝,被看门的护院一脚踢翻了,从台阶滚下去,脑门破了大口,血流了些日子,躺在脏兮兮的凉席上,所有乞丐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没人理会,不想却来了个戴着斗笠的男人,探了探他的鼻息,便立马将他背去医馆。何峰享受了一段受人照顾的日子,脑袋上的伤渐好了,睡在棉花做的床垫上,每天能吃好几个热乎乎的馒头,男人告诉他,如果不想回去当要饭的,就帮他做一件事。
何峰想也没想便答应了,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晴空万里,风刮得人很舒服,冒充小厮的何峰躲在季家的宅子里,将油水浇遍了院子的每一处,然后依照指示点燃柴火堆。
在那场大火之前,何峰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他按照计划逃出来了,但他初到季宅时领着他四处参观,还给他的床铺上软绵绵垫子的小丫鬟被烧死了,站在小丫鬟的遗骸前,何峰也像一具被烧成灰烬的尸体,一个女人把他拉到一旁,精亮的视线在他身上打转,这个女人问他:火是不是你放的?何峰不敢作答,女人又说:如果不是,我不会再问,如果是,你会被送往衙门,凌迟致死。何峰听见凌迟两字,害怕地打了个冷战,女人在这时候说:或者,你跟我回去,我教你功夫,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真相。
这个女人就是四媳妇,何峰跟着她来到大宅子,几年后,四媳妇把他塞进了季良意的军队,他立了几次功,当了军官,将军视他为左膀右臂。这时的何峰,离那个命悬一线的叛臣之子、走投无路的瘦小乞丐,已非常遥远了。这一切看似都拜四媳妇所赐。
——可她只是利用你,并非真心要救你于水火。得意说出这话时,紧盯着青年的脸,然而对方没表露出什么不满。
“无论利用与否,我只知道,若没有四姑娘,便没有今日的何峰了,”何峰淡淡说,在他眼中,从没有与季家的血海深仇,抑或那个女人的野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四姑娘要何峰做什么,何峰就做什么……”
“你不是为她而活的!”得意不知不觉移开了匕首,“而且她已经死了,你不必再做这些!”
何峰眼里浮起浅浅笑意,他说:“属下知道,属下如今只有一件事想做,与她无关。”他点了点得意的胸口,“属下还知道,当年小公子为我说话,可不是为了利用属下做任何事。”
得意这下反驳不了他什么了,他愣了须臾,放下匕首,坦言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要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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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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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峰摇摇头,“你想的法子救不了他,”他走到崖边,指了指阿史文,又指向胁迫季良意跪下的叛徒,“我猜你不会射杀小卒,那毫无意义,但这些人都是跟随阿史文多年的死侍,忠心耿耿,一旦主人倒下,他们绝不会放过季将军,况且阿史文下过死令,若他自己战死,携敌首头颅者,可代替他即位羌可汗。”
得意咬牙道:“我的箭很快,只要赶在落刀前射中士兵……”
“不,用不着冒险。”何峰将他的视线引向对面山崖,高垂的瀑布凝成了巨大的冰棱,瀑底的水潭也结了冰,在瀑顶的岸边,堆叠着伐木人安置的数根粗圆松木,只等开春时将其推入水中,磅礴水流将沉重圆木送往下游,而眼下,紧缚圆木的麻绳已有些卷边,有些部位甚至出现裂口,深插在泥土里的铁钉也微微翘起,他们的主人大多躺在雪山下,尸体冰冷。
图雅曾说在雪山上高声讲话是对山的不敬,被触怒的山神,会释放白色的地震,吞噬一切。
“我去过峰顶,那儿的雪太厚,许多地方的雪块儿都松了,小公子,你只消去想,这样高的山,木头能砸出多大的动静?”
一个想法在得意脑海中逐渐成型。
“这里的住民从不在祭奠后上山,阿史文是在中原长大的质子,他不了解雪山,到时候你只管跑,我见过你骑马,没人追得上你。”何峰捡起箭矢,递给得意。
“何峰……你为什么帮我?”
何峰含笑看着他,没再说话,得意的剪筒里尚余很多箭矢,但他还是接过了何峰手上那支。
长弓再度扬起,这一次,箭头对准了圆木堆表面最纤细的那一截麻绳。
山崖下,阿史文已失去耐心,示意部下举起长刀。
月色冰冷,亮箭飞驰,与月光交汇时反下的一点银芒,晃住了举刀者的眼睛,之后,月亮西落,大地陷入至暗时刻。
重物坠地的巨大轰鸣揭开了最终章的帷幕,冰层粉碎,水花高溅,霎那间,天地凝滞,傲慢的军队还不懂即将发生什么,阿史文疑惑抬头,高处的山顶似乎离他越来越近,化作一团剧烈扩散的雪雾,瞬间吞噬了树林,正往下飞驰。
地动山摇,先是无数纷飞的乱雪,而后,是飞滚的山石。
雪崩了。
季良意第一个反应过来,从人群中冲出去,他砍断了一匹焦躁不安的战马的缰绳,骑上它,往山下冲去。
人群终于不安起来,羌兵们尖叫狂奔,但他们聚得太密,身上的铠甲又太重,雪雾已经覆过大半个祭坛,有些人被踩死了,踩死他们的又被更多人推到,白雪从他们的身上滚过去,大地就了无痕迹。
阿史文的愤怒超过恐惧,他挥舞着弯刀,大喊着:杀了季良意,杀了季良意!剩余的士兵便尽数往跑得最快的那匹马冲去,无数飞箭紧随而至,从高处看,就像飞舞的蝗虫追逐着最后一根麦穗,得意也在叫他,丢了弓箭,脱了外袍,拼尽全力往下跑,季良意看见他时,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得意,往旁边跑!”
