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炜迷蒙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澈笃定,再度对着王守仁拜了下去,“谨受教。”
王守仁受了此礼,看着他若有所思,随即朗笑一声,拱了拱手,径自下山去了。
那日登狮子山而归,丘聚等随侍之人明显感到自家殿下一反先前轻愁,仿佛卸下心中块垒,心情大好。
他的好心情只延续到回宫,孙清听闻他遇刺险况,又亲眼见了伤势颇重的李芳,又惊又怒,对着朱厚炜唠叨得没完没了,一会对不住先帝、一会对不住靳贵,让朱厚炜几近崩溃。
幸好清明悄然而至,救朱厚炜于水火之中。
前世朱厚炜曾不止一次前往明孝陵游玩,从仲夏堪比莫奈花园的燕雀湖,到深秋落叶满空山的萧瑟神道,再到隆冬漫山遍野的如雪梅海,可从未在春日造访。
而初春的明孝陵古木森森、清幽静谧,皇陵像是凌然不可侵犯的巨兽,静静蛰伏,唯有他们这些自以为忠孝的不速之客在这万籁俱寂中造次。
朱厚炜一丝不苟地将冗长的祭礼一一做就,让南京礼部和太常寺上下分外满意,只恨不得日后都是这位爷前来代祭的好。
最后行大礼时,朱厚炜心有所感,仿佛有人遥遥地在凝望,甚至还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可当他抬头时,却又不见半个人影。再看周遭官吏及内侍,均无任何异样神情。
饶他一直是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此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反复告诫自己这些都是心理暗示产生的幻觉,但不知是否在大明假模假样地吃斋念佛久了,竟也生出几分封建迷信来。
忽而皇陵之内狂风大作,几乎将那些金伞戟氅全部吹倒,原先碧空如洗的天际乌云密布,瞬间天仿佛全黑了一般,却也不见天狗食日的异状。
原先极其顺利的大祭竟然出现这等晦气天象,南京六部官员们的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只求祭礼快快结束,大家一起把这事糊弄过去,免得让那些言官们抓住把柄,又在什么天人感应、上天降罪上头做文章。
朱厚炜虽也见了这天象,但却未想太多,仍然按部就班地走流程,当他叩下最后一个头,突然觉得应当说些什么,于是便将额头贴在青砖上,
他本想说些“竭忠诚而事君兮”“佑我大明万万年”之类的套话,可不知为何,这些年熟读的那些子曰诗云统统化为乌有,满脑子都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些朱元璋不知听不听得懂的崇高理想,正当书到用时方恨少时,猛然福至心灵,极小声地祷祝:“既为朱氏子孙、大明子民……我活一日,定不会弃百姓与社稷于不顾。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众人只见他跪伏在地、念念有词,各个心急如焚,却又不好打断他,孰料就在他起身时,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直射下来,乌云缓缓散去,狂风霎时止息,又是个和风丽日的好日子,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
朱厚炜也不去管众人的啧啧称奇,也懒得告诫他们守口如瓶,对百官拱手道别便向外走去。
众人这才发觉原来蔚王的仪仗已然停在陵园之外,蔚王竟然一刻都不打算停留,径自登上象辂。
车队极快地驶出城门,只留下数道车辙。
徒留众人看着仪仗远去的残影,瞠目惊舌。
“蔚王殿下当真与众不同……”南京礼部尚书诚挚道。
【第五卷:疑云】
第一章
正德九年,乾清宫突遭大火,一夜之间化作灰烬。
帝下罪己诏,杨廷和率群臣劝罢弊政,帝不允。
兵部尚书陆完受宁王贿,复宁王护卫,百余江湖人入府,鱼肉乡里、无恶不作,民间称其为把势。
唐寅应宁王聘,入宁王府,教导娄妃。
正德十年,唐寅装疯离宁王府,返吴县途中又被蔚王延揽,入蔚王府。
正德十一年,李东阳离世,赠太师,谥文正。
转眼已是正德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朱厚炜二十三岁诞辰。
“殿下起身了么?”丘聚风尘仆仆。
“昨儿个殿下不知又读了什么书,将近三更天才歇下,如今怕是睡得正沉呢。”李芳显然已在门外候了一阵,不停搓着手。
王府虽大,却也无多少要事需要处理,有靳贵孙清两位长史主持大局,再加上朝廷选派的其余官吏协助,朱厚炜乐得垂拱而治,做个甩手掌柜。至于他名下的资产,比如田庄商铺的经营,则交由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丘聚打理,忠心耿介、寡言少语的巴图鲁则负责府中护卫,贴身伺候的已换做先前舍身救主的李芳。
丘聚蹙眉,“那可如何是好,我刚从京师回来,崔佥事有封急信要我呈送王爷。”
“崔佥事……”李芳立时反应过来,“崔小公子升了?”
