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如何是好!”计宗道听闻此言,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朱厚炜沉吟道:“王巡抚可有什么章程?他可曾向你透露一二?”
如今王守仁想和宁王在鄱阳湖上决战已是不能,除非他能想出办法将宁王主力引回南昌,可如今宁王都已经兵临南京城下,哪里可能放弃得之不易的战果?
一城之主和一州知府一沉思一哀愁,崔骥征满脸无趣地站着,忽然几个跃身翻下城楼,耳朵贴在地面上细细聆听,抬起头看着朱厚炜,“我若是殿下,就莫操他人心,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朱厚炜蹙眉,看着崔骥征伸出两个手指,“最近的先头部队,距此处恐怕也就两里不到了。”
事到临头,非常奇异地,不管是朱厚炜还是计宗道都再无半点忧虑彷徨,几乎是立时开始行动起来——撤回民夫、排兵布阵、警示百姓……
不顾计宗道等人的劝阻,朱厚炜亲自带着数百名王府卫兵守在城门之上以安民众之心,不知是蔚王坚守给了百姓信心,还是故土难离亦或是自觉出逃无望,原先源源不断出城的百姓显著减少,更多的百姓自发留下,誓要和这座古城共存亡。
崔骥征站在朱厚炜的身侧,半边身子挡在他前面,低声道:“留在城中已是冒险,为何还要亲守城门?殿下千金之躯,为何要如此轻率?”
朱厚炜低头看着远处飞扬的尘土,平静地可怕,“敌众我寡,若想不败,士气至关重要。我在衡州十年,不少士卒百姓都认识我,见我仍在,总不至于不战而溃。”
崔骥征没好气道:“你就不怕叛军也识得你?然后擒贼先擒王,一箭一炮一火铳把你射下来?”
朱厚炜伸手一指,“你且放心,我早已测算过,隔着这壕沟,就算是红衣大炮,他们也轻易打不中这城门,何况是寻常刀剑?”
一旁的计宗道默然不语地看了他们一眼,崔二公子虽是个有五品官身的锦衣卫,平素也冷漠自持,但对人从来和气多礼,不想对蔚王却随性得很,脾气上来更是不假辞色。古怪的是,蔚王也从不在意,反而笑得温存,这对表兄弟实在是有些意思。
“来了。”崔骥征冷冷的声音打破了计宗道的胡思乱想。
先是一两人,又是一两队,紧接着一排又一排的兵卒列队而行、军容齐整,可谓旌旗招展、遮天蔽日。
“衡州城一共四个城门,他们如何知道殿下在这座?”崔骥征低声道。
朱厚炜不以为意,“衡州毗邻江西,城里有个把奸细太正常了。”
计宗道和崔骥征对视一眼,蔚王之所以会在这个城门,乃是因为这座城门工事未完,防守也最为薄弱,敌军恰恰选了此处,实在是有些棘手了。
打头的旗手晃了晃手中的令旗,叛军立时动作起来。
攻城了。
第八章
朱厚炜还是第一次见识古冷兵器战争,这才知道先前应天遇刺见到的血腥在规模化杀戮面前只是小菜一碟。
敌军像是没有机器的蚂蚁一般,一个又一个地向前冲锋,随即一个又一个地陷入战壕,被里面的荆棘铁蒺藜刺得体无完肤,发出绝望恐惧的惨叫。就算侥幸踩着战友的尸骨爬过壕沟,又不得不攀爬几乎削成直角的山壁,往往爬了一半,就会脱力坠落,摔成肉泥。
“这壕沟实在厉害,”崔骥征低声道,“不过殿下机巧之术早已炉火纯青,哪里需要从什么高人手中得到?我可查了,殿下并未接触过什么姓方的高人。”
朱厚炜苦笑,“你便当是仙人托梦吧。”
敌军为这壕沟所震慑,开始畏惧不前,众人均是喜不自禁。
朱厚炜却慢慢皱起了眉头,发现这工事的一个巨大弱点,“工期太短,这壕沟不够深,若尸体太多将其填平,他们总能攀爬上峭壁,最终恐怕还是抵挡不住。”
衡阳保卫战时,日军是机械化作战,汽车卡车居多,人数并不多,所以无法采用这一策略,可如今叛军人数众多且多是步兵,情势便大不相同。
崔骥征冷笑道,“这有何难,且看我的本事。”
壕沟里的人渐渐增多,似乎叛军也想到以尸体填平沟壑这阴损的法子,开始将老弱残兵往那沟壑里赶,甚至已经有数人穿过壕沟,在攀爬的时候被弓箭手射下。
守军开始有些躁动,朱厚炜也已有些忧虑,开始思索破解之法。
崔骥征却在此时取了一把长弓,随手取了点稻草捆在几根箭矢上又浸了点油,朱厚炜猜到他要做什么,暗自估量了一下长度。