他的话语还没飘上山崖,林中突然窜出一只受惊的野鹿,猛然撞上得意,他登时从崖边滚下去,好在其途中有两根松枝截住他,而崖壁的走势又渐矮,季良意调转马头,及时接住了他。
这小孩一落下来,就伸出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
季良意的质问和怒气已冲到脑门,被他这样一拥,倏地就降了温,他腾出手扶正了小孩的身子,将他的手放上缰绳,缓声安慰:“不怕,我带你回京城。”
“或者不回去了,去南边,那儿缓和,我们买个近水的宅子,你不用赚钱也不用干活,我找个谋生,我们一起养孩子,种花,春天去城郊放风筝,夏天我教你玩水。”
得意的泪水浸湿了他的鬓角,颤抖着声音说:好。
大地仍在震动,白雪撼天动地,他们的马儿越跑越远,厮杀声渐渐隐去,他回头看过几眼,山峰上早已没有何峰的身影,一柄飞刃疾驰而至,旋中了阿史文的脑袋,乱臣贼子就此葬身荒野,几矢飞箭从他们身边嗖嗖穿过,很快也消停了。
得意的小腹下一片湿热,鲜血顺着他的腿流淌,一路在雪地上落下痕迹,流产的绞痛、对未来的憧憬,交织着占据了这具备受折磨的身体。猩红的日光出现在天边,无边的赤红开始主宰雪境,金黄的山峰折射着形状模糊的眩光,春天要来了,积雪慢慢融化,草地会重新开始发绿,溪水流动,寒风把得意的脸刮得刺疼,但他紧紧攥着缰绳,直视前方,就仿佛握住了驶往岸边的船舵。
季良意靠在他的身上,很沉,也很温暖。一支断箭从背后贯穿了这个男人的心脏。
得意看不见身后的状况,他对一切都还未知,他只知道,战争结束了,一切遗憾、分离,都将在一个冰雪消融的春日终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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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没文化写的所有涉及物理学的东西都没有科学依据纯属臆想
第五十三章 后记: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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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我家西院的那个疯子死了。今儿早上蓉姐儿帮我梳辫子,抬了热水回来的青疏丫头同她说的。
用早膳的时候,我问娘亲是不是真的有这件事。她大吃一惊,冲屋子里的其他人抱怨:这些年都要了些什么姑娘进府?没三没四的,真多嘴!这么晦气的事儿也能当着巧儿面说!
我怕这个问题就这么被她一嘴带过了,紧忙又问:娘亲,那疯子是生来就疯吗?
坐在副席上的二婶婶也已经吃完了,拿着手帕擦嘴道:以前倒还是个好人,有年跑到边塞打仗去,被鞑子吓破胆了,回来就疯疯癫癫的!
坐在她对面的三婶婶连忙摆手:不对,我听说他是在那边被一个要饭的给……
她突然停下,瞟了我一眼,后举起扇子,挡着脸和二婶婶说了什么,等言语声没了,两个女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我娘亲瞪了她们一眼:真埋汰!
坐在最远处的是前两年刚进门的四婶婶,我四叔叔续弦的老婆,对宅子里的许多事都不清楚,只能跟着干笑,聚会时总搭不上话。她来得时间短,大概也像我一样以为疯子是天生如此的。
饭桌上沉寂了一会儿,三婶婶对着二婶婶偷笑。雨季快要来了,宅子里从早上开始就闷得不行,饭厅的门没关严实,四婶婶养的小狗从门缝里钻进来,窜到我娘亲脚边。她不假思索将手里剥好的鸡蛋扔出去,嫌恶地嚷:去,去!
西院离我住的地方太远,我几乎不会过去,娘亲也不准我去。我见到疯子的次数很少很少,只记得他从来不梳头发,头发长得看不清脸,他不怎么吃饭,也极少出门,门口常常放着已经臭掉的饭菜。他住的院子没人愿意去,门口的杂草一年到头都不见打理,曾有新进的下人以为那里荒废了,钻进去偷东西,后半夜尖叫着跑出来,和这院子的主人发起疯来时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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