丘聚点头,“刚升了指挥佥事,仍在北镇抚司。”
“既是那位的事,可要直接通传殿下?”李芳迟疑道。
丘聚叹了声,“你也在殿下身边有阵子了,如何能不知,除了圣上他老人家,可不就是崔公子的事最紧要么?”
说罢,他轻咳一声,“殿下,臣丘聚有要事禀报。”
里间传来一声闷哼,“进。”
丘聚李芳二人垂着头入内,朱厚炜穿着寝衣呆坐在榻上,眼神迷蒙,显然还未醒神。
“崔二公子刚升了北镇抚司指挥佥事。”丘聚先挑好的说。
朱厚炜不说话,若只是如此,根本不必扰他早憩。
“崔凤征崔大公子几年前娶了尚书刘龙之女,去岁刚得一子,刚抓了周就突然身染恶疾,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崔佥事猛然想起殿下引荐的葛太医,便连夜去寻了。”
“大表兄如何了?”朱厚炜蹙眉。
“大公子自国子监回府,不料在路上为贼人殴打,随即回府后便血流不止、昏迷不醒,直到葛太医前去诊治方险险捡回一条命。可如今仍是昏昏沉沉,还犯了血痢。”见朱厚炜听得专注却有些不耐烦,丘聚知他焦心,赶紧长话短说,“现下就差一味药,大长公主府没有,去宫里讨了,宫里也说没有,便只好请殿下相救。”
“既如此,给他便是,何必再来问我?”
丘聚苦笑:“此药名为蚺蛇胆,伪者众多,极难有真,又是止血的救命药,就算是廷杖都能救得回来,故而早已是有价无市了。葛太医查了档,大内有两副,不知为何太后和陛下都不肯赏赐,此外只剩下一副,便是在殿下这。”
“不必迟疑,差人快马加鞭给表兄送去便是。”朱厚炜不假思索,“人命关天,我非小气之人,崔家也非外人。这事难道还需要来问我么?”
丘聚赶忙嘱咐内侍去药房取药,“崔佥事说了,若殿下应允则直接请王府的锦衣卫送去。”
朱厚炜自无不可,见他还有事禀报,便道:“先前我给骥征的贺礼,他收到了么?可还喜欢?”
去岁大长公主身子大好,赶紧又给崔骥征定了一门亲事,不知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番崔骥征压根未去相看,全凭母亲做主。定的听闻也不是京城高门大户的姑娘,只是个江南福书村的女儿,俨然低调到了极致。
丘聚低头,“恐怕殿下的贺礼是用不成了,那顾家千金……殁了。”
朱厚炜大惊,“什么?”
“似乎那小姐自幼体弱,染有肺疾,其家人意图攀附公主府,收买了大长公主派去打探的嬷嬷,瞒下了此事。今年江南冬日多雨,格外阴冷,那小姐受了风寒,没挺过去……”
“锦衣卫查过了么?”朱厚炜虽不觉得朱厚照还会如此无聊,但仍是问了一句。
“并无异常。”
那便当真是红颜薄命了,想不到崔骥征的姻缘竟如此多舛。
朱厚炜缓缓叹了声,“实是命运弄人了。骥征他可还好?”
“崔佥事倒是看不出多少悲色,没过几日大公子身子便不太爽利,更是无暇悲戚了。不过殿下送的贺仪,特别是亲手做的几样家具还有唐先生画的几幅字画,他都收下了,很是欢喜。对了,这是他让臣捎来的书信,内情殿下一看便知。”
朱厚炜接过书信放在枕边,起身更衣,“你赏锦衣卫的弟兄们些许银子,请他们务必要快,不独是那蚺蛇胆,什么老参石斛雪莲一类,多捎些去,救人要紧。”
丘聚应了,又轻声道:“此外,殿下极其关注的那王守仁,先在横水破八十四寨,剿贼六千人,又回师赣州,在利头歼匪两千余人,如此赣南的山贼算是尽数平定了。”
前年那被宁王买通的陆完改任吏部尚书,王琼接任兵部尚书,引荐极其赏识的王守仁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主要是为剿灭山中群贼。
这本就是王守仁除平定宁王叛乱外的另一大功绩,故而朱厚炜也并不惊讶,“那他如今在做什么?”
“大兴文治,建了不少书院,最大的便是那濂溪书院。”
朱厚炜一笑,“回头让人捐些银子去那些书院,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你这一路辛苦,京城诸事,难为你多留心。”
“为殿下分忧,不敢告劳。”
朱厚炜又说了些体己话,待丘聚谢恩退下,才走出殿门,在院中反复踱步。
他几乎已经确定先前在南京的刺客并非出自宁王府,可明察暗访了将近四年,幕后主使依然未有任何头绪。
如此沉得住气,这个对手才更让人觉得心惊。
第二章
“这女子虽风姿绰约,可不论仪态神色,别有一番凄婉哀怨,所谓别有幽愁暗恨生,正是画中之意。先生这幅画,可谓神乎其神,真神仙人也。”朱厚炜站在案边赏画,想起前世在上海博物馆看到的真迹就摆在自己的眼前,顿感命运玄妙,心潮澎湃。
他身旁站着的男子虽早已人过中年,但任逸疏朗、雅量恢廓,看着便不似常人,“承蒙殿下盛赞,寅不敢当。”
朱厚炜摇头:“先生莫要过于自谦。”
他静静地看了会,叹道:“也不知宁王府的娄妃可也是如此风姿?”
