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士兵们就都上了马,季良意骑着他的白马行至队伍前列,其余的马匹都嘶鸣着扬起前蹄,此前,没人敢在首领就位前挥鞭,可等风声一来,为首的喝声,数十匹骏马便一齐扬蹄,疾驰而去。
狂风肆虐,烈日当空,得意渺小得像草原上的一粒沙子,而愈发猛烈的大风正打算把这粒沙尘从领地上除去,就他肚子里饥肠辘辘的小人也在蹬脚抗议。得意裹着袍子,站在风里,远去的身影渐渐变小、变模糊,马群融入天际边高不可攀的巨大山体之中,无论如何也分辨不清了,可那一吻里,恋人潮湿温暖的气息,依稀还留在他的脑门上。
年迈的宫人举着斗篷过来,请他回去用午膳。得意抹了把脸,使劲抬高脑袋,朝天边眯了眯眼睛,才巍巍回身,躲进宫墙下的阴影中去。
03
得意知道季良意这一走不会轻易回来,吃过饭就匆匆跑回房间,解了衣裳钻到被窝里去,企图拿一下午的睡意糊弄这等待里的煎熬。屋子已着人打扫过,炉子边上没有桔皮,小几表面光洁如镜。得意抱着季良意换下的衣裳上了床,不准宫人将它们收走。他拉过袍子,罩住脸庞,附着在布料上的气味沉下来,胯部仍有些发疼。这样一闭上眼,季良意就好像还自己身边似的。就算并不如此,也该似人间每一对寻常人家,丈夫早出晚归,妻子便在家中织布、到河边捣衣,看管孩童,喂养院子里的小鸡。
等太阳落了山,夜色拉上帘笼,丈夫就推开院门回来,给心上人带南城的烧鹅,东市烤鸭,北街的春风酿,西巷桂花糕。两人还住在京城时,得意便是这样日复一日等候季良意回来的。
回忆与幻想交织着,得意慢慢睡着了,等再睁开眼,雪山早已隐没在静谧的夜色后头,只又圆又亮的一轮满月悬在天空中心,照亮了山尖上的白雪。行宫里都还亮着灯,他一个激灵坐起来,跳下床,急急忙忙抓着袍子跑出去,正好撞倒了要去叫醒他的宫女。他等不及她慢慢爬起来,扶人时便问:是不是将军回来了?
那小宫女晃了晃头上双髻的发绳,不紧不慢答:将军都安排好了,吩咐我们等天一黑,就送少爷回京城……少爷?
得意的眉头先是困惑地皱在一起,而后立刻松开了,回廊上冰冷的空气像一团薄雾蒙住他的脸庞。他心下哑然,不知所往,后退了两步,视线在院子里乱飘,思绪缠成一堆,数千万种声音在脑子里乱响,曾经刻薄的京城小少爷对他讥笑不已,大营里那个可怜虫又躲在被子底下抽泣,午睡时迷迷糊糊做的梦倒是越来越清晰了:产婆在他肚子里一拽,扯出来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根本没什么小孩、情爱,真心或不真心,一切是黄粱一梦!就像一出生就被他爹掐着脖子按进洗胎儿的热水里,当然很快被制止了,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记得,那股窒息、绝望的感受,却真真实实留在他胸膛里,一旦遇到相似困境,如被欺瞒,抑或被抛弃,就马上疯长,缠住他的气管,若没人提醒,他是真会把自己活活憋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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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子们好久不见!本文将在未来2-4章内完结!最后的部分会写的比较慢(我恨补班),欢迎喂食名为“评论”的鸡饲料!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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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得意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儿,眼神突然狠凶狠起来,他心里像闪过一道光似地下了决心,推开宫女,大步往院子外头走去。小宫女惶惶不知所以,匆匆跟上,小心问:小公子有何事未了?回京的车马已在外头候着了。得意听后只轻哼了一声,昂起头,目不斜视地走着,进了回廊,从宫门方向袭来长长的冷风,一下将他被拢在衣袍里的身型镌得十分单薄。小宫女于心不忍,轻轻拽他的衣角,劝道:小公子,奴婢听说外头开始打仗了,你安心回京城去吧!
这小少爷手臂一挥,不屑道:“羌人在京城,不过只晓得倒卖些羊毛、香料,或街边卖艺供人取乐之徒,若是我如今叫几个鞑子吓了破胆,才是枉来祁州 !”
这时主仆二人路过一座摆放梅花的木几,枝头白花朵朵。他想也没想,顺手将其推倒了,南方官窑烧的瓷盆,连同隆冬里发硬的泥土、盆里的纤细枝干,一齐在地板上砸得粉碎。宫人们四下惊呼,小宫女慌张去捡,可惜花枝断裂,朵朵白蕊被陈土掩埋,根本无可挽回。等她沮丧地再抬起头,回廊里已站着宫殿的守军,皆持刀戴甲,铁盔掩面。唯独为首的右臂弯曲,反握身侧刀柄,漆黑的刀鞘上冒着一点寒光。
小少爷没能从混乱里逃脱,却也不后退,只飞快地弯了弯腰,从碎片里捡起什么东西。他冷笑道:“客来时不闻不问,客要走则刀剑相向,好歹是一朝天女,草垛子里窝了几十年,待客之道如此生疏了!”
