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朱厚炜实在难以相信,那个不久之前还对自己浅笑盈盈,照亮了人生最凄楚时光的青年,尚还来不及体味人生百态,就这么草率离场,就算有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他这个已然历经两世的人,为何还苟延残喘在这世上?
他缓缓道:“骥征呢?我要见骥征。”
靳贵与孙清对视一眼,神情很有些为难,“崔佥事亦受了伤,殿下若要见他,也要等他伤好了不是?”
朱厚炜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只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胸口奔涌而出,紧接着就听闻周遭一片“殿下”的惊呼之声。
他低头看自己的衣襟,惊愕地发觉满是猩红血迹,想不到叩心泣血竟是真的。
门外这时响起匆忙脚步声,紧接着门便被一把推开,有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
朱厚炜有些怔忪地看着,瞬间明白了为何众人皆言语含糊——崔骥征拄着拐,面上裹着纱布,看位置甚至还伤及了右眼。
“佥事你……”周良跟着后面跑过来,就见蔚王强撑着坐着,正目不转睛地凝视崔骥征,眼中满是怜惜。
崔骥征蹙眉上前,低头检视朱厚炜,看向靳贵,“殿下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吐血?”
靳贵也觉茫然,倒是近来一直陪在朱厚炜身边的孙清摸到了些头绪,“许是大家都没说清楚,殿下以为二公子遭遇不测……”
崔骥征似乎明白过来,失笑道:“我本意是不想让殿下挂心,想不到适得其反了。”
王府内的侍御医忙不迭的过来给蔚王诊治,又是看脉又是开方子,好一阵兵荒马乱。
朱厚炜说不出话来,目光顿在崔骥征的腿上和眼上,崔骥征会意,“腿上中了一箭,没伤及筋骨,休养半月就可恢复如初。”
他摸了摸面颊,“至于这个,是我托大了,那人倒地时,我误以为贼人已死,一时大意险些被他反杀,幸好我戴了面具,又随身带着上次殿下送的那些药,否则别说破相、连这只招子都保不住。”
“疼吗?”
崔骥征低头,见朱厚炜面色煞白、满头虚汗,却仍是专注地看着自己,他未和旁人一般打听自己残没残、破没破相,他只关心自己痛不痛。
崔骥征干脆坐在他身旁,温声道:“现在已经不疼了。”
他看向朱厚炜肩上创口,“咱们做锦衣卫的,这点伤不算什么,比这厉害十倍的都有。倒是殿下何时受过这么重的伤……”
“你伤了眼睛,不要哭。”朱厚炜又觉一阵眩晕,努力再看一眼崔骥征,便又昏睡了过去。
本就重伤未愈又吐了血,侍御医说是“神劳形瘁、肝经失血”,朱厚炜这场病养的格外长,待他终于能起身时,崔骥征已经行走无碍,面上伤痕也已好得七七八八,只是那如玉的额上留下一道浅红伤疤、从额角一直蜿蜒到右眼角,任谁见了都要叹一声可惜。
这日崔骥征又来看他,见朱厚炜正斜倚着靠枕发愣,不由好笑道:“殿下怎地满脸愁苦?”
朱厚炜一见他便笑:“整日躺在此处,骨头都松散了,人也格外惫懒,再这么下去,整个人都要废了,如何能不愁苦?”
崔骥征失笑,“殿下也要学学其他亲王,莫要劳心劳力还不讨好。”
这段时日,为了让他好生将养,蔚王府上下都不与他说朝廷中事,如今崔骥征主动提及,朱厚炜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此话怎讲?”