让一旁人举着火把,崔骥征仿佛看穿朱厚炜的质疑,斜瞥他一眼,矜傲道:“殿下千般好万般好,无奈骑射过于庸常,今日便让崔某献丑,让宵小领教锦衣卫的本事。”
说罢,他侧身点火,回身拉满弓弦、向下射去,又如此射出第二箭、第三箭,整个动作疾如雷电、一气呵成,快得让人不及反应。
那箭速度太快,在疾风中仍未熄灭,直直地射到壕沟中密布的尸体上,霎时便熊熊燃烧起来。
“难怪先前殿下要在那些竹板荆棘上抹上油,崔佥事和殿下真是心有灵犀、不点自通!”一旁的丘聚发自内心道。
崔骥征听闻此语,又忍不住斜觑了朱厚炜一眼,勾起嘴角,继续聚精会神地向壕沟尸首聚集处射箭。
他箭矢所到之处鬼哭狼嚎,他却眉目淡漠、满面讥讽,自有一番傲睨一世的姿态,好似一锦衣阎罗,让人心惊胆寒。
朱厚炜站在他身后,费尽力气才能不死盯着他挺拔脊梁、精瘦细腰,看着他白皙侧脸只觉目眩神摇,偶尔对上他凌厉视线,心都要乱跳几拍。
这时朱厚炜才陡然惊觉——心折于他的狡黠灵慧,沉湎于他的温存和煦,可他甚至迷恋他的残酷。
情窦顿开,却已无可救药。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晚上,城门上的官兵开始轮防,崔骥征也将弓箭交给另一箭无虚发的锦衣卫,交待三人一班,跟朱厚炜回王府休憩。
下了城楼,众人心知守城不在一时,有意无意地放松下来,就连崔骥征也跟着谈笑风生,说了几个逗趣的笑话。
朱厚炜一直在暗自注视崔骥征,自然看出他两条臂膀早就酸胀不堪,难免心疼,于是崔骥征刚草草用了晚膳,就被丘聚请到王府后金鳌山一汤池,池中水热气腾腾还带着淡淡的硫磺味。
“这还是殿下早些年带着人勘探衡州地势时无意发觉的,后来掘了这汤池,却一直无空享用,今儿个见大人劳苦,才陡然想起,忙不迭地命人清理打扫,为大人解乏。”
崔骥征低头笑笑,“殿下自己可用过了?我一介武夫倒是无妨,他今日也在城楼吹了一整日的风。”
“殿下已在寝殿沐浴罢,请大人自用。”丘聚又将帐幔统统拉上,带着其余内侍退了下去。
崔骥征褪尽衣衫,在温汤内好生歇息一下,果然周身酸痛顿减,连日的奔波劳累瞬间袭来,不经意就在里头睡着了。
在城楼上站了数个时辰,朱厚炜回寝殿时觉得腿脚都不是自己的,直到躺在罗汉榻上将脚放平,才长出一口气,拿起好不容易搜罗到的三国演义,重温起来,不断在脑内对比和幼时所看版本的差别,时不时掩卷沉思或拍案叫绝。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当看到貂蝉拜月时,朱厚炜放下书卷,唤来丘聚,“崔大人何在?”
丘聚一愣,“恐怕还在汤泉那边……”
朱厚炜皱眉,“你有所不知,温汤泡太久对人有害无益……”
“臣有罪,臣立刻去叫崔大人!”丘聚立时就要跪下请罪。
朱厚炜虚托他一下,“是我未与你说清楚,我自己去吧。”
方才说的时候未过大脑,结果都快走到汤池了,朱厚炜才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自己本就对人家有别样心思,还在人家沐浴的时候前去,这行径真的犹如登徒浪子,简直令人不齿。
今夜风朗月清,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城外仍在厮杀不休,城内却依然有一处小小的角落容得下片刻岁月静好。
竹林深处,帷幔之中,月色之下,有一玉人径自沉睡。
这场景美好得让朱厚炜不敢再看却又不舍不看,终究还是移开视线,叫了几声不应,又轻轻拍了拍崔骥征的肩,不料触手一片光滑柔腻,忍不住从脖颈一直红到耳根。
崔骥征本是个极其警醒的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立时惊起,想不到朱厚炜推搡了几下,他仍睡得昏沉,可见累极。
即使不舍,朱厚炜还是给丘聚使了个眼色,丘聚低声道:“崔大人?”
一双杏眼霎时睁开,却见朱厚炜背对着自己站在汤池边上,一旁的内侍们捧着干净衣衫,崔骥征赧然一笑,“许是我误了时辰了,还劳烦殿下亲自来寻。”
“在温汤里太久对身子不好。”朱厚炜闷声道。
崔骥征更衣完毕,跟着朱厚炜往后走,“城楼那边怎么说?”