唐寅确是以娄妃为原型作画,听闻忍不住一愣,露出几分哀愁之色,“若不是王妃殿下为我美言,恐怕就是装疯我也逃不出去。她也劝过宁王,可宁王偏是不听……府里的阎顺能逃往京师告御状,也有她的功劳,只可惜也不知有什么通天的关系,不仅没有告成,阎顺反而还被诬告发配,真是苍天无眼……”
“听闻皇兄身边的钱宁、臧贤都被他买通,加上先头的兵部尚书陆完,他自是有恃无恐。”朱厚炜隐去了朱厚照巴不得宁王反了,让自己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野望,“不过,宁王身边到底都是宵小,怕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只可惜了娄妃,一个弱女子却比其夫看的通透许多,造反前苦劝未果的是她,造反后投江殉情的也是她,只能叹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了。
“先生也不必过于忧虑,就算恢复了宁王府的护卫,但到底都是乌合之众,如何能和兵强马壮的官军匹敌?宁王之流,不过跳梁小丑罢了。”朱厚炜温声宽慰。
他亦是藩王,不该妄议朝廷事,能和唐寅说到这个地步已是极限,再多说便僭越了。唐寅心中也省得,再看长史靳贵在门外候着,知是藩地庶务,也便告退了。
“殿下博学多闻、多艺多才,从前便长于农、工,如今于诗词书画亦有进益,实是令人欣慰。”靳贵每每看着其他或昏庸无能或恶贯满盈的藩王,再看看自家殿下,自豪之感油然而生。
朱厚炜淡淡一笑,“先生谬赞了,在其位谋其事,我既是一个藩王,那自然该守好我的本分,哪里有什么可值得欣慰的?闲话少叙,先生前来所谓何事?”
靳贵面露难色,“牟斌偷偷递了消息,说是陛下先前大封功臣,五万六千余人升赏叙荫,那江彬被封为平虏伯了。”
“我倒不觉得应州之战是讳败为胜,只不过胜得不多罢了,封赏虽有些滥,但也勉强过得去,言官们也忒大惊小怪了。”朱厚炜对自己这放浪不羁的兄长容忍度随着年月见长,也终于知道他的名声也不能全怪满清和后世文人黑他,总是有些荒唐行径客观存在。
“陛下诏兵部,要为自己加封威武大将军公爵,”靳贵似笑非笑,神情里带着点不屑和愤懑,“随即内阁和告病的大学士蒋冕都上疏劝谏,大意是‘自古及今,从未有之,何况陛下已经许久不曾亲政上朝了,殿下你说如果这些事传到各个宗藩,万一有人援引皇明祖训发难,为之奈何’?陛下不理,接着出居庸关,往宣府去了。在宣府,陛下仍是降旨自封镇国公,随即,一路过榆林,历米脂、绥德过河,如今早已到了太原了。去年北巡到今年三月,若不是太皇太后薨逝,他根本不会回京。今年从七月到现在,又有五月余不曾临朝了……”
朱厚炜想象了一下各级书记半年不开常委会、各级政府长官半年不开常务会的情景,又想到比起朱厚照,后来的嘉靖万历各个不爱上朝,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吐槽这个名为“君父”的兄长,只好尴尬叹道:“时日是有些长了。”
靳贵也知他和文官们不同,不便说出什么重话,又说了几句孔孟之道云云。
不得不听他唠叨,朱厚炜无奈地走到窗边,大江大湖之南,虽是隆冬腊月,却依然有树木葱郁,更看不到飞雪连天的景致。
“今年年景虽是不错,但到底冬日难熬,也不知贫苦人家能不能撑过去。”朱厚炜缓缓开口,打断了靳贵关于礼教体统的喋喋不休。
靳贵知他关注民生,答道:“听闻如今柴火价格飞涨,也不知知府衙门会否采取手段。”
朱厚炜简直觉得好笑,“咱们这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树,就算有人囤货居奇怕都是难,如何柴火会涨价?”
靳贵幽幽道,“殿下怕是又忘了,如今这赣南的流寇刚被王巡抚平定,不少都流窜到咱们这占山为王,樵夫哪里还敢轻易进山砍柴?”
朱厚炜恍然,苦涩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只觉得民脂民膏供养王府,咱们除了多设几个养济院、多捐些柴火冬衣、偶尔施一次粥外,也什么都做不了,实在是有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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