“他们是怕气到你,”崔骥征见朱厚炜的养生汤不错,也不见外地给自己也倒上一杯,抿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咱们英明神武的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执意御驾亲征,结果还未出门,宁王之乱就已经被平定了。可陛下不肯回头,逼着王巡抚把宁王放掉,让他再抓一次。”
此事后世史书都曾写过,可不知是否气血两亏,朱厚炜再度听闻还是觉得自己血压瞬间高了二十。
见他垂下眼睑,崔骥征心知他不好说亲哥坏话,继续阴阳怪气道:“王巡抚那么聪明的人,也不知如何应答,只好继续将宁王押在南京候着。陛下也没有丝毫回京的意思,如今继续南下了,只是按照他的脚程,恐怕再过两个月,到年底才能到南京。”
“已经十月了啊……”朱厚炜喃喃道。
到那时,他便虚岁二十五了。
第十五章
朝廷的旨意到来之时,朱厚炜刚能绕着院子走两步,一听消息,立刻率阖府上下跪接圣旨。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固守衡州两月有余的蔚王并未得到朝廷的任何封赏,反而因私自干涉地方军务受到了申斥,蔚王府上下也无一人得到赏赐,长史靳贵、孙清因教导不当罚俸三年。
宣旨的太监漏了几句,道是同在湖广的兴王府也同样遭到贬斥,随后看着朱厚炜的神情很是同情:论起冤屈,兴王充其量算作无过,可蔚王却是大大的有功——亲上前线,手刃数名叛军;捐财捐物,折合银两不下五万两;安抚军民,就连王府都腾出来安置伤兵难民。
最为关键的,蔚王在谣言四起、士气低沉时挺身而出,若没有他这个定海神针,衡州上下官吏是否会同九江等地一般弃城而逃,都是未知之数。
宣旨罢,王府上下先是一片愕然,随即又是一阵丧气。
朱厚炜一如往常地谢恩领旨,将明黄圣旨贡在香案上,方淡然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寡人尽了亲王之责,自是无愧于心,这也便够了。”
他向宣旨太监微一点头,示意丘聚打点利落,目光逡巡了一圈,不见锦衣卫的身影,心中隐有所感。
离别之日,兴许又在眼前了。
“殿下。”崔骥征进门时,只见雾气弥漫,朱厚炜端坐在暖锅旁看书,一只手还靠着炭炉取暖。
朱厚炜抬头笑笑,示意他坐,又亲自为他布了菜,“我突然发觉每每请你吃酒,都是锅子。”
“锅子既简便又亲近,好友小酌再好不过。”崔骥征坐在他对面,见遭此一劫本就不甚富态的蔚王双颊都瘦得瘪了下去,闷闷地喝了一口酒,喝下去才发觉不是平日里喝的湖之酒,竟是甜甜的糖水。
“这里头黏黏的东西是什么?”崔骥征皱起眉头,满脸嫌弃,“还有玫瑰,这莫不是妇人所用?”
朱厚炜正色,“你我身上都带着伤,自然不能饮酒。这是桃胶玫瑰露,《抱朴子》云其治百病,虽有些夸大,但确是好物。”
崔骥征无奈地饮了一口,“殿下虽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但有时心思细腻得实在有些脂粉气,听着殿下絮絮叨叨,总觉得娘亲就在眼前似的。”
朱厚炜本在喝汤,一听此言被呛得连连咳嗽,陡然间想起先前拟定对他展开追求的方案,心道都未开始实施行动,就已经从发小升格成娘亲了,那这事还有何指望?
他仔细回想前世今生听说过的撩人之术和追人之道,总觉得任一种都又油腻又唐突,便决定遵从本心,将手洗净便为崔骥征剥虾壳、剔鱼刺。
崔骥征一愣,伸手就要拦,“殿下虽不喜有人伺候,但怎可亲自做这等奴仆之事……”
“难道你风餐露宿的时候都有奴仆伺候?”朱厚炜按住他手,将一个晶莹剔透的青虾仁放在他碗里,“更何况我自愿为你效劳,岂不比领了工钱的奴仆可贵?”
崔骥征将那虾吃了,为朱厚炜夹了片羊肉,“礼尚往来。”
“此番待你回去,”朱厚炜目光扫过他身上麒麟服,“应该就能换上飞鱼服了?”
崔骥征侧过头,那疤痕也不知是否情人眼里出西施,他那道伤痕并未让他显得狰狞,反而更让朱厚炜爱惜敬重,“刚升了指挥同知,仍在北镇抚司。不过我接的是密旨,你如何猜到?”
“陛下对厂卫一贯大方,这不难猜。”朱厚炜缓缓道,“我所不解的是,忌惮我与兴王也便罢了,为何连实打实立了军功的王巡抚、秦巡抚毫无封赏?如此不怕寒了百官的心、寒了将士们的心么?”
“听闻先前已经有太监想抢功,被王巡抚以智谋化解了,”崔骥征淡淡道,“我想恐怕陛下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朱厚炜缓缓点头,笑道:“王先生是要做圣人的人,哪里会对这些虚名上心?如今的朝局,留在江西、远离京师也无甚不好,专心治学、广纳门徒,岂不逍遥自在?”
他既然开口提及朝局,崔骥征见周遭并无外人,不由压低声音,“兴王此番亦被申斥,说明也入了陛下的眼了。我从宫内得到消息,年初张太后偷偷给兴王赏赐,恐怕让陛下知道了。”
不过三十岁,身体康健得很,名义上的亲妈就去笼络十几岁的堂弟,换了谁心里都不会舒服。
“以我看来,陛下更忌讳的是这桩事,殿下纯粹是因为守城之功扎眼,被带累了。”
母后不慈、皇兄猜忌、堂弟图害,天家无情,走错一步都有可能身死国除。
可看他本人,仍是一派安然,甚至还有闲心剔骨剥虾。
定睛一看,朱厚炜正慢条斯理地将虾捣成虾糜,放了些蛋清揉成团放入锅内,待那一个个粉白小球浮起再捞出,放到自己碗内。
“听说岭南那边称之为虾滑,你尝尝。”朱厚炜静静地看他,原本沉静如古井深潭的眸光也荡漾出潋滟水色,幸好那摇曳波光被雾气遮住,才没让深藏心底的喜欢满溢出来。
崔骥征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虾滑,觉得入口滑腻鲜香又有虾肉的颗粒感,满足地一双杏眼都眯了起来,“殿下如此,倒真的有些富贵闲人的做派了。”
他话锋一转,“我如今就问殿下一句话,殿下可有登龙之志?”