面对严阵以待的守军,得意态度轻蔑,他只看着为首的那位,挑衅道:在下进宫前卸过兵甲,眼下手无寸铁,何以紧张至此?
守军头领的嗓音与面色一样沉重,目光像是一块沉铁,落在得意肩上:“我等奉旨护卫公主行宫,若有寻衅滋事者,当以军法处置。”
接着,他注视得意须臾,才开口:“大将军有令,要我等护送小公子返京,今夜子时出发,不可有差。军令如山,我等莫敢不从,若有冒犯,还望小公子海涵。”
言罢,他向左右递了几个眼神,两名守军立即出列。“送小公子上车,即刻启程!”
“谁敢动我!”
得意将手一扬,一块瓷盆的碎片猛然对准了朝他走来的守军,但因其被握得太紧,抓着碎片的指缝里已看得见血迹,举着它的人却好像丝毫不感到疼痛。得意神情坚毅,脸色煞白,眸光亮若寒星,话语声依然平稳,只是已隐隐夹着一层怒意:
“诸位将士,如若你们真如这老东西所言,是为国尽忠的真汉子!就该拿上你们的兵器、骑上马,冲到祁州大营,一枪挑了那羌子的狗头!而不是整日躲在这小气的宫殿里提心吊胆、不打不攻,难不成要等着大门被撞破了,让草原上这群蛮夷进来先砍了你们脑袋!”
“放肆!”
这声斥责并非来自守军头领厚重的盔甲底下,原本有些骚动了的守军们,与整座宫殿,在此声发出后,立即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得意加倍警惕起来,他目光紧随缓慢移动的人群,看见守军门层层叠叠的盔甲后边,走出一位衣着华丽,却瘦削苍白的女人。
得意一时失神,不是因为女人墨绿色的迷人双目,而是她与季良意有同族血脉,故面相有几分相似。其身处高位时的睥睨之资,季良意也与她如出一辙。
“你可知这宫里有多少妇孺,几位平民?若真如你这黄口小儿所言,使守军出了宫去打仗,何人能庇护得了这数百宫人!你这小子眼里,只有你那情郎、本宫那倒霉侄子值得在意,平民百姓便可视同草芥了?”
这道墨绿目光,凌厉地落在人群中心任性的小少爷脸上。得意好似被无形中给了个耳光,冲到脑门上的怒火一下冷却了,像盆凉水从头浇下来。他缓缓垂下脑袋和胳膊,不敢出声,脸上羞得发红。女人见他没了气焰,眼神一转,当即吩咐道:“备十匹马,两架车,守军里抽十数个机灵的,送他回……”
“殿下,我只要一匹马!”
女人眉头一皱,厉声问:你胡说什么?
得意躬下身子,毕恭毕敬道:“小民向殿下求一匹马,要腿快体健的军马,不是驮货的马老,还要一张弓,一筒箭。”
女人迟疑了片刻,忽然才眯起眼睛,傲慢道:“你可知祁州城外围了多少羌兵?”
“小民不知。”
“那……你是在求本宫让你送死?”
得意抬起脸来,面色如常:“我要去救他。”
“为何?”女人不解,“本宫膝下无子, 视良意侄儿如己出,但草原有草原的规矩,将士在疆场上死了,是无上的荣光,本宫救不得,也不敢救。倒是你这小儿,与他相识不过半载,便愿意舍了这条命也要去救人,本宫问你,值得吗?”
得意沉默了须臾,没有回答她,而另道:“……小民来祁州前,曾与人打赌,赌季良意的真心。”
“后来呢,谁赢了?”
“是小民赢了。”
女人看着年轻人早已写在脸上的决心,忍不住发问:你就这么笃定?
得意仍未作答,反问她:若草原上从来只有月亮,未有过太阳,有朝一日殿下见了太阳,是否还会将其认作月亮?
对面的守军头领当即指责得意对公主不敬,但女人脸色微凝,神情渐渐有些恍惚,好似有一霎那,她沉浸在不为人知的往事里,可很快女人就回过神,她摆摆手臂,收回地板上长长的、蜿蜒的裙尾,指着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说:“你的军马和弓箭,本宫允了。”
守军头领不敢遵令,劝道:“殿下,他这一去,恐怕……”
“随他去吧,”女人往深宫走去,衣袂飞扬,“本宫倒要看看这因缘果……能结出什么孽花来。”
02
月上枝头,宫门的灯笼在夜风里摇曳,等待出行的骏马时而发出一点声响。小宫女披着袄子,在灯下为得意系着领扣,如今他换了劲装,又高高地束起头发,背挂长弓,神采奕奕。小宫女没见过宫外的男人,面对这样俊俏的公子,不知为何心跳得厉害。
“当年羌可汗忌惮北牧,便想投奔中原,公主就是那时候被送过来和亲的……北牧北迁后,羌部壮大,开始屡次三番挑衅中原,两国逐渐交恶,可汗也忘了当初的誓言,开始疏远妻子,公主受不了被人冷遇,等先帝归了西,就请了和离,搬到这儿清净来了。今天小公子又提及羌部,不知那正是殿下的痛处,殿下大动肝火在所难免,还望小公子莫要怪罪……”
“是我莽撞了,”得意在马背上坐稳,试了试缰绳,马儿顺从地摆头,他颇为满意,“等我与季将军归来,必提着那可汗之子的头颅回报殿下。”
小宫女不知如何回话,这一去真的能再回来么?她涉世不深,除了在宫中照顾主子的起居,对世上许多事都不尽懂,只好摸了摸贴着马屁股的箭筒,依依不舍道:“……小公子,一路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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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要关站了?!