朱厚炜笑笑,“你不必担心,今日辛苦,回去好生睡上一觉。”
他的眼睛在夜色中炯炯发亮,浑身上下更是斗志满满,仿佛做个守城兵卒也好过做个闲散王爷。
崔骥征陡然间便想起当年在内书堂的时光,怀念一笑,“殿下也要注意将息,莫要伤了玉体。”
朱厚炜应了,当天夜里不到四更,崔骥征被城外呐喊声惊醒,再一问,果然蔚王已亲上城楼了。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纵时移势迁至沧海成桑田,总能始终如一。
第九章
自从叛军开始围城,他们便和朝廷以及江西巡抚失去了音讯。崔骥征尝试着派出去一小队锦衣卫,也都挂了彩回来,说是衡州向北向东的交通要道都已经被扼住,而由巴蜀绕路因宁王掐断了水路也变得颇为不易,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湖广省内部都出现了不少匪寇,四处烧桥毁路,衡州事实上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崔骥征冷笑,被围困五六日,他也失去了一开始的潇洒自若,“衡州是重镇不假,可怎么也不值得不去打南直隶、不去打京师,分兵围困吧?宁王有那么多兵马么?手还能伸到湖广来?”
朱厚炜心中却是敞亮,自从将兴王府和宁王联系到一起,许多曾经读史觉得古怪之事,如今都有了解释。朱佑樘幼年丧母,在后宫根基不深,自己亦是妻子不贤、子嗣单薄,最后让弟弟以蛟化龙,堂而皇之地和自己一起享受后世供奉,也没能护住自己的妻子,让爱子早逝无嗣、爱妻晚期凄凉。
所谓大势所趋,都是一年年、一步步谋算出来的,哪里有什么真的天命?
见朱厚炜默不作声,平素极其整洁的仪表也有些脏乱,崔骥征低声道:“殿下熬了两日了,不如回府歇息?”
先前靳贵他们还来陪过一两日,都被朱厚炜赶回去操持存粮、伤员等事宜,他自己倒是不辞劳苦,每日点卯似的杵在墙头,比守城官都尽责尽职。
朱厚炜摇摇头,“无妨,我只是上来转一转、看一看,将士们还有锦衣卫的弟兄们哪一个不比我辛苦百倍?”
他这话却是说的谦虚了,毕竟从战壕修建起,他便一直亲力亲为,开始守城后,也做了不少搬运兵器粮草的苦活,这些衡州上下都看在心里,对自家殿下更是亲近。
崔骥征忽然伸手捉住他手,蹙眉道:“殿下伤了?为何不说?”
朱厚炜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眼,“许是先前在暗门布置陷阱时划了一下,不碍事。”
崔骥征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按住他手,“忍着。”
“嘶……”朱厚炜忍不住痛呼一声,“什么酒这么烈?”
崔骥征难得见他这种五官变形的模样,在一旁悠悠道:“先前殿下赏我的湖之酒?比起西北的烧刀子可是好多了。”
朱厚炜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若是知晓这么痛,当时在徽州为你包扎时就会更轻些,对不住。”
崔骥征一愣,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静静地看着他:“我打小就想说,旁人遇事都是推脱,殿下却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千错万错都是自己错一般,这样不累么?”
单兵孤城之际,满心满怀的儿女情长显然不合时宜,可朱厚炜仍是禁不住心绪起伏,瞬间明白当年第一次看到那几句“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陪我夜已深,无人与我把酒分”时,心中强自压抑的酸楚。
疯狂内卷、拼命攀爬最终的结局,可不就是亲朋离散、踽踽独行,最终死也无人问、尸骨无人收……
“殿下?”崔骥征见他眼角眉梢尽是沧桑,忍不住握住他手,又见他骨节分明的手上伤痕累累,忍不住心中苦楚。
朱厚炜回过神来,和他四目相对,又看向城下烽火狼烟,突然之间有如清风拂过灵台,整个人豁然开朗——无论最终是否能够渡过此劫,成就一番事业,为社稷黎民做些事情,他只管奋力一搏;无论一腔情意有无回应,是否能和心上人终成正果,他只全心全意。
如此才不负这一番际遇,也不负自己的初心。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宁王一定要攻衡州,而且看起来就是奔着我一条小命去的?”朱厚炜反握住他手,云淡风轻地笑笑,“无非是要那张椅子……”
“可他们这样的人真的坐上去,芸芸众生还有活路吗?不过也对,未必就比现在这位差了。”崔骥征脱口而出,紧接着反应过来,他再次在朱厚炜的面前诋毁了他的皇兄。
朱厚炜并未回嘴,淡淡道:“芸芸众生有没有生路我是不知道,不过恐怕我是死定了。骥征,你想办法带着锦衣卫混出城外,毕竟他们的目标是我,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崔骥征蹙眉,“如今衡州城里本就缺人,我们若是撤了,要是殿下有什么损失,我百身莫赎。”
“你听我说,衡州城破不了,若破了,你们这十几人也是杯水车薪,而我想拜托你查的事至关重要,甚至比眼前的战事还要重要。”
崔骥征抿唇,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请殿下吩咐。”
“我想请你帮我查查,宁王此番军队数量如此巨大,以一州之力供养,再如何盘剥也很是吃力。我怀疑有他人在暗中给予军资,交换的条件就是把我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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