朱厚炜未有任何犹豫地点头又摇头,“从王公贵族再到乡间草民,又有谁午夜梦回,未妄想过做天下至尊呢?对我而言,若兄长无嗣,我自不会推却,可若是兄长有子嗣传承,我也不会生出篡逆之心。”
崔骥征深深看他,“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二人又吃了些酒,崔骥征不胜酒力自去睡了。
待他起身时,却见丘聚带着人正大包小包往一辆车马上装,“这是?”
丘聚手上还捏着礼单,正对照着一条条划去,上头写着“丹参、白芷、茯苓、桑白皮、白术”等,听他发问,忙迎上来谄媚道:“殿下猜想二公子即将回京复命,怕临行仓促,特命我等为二公子打点行装。”
再看那单子上,干粮点心、茶酒药物无一不包,就算是他亲娘打点,也未必如此用心。
崔骥征垂下眼睑,掩去动容与晦涩决意,悠悠吟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
***
指挥同知从三品。其实勋贵封官都不低,你看戚继光荫封的还是四品呢。
度娘没说崔同学的生平,只说当过指挥佥事这个官四品。其实历史上最大的可能是虚衔,一辈子吃空饷2333
【第七卷:危境】
第一章
“他还是不想见我?递上去的折子呢?”朱厚炜盘着手中的核桃,目光悠远。
此时,他泛舟于耒水之上,除去靳贵,只带了几个内侍陪侍。
丘聚点头,语气有些惨淡,“并未有回复,臣托了先前比较熟悉的几个太监打听,可他们都顾左右而言他,银子也不敢收了,和往日大不相同。”
正值黄昏,斜阳映着寒汀鸥鹭,分外萧瑟,让人心生怆然。
朱厚炜留意到靳贵凝重神情,起身踱到窗边,轻声笑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先生你看此情此景,可配得上秦少游诗中的‘碧水惊秋、黄云凝暮’?”
靳贵干巴巴道:“殿下临危不乱,当真有大将之风。”
朱厚炜自嘲一笑,“人总要往前看,日子总得过下去。他不见我,不看我的信,我也只能不断上书、不停解释,不然又能怎么办呢?陛下到哪里了?”
“十一月初一过济宁,十五日到了淮安清江浦。”
朱厚炜算了算,“那便是五日前。”
距王守仁平定宁王之乱已过了两个多月,可此事给整个王朝带来的动荡不安却仍在持续,朱厚照在此时执意南征,路线亦和历史上的走向别无二致。
朱厚炜想着兄长只剩一年多寿数,扣在船舷上的手指有些隐隐发白。
“还有一件事,听闻钱宁下狱了,”丘聚颇有些幸灾乐祸,“听闻从他家里抄出十余万两黄金呢。”
“竟有如此巨贪,真是骇人听闻!”靳贵又惊又怒。
朱厚炜受过后世和珅的洗礼,并不似靳贵那般反应强烈,“你道那江彬就比他好去哪里了么?”
靳贵长叹一声,“殿下之困局,如何得解?”
“我倒是知道一人,兴许可以为我解惑。”朱厚炜沉吟,“只是我身份敏感,恐怕不便与他相见。”
“殿下说的可是王伯安?”靳贵知道自家殿下素来对心学极是推崇,瞬间便猜到了,“如今他与殿下可谓是同病相怜了。”
“先生此言差矣,”朱厚炜苦笑,“王大人揽狂澜于将倾,论功劳胜过小王百倍,不过论境遇,小王也比他艰险百倍,我二人不可相提并论。当务之急,我要找一可信且不扎眼之人前去赣州。”
“赣州?”靳贵蹙眉,“他不是等着在南京迎驾么?”
丘聚插嘴道:“王大人告病了,如今在赣州观心岩讲学。”
朱厚炜一瞬间萌生了自己易容前去相见的离奇想法,很快又恢复了理智,如今自己可谓树大招风,还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恐怕如今蔚王府常用的侍卫、锦衣卫都被死死盯着……
“除非找个受过蔚王府的恩惠,靠得住又不引人注目的……”朱厚炜缓缓道,“比如当年孙先生救下的胡大人的侄儿……”
胡节的侄儿名曰胡涂,听闻此名是胡节寡嫂有感于朝局黑暗,有意讽刺所起。先前靳贵等人撤退到了襄阳,也曾将他们娘俩带上,想不到中途胡涂偷偷跑到了衡州投军,想要报效朝廷、立一番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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