第五十章 (完结倒计时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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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仍月冷、风寒,天地不改银妆,泥土在风雪的摧残下格外坚硬,要使马蹄不在这样的道路上打滑是很难的。得意紧拽缰绳,行进得飞快又小心,横在眼前的月亮被甩去身后了,他才到了目的地。
一进大营下了马,得意便直奔主账。祁州城的烽火已燃了一夜,月色下狼烟滚滚,留守大营的士兵少了大半,亦没人能安心睡觉。得意踩在碎石铺满的地面上,热血涌回四肢,才觉手脚发弱,脑子也被冷风吹得发晕。他从两位抱怨军情拖沓的士兵之间穿过,火急火燎地抓住一位季良意的部下:“季将军回来没有?”
那部下转头看清来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马上又垮下脸,语气冷淡:“日落前将军率队出征,至今未归!”
得意心下一紧,追问:“将军可有传话回来?”
“未曾,不过入夜后营内已派人探查,也有一队精锐前往支援,眼下未闻前线急报,只怕战事顺利,季将军已在返程……”
话还没说完,这人突然面色一变,得意好奇地随着他视线望去,见空中无端增出数百颗繁星,忽明忽闪,大小不一,正欲凝神细看,忽而又闻数百股猎猎风响之声,划破夜空,仅霎那间,星光就遭拉成狭长火线,向地面飞袭而来。
那部下手快推开得意,可突如其来的冲力又几乎使他弹飞出去,一座帐篷爆炸了,得意已记不清里面存着酒缸、火药还是硝石,地面上的沙石剧烈跳动,尖锐的耳鸣碾轧了草原上的一切声音,他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儿沙地上,身后高耸的热浪叫他立刻就从迷茫中惊醒了。燃烧的火箭不断从天而降,营帐一座接着一座被点燃,转眼火势就蔓延了整片草原,连夜空也很快被灼烧成暗红一片。
得意眼眶里满是被浓烟熏出的眼泪,他用力抹了抹脸,才发现火光中漆黑的影子不是烧焦的木杆,而是未能及时躲避,已成焦尸的士兵。
火箭!是火箭!戒备!戒备!敌军偷袭……这是哨兵在警示大营,可已太迟了。
得意拦住幸存的士兵,冲他们大喊:“季将军未归!季将军有难!”
可这样的叫喊声也马上被烈焰吞噬了。
火焰中心能晒干心肺的热流,和肆虐侵袭口鼻的浓烟,已将不少人碾碎在大火之下,得意无法站稳,几乎也要倒下去。
但此刻猛有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得意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羌鞑子声东击西,支走将军,咱们他娘的中计了!”那部下抱着木桶站在他身旁,咬牙切齿地骂了一串,接着将手一抬,给得意指了一条逃出火海的路,“这儿要打仗了,你快回京城!”
得意却摸着地上的沙砾和碎瓦,哆嗦着爬过去,抱住那人大腿:“长官,家父乃当朝尚书,在朝、朝中素有威信,只要带一队精锐……就一队!上到雪山,救了季将军回来,我担保……家父担保,重赏你的军功,扶你做祁州都督,还是你想去京城,让圣上亲见?长官……”
那人拎住得意衣襟,将他一把拽起来:
“祁州将覆,你走,尚有生路,你留,季氏血脉止乎于此。”
言罢,将得意往火光外一推,冷冷睥他半眼,转身扛起幡旗,高喊:“弟兄们,死守大营,迎将军——凯旋——!”
在木梁倾颓与战马嘶鸣的响声之上,传来士兵们大大小小的呼应声,可明明放眼望去,天地皆是火焰。
得意踉跄着离开了大营,与身后的烈焰相比,他的身影近乎不可视;与远方夜色下匆匆燃起狼烟的祁州城相比,他的独自脱逃又显得突兀。
这样失魂落魄地在焦黑的草地上行进了几步,他停了下来。路边,躺着一张无人认领的长弓,十数支尚未亮过锋芒的箭矢,那匹驮他来到大营的白马,正不耐烦地踏着前蹄。
这大火烧到得意身上了,他喉中千翻百涌,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猪血,双颊烫得厉害。
人人都想顾全祁州,可他若没了季良意,在这天底下就无处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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